李琪珉
狄更斯曾在《雙城記》的開篇中說:“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蕓蕓眾生自然會因為各自的情感所系、欲望所得而有不同的體悟。何榮芳小說中的四奶奶生活在高家大屋里,作為村中最年長的老人,她是破落的傳統社會最后的余脈,四奶奶不可動搖的舊時代情緒使其對這個新時代充滿排斥與恐慌。她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同時又是新時代的陰影,她在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中艱難地繼續擔當舊式思想的捍衛者,她的拼命掙扎顯示出她意圖在這種破碎之上實現重建,這種愚昧頑固、封建守舊的態度與《子夜》里的吳老太爺、《家》中的高老太爺如出一轍,呈現出時代意識與個體價值觀的差異。
然而小說最令我震撼的地方并不僅限于作者對四奶奶形象的精彩描摹,而在于其通過對鄉村生活的幾個微小片段的細節勾勒折射出了整個農村大時代的生動圖景,作者從身邊日常化的“小世界”中窺探和思考更為深重廣闊的社會問題和時代內涵,實現了對宏觀歷史層面的凝視與反思。而作者之所以能從容不迫地深入到時代歷史的細部去發掘和探索,以“小”見“大”地展現傳統與現代的鴻溝,正是得益于小說細節的真實和敘事的典型。
虛構,向來被視作小說的生命,也是小說家創作的法寶,但虛構只是一種寫作手法,真實才是小說的靈魂。霍克海默曾言,一個作家的作品越偉大,他就越植根于他所處的歷史環境之中。這句話充分揭示了小說是來源于生活的寫作,應具有充分的現實性和真實性。而這種真實便是來自于作者對作品細節的鋪就,《守》中作者塑造了很多諸如四奶奶、王醫生等在內的圓形人物,他們的性格并不是單一的平面,而是多側面、立體可感的,如四奶奶雖然老辣固執、刻薄專橫,不許媳婦跳廣場舞、用洗衣機、臭美打扮、外出生活,但她也有善良溫存、勤勞節儉的一面,她對撿來的春芳和自己的孩子百般呵護,為這個大家庭辛勤地耕耘,舍不得浪費一粒糧食,展現出人性的復雜與豐富。此外,作品凸顯了在時代的浪潮下大眾物質生活的變遷和精神情感的落寞與荒涼,四奶奶生活的這個河西灣村是清冷凋敝、新舊雜糅的,小洋樓與農作物并舉,“鄉村的田野蒼茫而蕭瑟,只有貼著地面的油菜苗含蓄著一點生機。”這正是鄉村新舊交替時的真實寫照。作者在敘述婆媳關系和鄰里交往時,也盡量還原與貼合當下的現實情境,這些紛繁的對話和情緒讀者并不陌生,而是經常涌現在我們生活樂章里的小插曲,生動可感。后半部分四奶奶的自白則更是滲入了較多的情感成分,將一個垂垂老者憤懣不解、愛恨交織的復雜心境拿捏得非常精準,展現得淋漓盡致,讀來令人心靈震動。
誠然,一部好的作品絕不只是對部分人命運的圖解和標識,而是必然有它的精神高度和時代意義。何榮芳在小說中塑造的四奶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典型,她的身上帶有舊時代的烙印和農村地域文化的印記,她的存在反映出特定時代農村生活的普遍性,揭示出了社會關系發展的某些規律性和本質方面的東西。作者在文中使用各種隱喻暗諷的手法完成了對四奶奶思想的批判,同時也完成了對舊時代守舊倫理思想的批判。此外,小說的環境和情節也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河西灣村無疑是中國大大小小落后鄉村的一個縮影,正如前幾年在文壇引起轟動的梁鴻的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都是通過一個個具有典型性的人和人生故事,來傳達出鄉村內在的生存狀態,在鄉村的變遷史中對農民的思想意識予以體察和關懷,作者也因此得以觸摸到時代社會的癥結和歷史存在的真相。
鄉村永遠是精神的故鄉,這是所有鄉土小說創作者的初衷,《守》中作者以樸實細密的寫實風格所營造出的愚昧與冷漠、悲哀與陰郁交織著的鄉村氛圍,更是傳達出了其對中國底層社會復蘇的強烈使命感。小說中闡釋的雖是平凡農婦的日常生活,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于新舊時代的沖突,如此尖銳的對立和摩擦使得作者的筆觸尤為憂憤深廣,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小說是在與歷史和世界對話,作者深邃開放的理性意識和內斂真摯的傳統情懷也構成了《守》的文化張力。
小說結尾處的春芳之死令人唏噓,四奶奶也未能脫離傳統倫理的窠臼,在悲傷和無奈中凄慘離世,盡管這樣的情節設置因視角限制顯得有些突兀,但也延宕出一種蒼涼的歷史感,指向了人類生存的曖昧與焦慮,因而也深化了人物的悲劇性。在城市邊緣的鄉村里生活的群眾,他們該在這種新舊時代沖突的矛盾困境中如何自處?他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這似乎也是作者想要在文中努力探尋卻未能得出的答案,即在風雨飄搖的大時代中尋求個體小時代的支點。
責任編輯 東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