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燕
(1.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2.西安外國語大學 俄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巴洛克風格源于歐洲,誕生于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作為西方文化史上的藝術風格,巴洛克雖算不上最為成就輝煌,但卻是最為復雜多樣的[1]。巴洛克在文學中的表現亦是如此。理論上被統稱為“巴洛克”的文學藝術風格,實際上在各國和各時期的表現千姿百態、不盡相同。①17世紀歐洲巴洛克文學盛行時期的主要代表有:意大利的“馬里諾詩體”;西班牙的“貢戈拉詩風”,夸飾風格、概念主義、流浪漢小說,以及以維加和卡爾德隆為代表的“悲喜劇”;德國的巴洛克詩歌及戲劇、流浪漢小說《癡兒西木傳》則達到了德語巴洛克敘事文學的頂峰;英國的玄學派詩歌;法國的貴族沙龍文學,等等。它們在各國的名稱各異,在當時并沒有統一稱之為“巴洛克文學”。韋勒克在《文學研究中的巴洛克概念》長文中極為詳盡地梳理了歐洲各國巴洛克文學的表現和研究狀況后指出,最重要的問題依然是:“巴洛克這個詞的準確內容是什么?”他提到現代研究中對巴洛克的兩種描述角度:從風格方面以及從思想范疇或情感態度方面,二者結合就顯示出某些修辭手段是怎樣表現一種確定的世界觀。盡管他承認巴洛克的全部修辭手段都幾乎有可能出現在所有的時代,但如果它表現了“巴洛克靈魂”,這個手段的存在才算重要。[2]這一方面可以看出巴洛克概念準確界定的困難,另一方面也說明,如果能夠領會到巴洛克的靈魂,其詩學的基本特征則是可以被捕捉和把握的。巴洛克風格在其盛行的17世紀之后的幾個世紀仍不斷出現并產生影響,其最本質的基因并沒有因為時間或地域的不同而消失。借用古列維奇的話來講,在任何文化中,這些帶有普遍意義的概念相互作用并形成一個獨特的世界模式,這個世界模式就是一個坐標網[3],我們借助這個坐標網就能識別出該文化所特有的內涵,這也是我們能夠將形態各異的巴洛克表現作為一個整體風格談論的基礎。在此,筆者透過巴洛克包羅萬象的特征,穿越歷史流變紛繁復雜的關系,力求結合其表現風格和思想內涵,嘗試歸納出幾點巴洛克詩學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加以簡要闡釋,并輔以俄羅斯文學為例證,以期深入了解巴洛克文學風格的最基本特質。
“動”是巴洛克世界觀的核心,也是其最本質的特征,這與巴洛克誕生時期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在歐洲,從16世紀中期開始的宗教改革與反宗教改革之爭,到由此所引發的17世紀初國家間大規模的三十年戰爭,社會一直處于動蕩不安之中。這個時期的教會權威趨于衰落,科學威信逐步上升,人們越來越厭惡宗教派別間的斗爭,把注意力轉向世俗社會與科學研究領域。17世紀時“日心說”逐漸被確立,亙古以來人們思想中的“地心說”觀念受到嚴重的沖擊,人類在宇宙間的地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茖W技術的發展形成了一個動態的宇宙觀,宣告了亞里士多德以來的靜態宇宙觀的破產[4],不論是認為宇宙是由運動中的物質構成的理性主義者,還是認為宇宙充滿運動的精靈的神秘主義者,都將宇宙和周圍世界看作是復雜的永恒運動的狀態[5]。動蕩的社會和失諧的世界觀使人們的思想和心靈感到不安,人們對轉折時期變動不居的現實難以把握,產生了迷茫的情緒,“失去了對理性、對人性的信念,失去了天人和諧觀,世界和宇宙失去了完整性”[6],“永恒不再是慣常和不變的了,相反,瞬間和無窮的變化成為了永恒的標準”[7]。