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宋代有兩項人事任命,都是天子親擢的,一是除拜宰相,一是委任臺諫官
宋王朝的監察官——臺諫以敢言著稱,是強勢的存在,發現政府“一事過舉”,立即“議論蜂起,章奏交上,往往以死爭之”。當然,說“以死爭之”未免有些夸張,因為宋代的臺諫官實際上并無“死”的風險。相傳宋太祖立有誓約,藏于太廟,子孫繼位之初,都要入太廟立誓,誓詞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因此,兩宋三百余年,基本沒有一個臺諫官因為上書言事而獲殺身之罪,即便出口不遜,受到薄責,很快又獲得擢升。
宋朝臺諫官的監察權與彈劾權,也對君權與執政團隊的行政權構成強有力的制衡。蘇軾說:臺諫官“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待罪”是指執政官若受臺諫官彈劾,即停止履職,居家等待君主的裁決,最后往往是宰相引咎辭職。這是宋朝的一項憲制慣例:“執政臣僚茍犯公議,一有臺諫論列,則未有得安其位而不去者。其所彈擊,又不過一二小事,或發其陰私隱昧之故,然章疏入,即日施行。蓋去留大臣,一切付之公議,雖人主不得以私意加也”。
為什么宋朝臺諫官敢肆無忌憚地彈劾執政臣僚?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條無疑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宋朝的臺諫系統具有相對于政府系統的獨立性。
宋代之前,御史與諫官都是宰相的屬官,對政府的行政監察,屬于內部監督。到了宋朝,臺諫從政府系統中獨立出來,成為與政府平行的國家機關,臺諫官不再是宰相的屬官。宋人說,“人主之職論一相,一相之職論百官”,“百官除授,自執政以下皆付大臣進擬”,意思是說,宰相由皇帝親除拜,而副宰相以下之百官,則可以由宰相提名,但這“百官”并不包括臺諫官,臺諫官之進退,宰相不可以干預:“祖宗故事,凡進退言事官,雖執政不得與聞,蓋以杜絕臺諫私于宰執也。”
宰相不可提名臺諫人選。明道二年(1033),經宰相李迪提名,宋仁宗委任張沔、韓瀆為御史,但這一人事任命受到言官的抗議:“臺官必由中旨,乃祖宗法也”,宰相怎么可以舉薦臺諫官?仁宗皇帝表示同意,對宰相說:“祖宗法不可壞也。宰相自用臺官,則宰相過失,無敢言者矣。”張沔遂出知信州、韓瀆出知岳州。
宰相也不可斥逐臺諫官。嘉祐元年(1057)十二月,臺官范師道、趙抃因為攻擊宰相劉沆之短,被劉沆借故外調為知州,御史中丞張升等言官連上十七疏,表達抗議:“天子耳目之官,進退用舍,必由陛下,奈何以宰相怒斥之?明曲直,以正名分。”劉沆自知不勝,只好提出辭呈,退出權力中樞。
按宋朝的憲制慣例,臺諫官之“去取選任,一出上意”,即完全由君主抉擇。當然,君主一人目力有限,不可能遍知人才,所以臺諫官的人選需要有人推薦。一般來說,臺諫有闕,由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現任臺諫官舉薦人選(惟執政官不可以舉薦),然后宰相根據推薦,擬出候選名單,進呈天子,供天子親自遴選:“故事,諫官皆令兩制以上奏舉,然后執政進擬。”
說到這里,我們會發現,宋代有兩項人事任命,都是天子親擢的,一是除拜宰相,一是委任臺諫官。除此之外,其他職位的人選,宰相均可以提名。
宰相不但不可以提名臺諫官,而且,現任宰相以前舉薦過的官員,也不可以充任臺諫官:“祖宗之制,凡見任執政曾經薦舉之人,皆不許用為臺官”;“自今除臺諫官,毋得用見任輔臣所薦之人”。
宰相與臺諫官之間也不可以存在親嫌關系:“言事官與執政有親,不以戚疏近遠,例皆回避。”如果新除拜的宰相與現任臺諫官有親嫌,或者新擢任的臺諫官與現任宰相有親嫌,按慣例,其中一方必須回避,改任他職。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元豐八年(1085),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委任范純仁、蘇轍、朱光庭、范祖禹等人為諫官,而執政官呂公著與范祖禹有親嫌,司馬光與范純仁有親嫌。知樞密院章惇向高太后提出:“故事,執政初除,茍有親戚及嘗被薦引者見為臺臣,則皆他徙,防壅蔽也。今天子幼沖,太皇太后同聽萬機,故事不可違。”司馬光亦上書說:“純仁、祖禹實宜在諫列,不可以臣故妨賢,寧臣避位。”最后,高太后只好將范純仁、范祖禹調出諫官之列。
——你可能注意到了,宋朝士大夫提到臺諫官任用原則時,往往都會強調這是“祖宗故事”“祖宗法”“故事”。換言之,保持臺諫系統相對于行政系統的獨立性,是宋朝的一項憲制慣例。
宋王朝很強調臺諫官的獨立性。孝宗皇帝與經筵講官張子韶有過一段對話:孝宗說:“臺諫不可承宰相風旨。”張子韶說:“以臣觀之,非特不可承宰相風旨,亦不可承人主風旨。”只有讓臺諫官獨立于行政官,才可以做到“彈擊之際,無所顧避而得盡公議”。
(作者系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