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子
馬曾經到過我們的村莊
他看起來彬彬有禮
教我們如何從稗草中
尋找谷粒,他知道如何在水面移動
以免撞到游泳的魚
物質總是在縮小,我們
不得不屏住呼吸
馬也向我們學習使用手壓水井
用木桶,將農家肥擔到菜地
看起來更接近于一個儀式
我們來自于客觀,存在于有字的紙
為什么要在冬天感到悲傷呢
事情總有它翻轉的一面
這是一個循環的概念
他認為靈魂也會螺旋式上升
但虛無的東西最終
被證明是不可信的,有人因此
用一次次的死亡來反駁他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恰好構成了死亡本身
這僅僅是一個比喻,你彎下去的
身子像大寫的“人”字
問題在于它還是一個復數
我們總是在睡眠中彎著身子
醒來后變成傻瓜
像一只呆鵝一樣分不清到底該
飛翔還是永久停留在水中
當然這是另外一個比喻
無助于解決如何讓光芒
消除影子,即使那光芒是黑色的
能夠解決困難的人
和困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如同圣人也有善走的馬蹄
但必須為奔馳的車輛讓出道路
偶爾你也不得不彎下身子
為了讓落在大地上的陰影
變得小一些,僅僅是出于禮貌
推開門,就可以見到馬
可是我費了好大勁
只看到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
我分明聽到那馬廄倒塌的聲音
仿佛是在提醒我,暗示我:
“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一過”
沒有什么比恐懼更令人厭倦的了
幾十年來我擁有這間老屋
將它當作唯一的樂園而今天
我所見到的全部大雪
足以讓我在世上從容自如地吟誦
有兩年時間,我瘋狂地
愛上了一匹水中的馬
他向我討要過一碗水
但沒有立即喝下去
像頑固的老頭
拒絕承認這是施舍,盯著我
直到我請求他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水虱
快速地滑行跳躍
卻沒有給水面帶來一絲漣漪
那是我見到馬最多的兩年
我像喂養自己的孩子一樣照看他
以至于他變得如同巋然不動的山岳
碰見一根樹枝
上有一半枯葉和一半嫩芽
活的葉片和死的
同時顯現它們應有的生機
正如在命運面前
現在的我和以往的我從同一根
枝條上被斬落于地
我啊總是遇見各式各樣的人
他們或蒼老或對前途一無所知
臉上帶著謙卑的笑容
向過路者詢問如何到達目的地
我想跟隨馬一直走下去
不料想在路上只有孤身一人
那些遺忘的事早已枯萎
記起來的日子猶自緩慢生長
太陽落山黑了天邊
翻轉過的土地冒著熱氣
栽下的苗木多半要成材
埋下的根沒有風可以吹送
你想馬在哪里出現
馬就在哪里出現
和他篤信的
“物質先于意識存在”相反
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他
應該存在的地方,但我不去找他
如同今天早上睡了一個懶覺
窗外必定有布谷鳥停在樹上
沒有一陣馬可以獨自拉動一條道路
但我已經到達我想去的地方
愛上一個人啊就像點亮一根蠟燭
滿天的陽光中
我獨愛那微弱的光芒
我獨愛這去向不明的生活
一陣馬就可以獨自拉動死亡
馬遇到我,他說:
我曾經聽來幾句話
我可以將它作為禮品
贈送給你嗎?
我告訴他可以,很好
于是他便向我奉獻,說:
我曾在大路邊
請教撿拾豬糞的農民
該怎樣向一個漠視
真理的人傳道?
那個農民,已經在村莊里
活過天花亂墜的一生
蒙受自然的慈憫,得以安享晚年
這一切全然歸功于
日夜不停地思考與求證
我告訴馬:如他所言
這確是可頌的,偉大的
神秘事物的另外一面
初見你到來的時候
心中頓時增加了希望與歡喜
即使你只逗留短短的一天
每一次也都有月光照射到屋頂
這里和雪山松林緊鄰
沒有哪里比此處更適合修行
這是一個美好吉祥的地方
一定要住著你這樣美好的人
有如天上靜靜滿輪的明月
沒有喘息也沒有嘶鳴
世間萬物都在寂寂地睡眠
唯有我們的相見流星一般尖銳
回老家,碰到兒時的玩伴
他曾預言我前程遠大
我們一起沿著鄉村土路
查看生長中的稻田
分享彼此的喜悅
回憶幾十年前講過的
愚蠢而粗俗的笑話
草葉上低低盤旋的昆蟲
像飛機一樣起升降落
這個世界我們最先愛上的
是父親,然后才是年紀輕輕就
去世的母親,日子循環往復
雖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但我們依然像窗玻璃一樣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