運動的思想貫穿于巴洛克始終,它在不同的領域(如物理學中研究物體“撞擊”和運動規律)都能找到自己的表達,世界被看作是人們處于混亂無序的無盡運動中的“碰撞”。[8]因此,巴洛克時期存在著各種對比強烈的思想碰撞,如理性與非理性、規則與越度,在激情中表達平靜,在斗爭中尋求和諧等。沖動性、動態感、混亂性和對精神內向性的追求成為了巴洛克的典型特征。巴洛克藝術家力求表現個人與動蕩不安的社會之間的沖突,喜愛矛盾和極端的思想,巴洛克藝術由于其不穩定性、未完成性、未定型性和顯著的動態感而極富表現力。
在巴洛克文學中,創作者們有意破壞典范和準則,追求不平衡與不協調的動態感,充分解放想象力,形式和情節復雜多變,追求驚異感。例如詩歌中不整齊的格律,戲劇里多層中心人物和松散的結構,散文里的拖沓或另一極端的壓縮等,都不符合文藝復興時期所提倡的整齊和諧的理想。[6]巴洛克的整個文本建立在現實和非現實空間的游戲以及不同藝術語言的沖突之上[9],文本的開放性結構、語言的游戲手段、追求陌生化的修辭效果、二元對立的沖突張力都表現在巴洛克文學中,使作品內部到處是對比、斗爭、激烈的情感,缺乏穩定性。
19世紀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的創作體現出鮮明的巴洛克風格。俄羅斯文化學家利哈喬夫(Лихачев Д.С.)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作品中所建構的藝術世界的特色之一,是它的動態性和不穩定性,以及由此產生的一切現象在世界上的極度復雜的相互關系。[10]他的作品帶有強烈不安的脈動,隨處可見動態的戲劇化描述、矛盾復雜的個性,極度的情感張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內心經常進行著激烈的矛盾斗爭,有著近乎病態的情感沖動,主人公或性格扭曲,或意識常常處于某種狂熱的冥想及自我剖析之中(拉斯柯爾尼科夫、斯塔夫羅金、羅果任、德米特里及伊萬·卡拉馬佐夫、地下室人等等),在充滿動態和不協調的作品結構中傳達出一種悲劇意識。俄羅斯文藝學家契切林(Чичерин А.В.)同樣指出,巴洛克美學原則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突出的特色,表現在“亢奮的”、有時甚至是故意異常興奮緊張的“表現力和情感”,竭力使讀者感到“震驚”,不和諧、動態性、明暗強烈的對比效果,非理性和感性、悲劇性和喜劇性的結合等。[11]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詩學中我們能夠看到巴洛克小說所具有的“永恒的形成過程”,它不是完成和封閉的,而是“鮮活的”,不滿足于某種單一的形式,具有開放的闡釋意義。[12]這種開放性和流動性也可以理解為巴赫金所提出的陀氏作品中多聲部的復調對話,每種各自獨立平等的對話關系都充滿著動態、緊張的爭論色彩,并通過對話和多種話語類型構成復雜綜合的長篇小說結構體系。
正如韋勒克所言,每一個時期的文體都有自己獨特的修辭格,以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就隱喻這樣的基本比喻而言,每一個時期均有其特別的隱喻法。[13]巴洛克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時代,人們認為萬物都包含著隱藏的意義?!叭松鐗簟薄笆澜缥枧_”“宇宙如書”成為巴洛克時代最典型的隱喻意象。盡管這些意象并非起源于巴洛克時期,但在當時表達了人們最為普遍的世界感受,成為巴洛克時代的標簽。那個時代的戲劇結構也通常是兩幕戲劇相互配合:一幕是現實,一幕是象征和寓意。[14]其中西班牙巴洛克代表作家卡爾德隆的兩部戲劇《人生如夢》(1635)、《世界大舞臺》(1649),無論從命名還是情節結構上都明顯反映出巴洛克時代的思想傾向。
“動蕩、懷疑、探索”是17世紀巴洛克盛行時期的時代背景。[15]生活在巴洛克時代的人們,面對社會、政治、宗教、哲學觀念的矛盾沖突,統一的價值觀被打破,宇宙觀與信仰發生改變,他們對多元、復雜的世界無從把握,自然會對那些找不到答案的神秘事物產生強烈的興趣,于是衍生出懷疑、不確定的世界觀,產生矛盾、迷惘的心態和悲觀的情緒。[16]“人生如夢”正是反映了這樣的心態,現實與幻象真假難辨,像夢境一樣可以隨意轉換。卡爾德隆的戲劇《人生如夢》所反映的主題在之后的同類文學作品中俯拾皆是。17世紀思想家帕斯卡爾的名言成為巴洛克悲劇世界觀的一種闡釋: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在我們與地獄或天堂之間,只有生命是在這兩者之間的,它是全世界最脆弱的東西。[17]虛空(Vanitas)、人生易逝觀念成為巴洛克文學的重要主題,其象征符號,如泡沫、凋謝的花朵、衰敗的景象、骷髏、燃盡的蠟燭、消逝的聲音等在巴洛克的繪畫和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夢的主題在巴洛克文本中隨處可見,夢的飄忽不定、難以把握,夢境中對現實的變形反映,更符合人們對人生虛幻、短暫易逝的想象。這些意象在17世紀一些飽受戰亂和自然災害的國家(德國、西班牙、意大利等)的巴洛克文學中表現得尤為突出,但對于當時正處在彼得一世改革上升時期的俄羅斯來說,“人生如夢”的感慨并不是特別明顯。盡管如此,“人生如夢”作為巴洛克風格的基本特征,在俄羅斯19世紀、20世紀動蕩轉折時期的巴洛克風格文學作品中都有所表現。
在20世紀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Бродский И.А.)帶有巴洛克特色的作品中,常常進行著對生死的拷問和對時間本質的思考,死亡、虛空成為他作品中常見的主題。詩人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曾受到巴洛克時期的思想家和作家帕斯卡爾、斯賓諾莎、多恩、彌爾頓等人的影響。布羅茨基認為虛空是包羅萬象的本體性原則,他的作品中最為常見的死亡主題在一些變形中得以實現,如不可避免的身體衰老、東西的毀壞(變成廢墟、灰塵)、生命是從生到死的旅行、人在塵世間徒勞的努力、徹底的孤獨和空虛感。[18]布羅茨基從創作初始就用死亡的視角看世界:《十四行詩》(1962)描繪了古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將軍輝煌的一生仿佛是一場虛無的夢,最終帶著孤獨的靈魂獨自游蕩在黑暗之中;詩歌《波波的葬禮》不論是從創作的形式、詞語的選擇運用以及思想的表達,無不體現出作者對死亡和虛空的思考;《蝴蝶》一詩則對蝴蝶短暫的生命與人所擁有的生命長度作比較,蝴蝶存在的短短一天幾乎等同于虛無;《靜物》通過人與物的對比研究,探討人的存在、生死等問題;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述說人類存在的荒誕與虛無……詩人此類的詩歌意象不勝枚舉,鮮明地體現出巴洛克世界觀中對現實的虛幻感受。
“世界大舞臺”這個隱喻所表達的觀念在古希臘柏拉圖時期就已經出現,經古代與基督教作家進入中世紀,但在當時并不常見,后經12世紀經院哲學家索爾茲伯里的約翰闡釋推廣,對后世產生了影響,在16世紀、17世紀該隱喻已經變得流行,在德國、法國、英國、西班牙等國家的很多戲劇和小說中都能見到相同或類似的主題。[19]一些學者將莎士比亞看作是巴洛克文學的始作俑者,因為莎翁不僅肆無忌憚地在戲劇中引入大量的俚俗粗語,無視古典文學關于語言明凈、典雅、簡潔的原則,而且不顧古典文學中關于悲劇與喜劇界限的嚴格規定,將悲劇中摻入喜劇的因素,喜劇中又加入悲劇的成分。[20]這里我們暫不討論莎士比亞的創作風格,但其名言(全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場的時候,也都有上場的時候;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躁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的確準確地傳達出巴洛克時代人們典型的世界感受。17世紀的人們對戲劇演出和化裝舞會表現出明顯的偏愛,劇場舞臺成為巴洛克風格花園中的必備元素。在俄羅斯彼得一世時代,焰火和化裝舞會成為藝術生活的重要形式。無論是教會還是宮廷都將戲劇視為最重要的文藝形式,俄羅斯正是在該時期誕生了戲劇這一新興體裁。戲劇也成為巴洛克綜合藝術最顯著的成就,往往伴有音樂、舞蹈、幕間劇,舞臺背景則融合了繪畫、建筑、雕塑等藝術形式。巴洛克戲劇的舞臺場面也力圖從視覺與聽覺等方面營造出宏大與華麗之感,舞臺布景充滿幻覺性。游戲和戲劇性成為巴洛克哲學-美學觀的重要特征,這不僅表現在文本具有演出性,在表演形式上,舞臺和觀眾廳的空間合成統一的整體,從觀眾席上直接出現舞臺人物[21],將觀眾直接納入戲劇演出之中,而且戲劇行為也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巴洛克的戲劇還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觀念,不僅不同身份的人可以同臺,而且不同時代和國別的人也可以同臺。[20]可以說,戲劇比其他藝術形式更能捕捉住當時歐洲巴洛克的氛圍。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扮演著多種角色,隱藏在面具背后的真相撲朔迷離,也使得巴洛克對神秘主義有著特殊的喜愛。
俄羅斯當代作家尤里·布依達(Юрий Буйда)的創作中帶有明顯的巴洛克元素,他的長篇小說《藍血》成為“世界舞臺”隱喻意象的很好詮釋。小說女主人公的現實原型就是一個演員,這樣的設置使得表演游戲成為了人物日常生活存在的基礎,這同時也決定著主人公的精神層面,因為對于女主人公而言,游戲已經成為在難以想象的悲慘生活中生存下來的唯一可能。但布依達寫的不是傳記小說,他將日常生活設置在奇幻的神話般的現實之上,消弭了真實和幻想、歷史和神話的界限。小說中作者借助于豐富的隱喻和神話、碎片化的敘事、冗余重復美學、悖論原則等藝術手段透過戲劇的棱鏡來認知生活。[22]巴洛克對現實的看法即是如此,世界大舞臺上難分臺上臺下、真實與游戲的界限,生活中那些撲朔迷離的游戲也像一面面多棱鏡,變形地折射出丑陋的現實。
“宇宙如書”的隱喻源于古希臘晚期,但在基督教傳統中得到特別的研究,世界被視為上帝的創造,因此大自然和圣經是同一個造物主創作出的兩本“書”?!坝钪嫒鐣钡碾[喻最初指的是眾書之書——圣經,后又指出圣經和自然之書是同一的,將大自然比作人可以閱讀的書籍。在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代的西歐詩歌中,“宇宙如書”的主題極受青睞。巴洛克時代世界被視為上帝創造的巨大的書籍,“巨著”的形象成為大量復雜概念的模型。[23]因此,巴洛克大師們喜愛包羅萬象的知識和豐富多樣的事物,該時期的創作顯現出與中世紀教會傳統的不同:增加了多種體裁形式并相互融合;藝術作品極力成為歷史、道德、美學等各種知識的百科全書式的匯編。[24]
俄羅斯 17世紀巴洛克文學奠基人西梅翁·波洛茨基(Симеон Полоцкий)的詩歌巨著《多彩花園》,成為了類似體系化對宇宙之書進行闡釋的典型代表。詩人的上千首詩按照字母表的順序排列,遵循著自古以來的某種神秘思想:字母表在哲學層面代表著神圣真理的實體,象征著世界的模型和天地萬物。[25]這體現出巴洛克所特有的對待現實的“泛符號方式”,即將世界看作是文本,將字母表作為世界萬物的模型。詩人將復雜多樣的世界隱喻為一座巨大的“精神花園”,花園中豐富的體裁和包羅萬象的事物雖獨具個性,但卻按照拼貼的原則達到了統一,以此來說明這個巨大“花園”的秩序符合上帝所創造的世界秩序?!坝钪嫒鐣钡囊庀筇N含著巴洛克典型的二律背反性:一方面,宇宙和周圍世界被認為是混沌、復雜、包羅萬象的,因此作品中充斥著大量的激情、非理性的本源、稀奇古怪的事物;另一方面,人們又按照字母的順序將這些不尋常的繁雜知識進行分類,使其體系化和規范化,體現出巴洛克理性與非理性的結合。因此,這種雙重性也使得巴洛克的混亂和極端不會失去控制而成為徹底的虛無,它的內部會有一種對綜合和體系的要求,形成多樣統一的系統觀。
巴洛克文學繼承了歐洲古典傳統與修辭的密切關系,修辭色彩濃厚,偏愛對照、隱喻、夸張、奇喻、諷喻、借代、悖論、矛盾修飾法、怪誕等修辭手法。其中對照(антитеза)是巴洛克修辭的最基本原則,成為眾多巴洛克修辭的基礎,包含著一切事物都有著深刻的矛盾性思想。
葉廷芳曾談到二元對立的平衡觀是巴洛克的哲學前提之一,他指出,巴洛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兩個性質相反的元素的對立保持平衡,這種平衡形成彼此間的一種張力。[20]巴洛克藝術家喜愛對照的游戲、色彩與光線的強烈反差、悲喜的奇異混合。熱奈特認為對照是該時代最重要的修辭格,它貫穿在眾多巴洛克詩人狂熱的思想中;在作品中經常見到最為鮮明的對照,如天與地、夜與晝、夢境與現實、生命與死亡、恒常與善變、肉體與靈魂等等;這種手法的結果是造就了驚人的語言結晶,其中每一個詞匯都被它所有相對的詞匯通過對照得到強化。[26]這就像同一個物體多次在不同的鏡子中映射出來,本質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物體也沒有變多,但是零散的知覺和蜂擁而來的無盡的印象在增長,而印象也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它比事物本身更重要、更有價值,因為歷史事件的意義和闡釋均取決于印象。[7]鏡像反映原則創造出巴洛克文本的多維性,文本中充斥著象征和寓意,使作品變得更為復雜。被直接描繪的事物僅僅是外在的掩體,一些隱秘的意義必須借助于反映才能得到表現;而每一個事物的背后都可能隱藏著某種最高意義,都有著自己的對映體,這使得世界所有現象都具有相關性。反映原則表現在敘述層面上,事物不是被直接展示,而是引入大量的間接敘述,全方位、不同側面來描繪事物,因此,各種借代手法成了巴洛克作家常用的修辭手段。[27]作家們通過事物間相互對照來揭示被描繪客體的最本質特征,一個事物可以從不同角度和側面得到認知,形成一個多層次的立體組合形象。
“世界舞臺”的隱喻中也包含著對照,從戲劇小舞臺上反映大世界的格局,從不同側面揭示出對生活的看法。戲劇家們首先感興趣的是帶有矛盾性的變化、出人意料的瞬間轉折,命運的車輪一會兒扶搖直上,一會兒跌入塵埃,不間斷地在幸與不幸之間搖擺,這些組成了巴洛克時代戲劇眾多情節的基礎。而操縱這些變化的是內部和外部、光明和黑暗、美德和罪惡等的對立觀念,從而產生了“善與惡的黑白世界”[28]。巴洛克作家在這些對照的基礎上建立起世界圖景,并將整個文本建立在現實和非現實的游戲之上,在兩個對立面的游戲斗爭中,實現巴洛克藝術最重要的顯性與隱性的對立。
對照原則還表現在巴洛克文學的其他隱喻意象之中。作者的隱喻思想常常用圖像、徽志等形象或符號的形式出現?;罩荆ě铵蕨咬荮支蕨眩┳鳛榭梢姷奈锘说碾[喻,可以寓言性地闡釋任何事物和現象,“從形象的事物引申到抽象的道理,強調畫面之外的涵義,使文學作品具有雙重含義:直觀表面的意義和抽象引申的意義”[29]。巴洛克風格的作品中經常能遇見鏡子、流動的水、肥皂泡和影子等形象。鏡子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標志,它服務于“如幻人生”的虛空主題;鏡子在巴洛克建筑的內部裝飾中也是如此,眾多的鏡子相互映射,從鏡子中反映鏡子,竭力創造出無盡的虛幻感,或者借助于鏡子里反映的窗戶來摧毀內部和外部的邊界,使藝術空間加倍;“同貌人”主題就是鏡子意象在文學上的呼應。[30]正如熱奈特所講,“可能巴洛克人和巴洛克世界的本質不是別的,正是它們在水中的自身反映”[26]?!傲鲃拥乃笔前吐蹇耸澜缬^的主要標志,反映出人之存在的流動性和易逝性。17世紀歐洲流浪漢小說得到極大的發展,主人公游歷世界的過程中,猶如流水隨地勢不同而改變形態一樣,人物的形象也隨著環境的不同而不斷發生變化,增加了小說人物塑造的復雜性。巴洛克作家還常常利用巧智原則(принцип остроумия)將形象與其隱喻涵義建構起來,他們喜愛將相距甚遠的思想和意義組合起來,或將不相容、不搭配的東西搭配在一起,以達到出人意料的驚人效果。
19世紀俄國文學大師果戈里(Гоголь Н.В.)的創作汲取了烏克蘭民間流行的下層巴洛克風格元素,他“用新的意義加強和充實了巴洛克優秀的、最具生命力的傳統,挖掘了其潛力,給予了巴洛克生機勃勃的推動力”[31]。可以說,無論在言語修辭方面,還是世界觀的反映,果戈里的創作都更加接近巴洛克的靈魂。尤其是對照藝術,不僅僅表現在果戈里的一部作品內部,各個故事之間也有著相互的呼應?!兜铱悼ńl夜話》描繪了兩個類型的空間對比:充滿動感、神秘恐怖的超自然空間,和呈現靜態性、沉悶封閉的日常空間。[32]《密爾格萊德》中過去神奇美好的自然風光與當今荒涼衰落的城市景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巴洛克的對照原則突出了理想與現實的對立,這在《彼得堡的故事》中得到加強?!赌叽蠼帧分校昀餅槲覀冋宫F出的首都中央大道,是一幅五顏六色的、華麗的、充滿魅力的、看似和諧的幻想童話世界,而現實生活中的苦難與不幸與這一切形成巨大的反差。[33]鏡子的形象在果戈里的作品中也頻頻可見,但并不止于表層的物象,更多則體現在間接的映射之中。赫列斯塔科夫就是一面鏡子,折射出劇中一系列人物形象的性格特點,并且各人物之間也互為鏡像(《欽差大臣》);乞乞科夫的形象也是通過他人口中多方面的議論建構起來的,不同人物對乞乞科夫身份的猜測,從中也折射出自己的身份和閱歷(《死魂靈》);涅瓦大街更是一面鏡子,從各個角度呈現出整個彼得堡的內部和外部世界(《涅瓦大街》)。[31]在巴洛克美學看來,反映現實的手段“建構越是復雜,聯想越是疏遠,隱喻和諷喻越是精巧,對原物外在的復制越不相像,作品在美學方面的價值就越高”[31]。果戈里用諷刺幽默的筆觸所描繪的一個個夸張怪誕的形象,正是巴洛克美學的鮮明體現。
巴洛克時代的藝術家認為藝術不能劃分界限,他們追求美學上的極大自由,促進藝術各門類的相互滲透,致力于藝術的綜合。他們博學多識,思維形象化,喜愛珍奇異寶和奇聞逸事,追求物質的多樣性,在一部作品中綜合不同的創作種類(文字、造型藝術和音樂文本等),竭力使作品成為一部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巴洛克時代詩歌中所特有的圖形詩、徽志詩、題詞詩、音響詩等集各種藝術種類為一體;小說則將古希臘羅馬和東方的素材囊括其中并推廣發展,成為小說材料的百科全書;戲劇更是成為綜合藝術最顯著的成就,促進了文學、音樂、舞蹈、繪畫、雕塑和建筑藝術的融合,還將不同層次的語言結合在一起。因此巴洛克文學文本帶有音樂性、繪畫性和戲劇性的典型特征。巴洛克建筑也致力于把一切藝術種類集于一身:文學的題材、戲劇的效果、音樂的節奏與韻律、華美的雕塑、絢麗的繪畫、渦漩的線條,使它們服從于一個統一的構思,從而使整個建筑物構成一個富麗堂皇、靈動欲飛的綜合藝術品;巴洛克雕塑則帶有強烈的運動感和戲劇性。[20]
這種綜合性也可以從巴洛克時代文學體裁的多樣性中反映出來。與古典主義嚴格區分體裁等級體系和有序的結構不同,巴洛克接受了各種體裁,但原則上并不力求將其系統化。體裁的確定性從內部遭到破壞,巴洛克作家培養雜交、綜合性體裁,打破悲劇和喜劇的嚴格界限,出現了悲喜劇、音樂劇、歌劇等樣式;在長篇小說中,田園小說、騙子小說、矯飾小說等類型是舊的小說形式的獨特變體,內容發生了完全的改變,出現了某種元體裁,這些都成為了長篇小說體裁無窮性的初次嘗試,直到19世紀這種無窮性才被徹底地展現出來;17世紀巴洛克小說所做出的藝術發現,使小說體裁比其他體裁更加平穩地進化到新的文學時代。[34]在修辭方面,相對于古典主義修辭的明晰性,巴洛克則極力賦予言語修辭更多層的涵義,作家們往往綜合使用奇喻、對照、隱喻等多種修辭手法,以增加文本的多義性??偠灾?,巴洛克包容吸納一切,并轉化成自己的東西,這也是巴洛克精神的一種體現:兼容并蓄,富于創造。
在俄羅斯,17世紀的巴洛克作家十分注重教育和訓導意義,為了使讀者和觀眾易于接受,他們將文字與形象相結合,以達到直觀的可視性和演出性效果。詩歌文本中通常引入繪畫、徽志、色彩等元素,將詩歌創作成十字形、心形、星星等形狀,詩歌不僅僅可以作為文字來閱讀,還可以作為繪畫或建筑來欣賞。巴洛克時代的書籍被各種豐富的知識塞得滿滿的,作家們炫耀古代歷史、神話學、詩歌知識,炫耀在各種不同的領域罕見的、令人驚奇的見聞……博學是這個時代的標志。[35]在20世紀初俄羅斯未來主義的創作中巴洛克的綜合特質得到復興。未來派的很多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赫列勃尼科夫和克魯內赫、古羅)從事繪畫創作,畫家(布爾柳克、庫里賓、菲洛諾夫、馬列維奇)也創作詩歌。在他們的創作中都體現出有意識的詩畫結合的嘗試,賦予詞語以繪畫和聲音的特質,“詞匯-形象”這一概念,成了未來主義者所追求的詩歌與繪畫實現綜合的象征[36];未來主義的戲劇創作也常常集戲劇、詩歌、朗誦、歌唱、舞蹈、啞劇和抽象布景等元素于一身。
綜上可見,巴洛克詩學思想綜合了古代、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文化的眾多特點,而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是兩種相互矛盾的文化類型,這也顯示出巴洛克自身深刻的矛盾性和博大的包容性。不同的文化元素在對立斗爭中產生和諧,巴洛克繼承了這些珍貴的遺產,并加以創造,使自身更具現代性基因,正是這種基因使其在后世得以被其他流派接受和吸收,綿延不斷。通過不同時期俄羅斯文學中的巴洛克風格創作的例證分析,我們也可以看出,巴洛克既是特定歷史時期的一種藝術思潮,也是一種廣義上的文學風格,巴洛克元素越來越成為一種“常量”,在不同歷史時期和當代的文學作品中都積極地展現出自己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