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術中的真相與謊言
——評電影《妖貓傳》

丁翔（安徽大學 藝術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作為世界幻術的發祥地之一，中國幻術有著悠久的歷史?！堵肥贰ず笥洝肥⒁妒酚洝份d：夏桀“大進倡優爛漫之樂，設奇偉之戲，靡靡之音”；《尚書》稱商紂“作奇技淫巧”。所謂“奇技”便是對原始幻術的一種稱謂?；眯g歷經千年的發展與演變，到了盛唐時期已經發展為運用人為的隱秘技法制造幻覺的藝術。

電影《妖貓傳》的核心要素便是幻術，影片依靠幻術展現了大唐的極盡繁華與每個人心中所追求的那份“無上密法”。唐代幻術的發展是否真如電影所描繪的那般栩栩如生呢？《隋書·音樂志》記載：“及大業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夸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初于芳華苑積翠池側，帝帷宮女觀之。有舍利先來，戲于場內，須臾跳躍，激水滿衢，黿鼉龜鰲，水人蟲魚，遍覆于地。又有大鯨魚，噴霧翳日，倏忽化成黃龍，長七八丈，聳踴而出，名曰《黃龍變》。又以繩系兩柱，相去十丈，遣二倡女對舞繩上，相逢切肩而過，歌舞不輟。又為夏育扛鼎，取車輪石臼大甕器等，各于掌上而跳弄之。并二人戴竿，其上有舞，忽然騰透而換易之。又有神鰲負山，幻人吐火，千變萬化，曠古莫儔。染干大駭之。自是皆于太常教習。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縱觀之。至晦而罷。伎人皆衣錦繡繒彩。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佩，飾以花毦者，殆三萬人?！边@里記載了隋朝時期突厥可汗來朝，隋煬帝下令“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舉辦歡迎演出的盛況。到了唐代，其宮廷幻術更是發展的十分昌盛，以地區特色為主分為“十部樂”和“散樂百戲”。影片中“極樂之宴”的開場表演畫面便是“十部樂”中的“缸中遁人”即“新羅樂·入壺舞”、“人馬變化”即“入馬腹舞”、“人體浮懸”即“臥劍上舞”的精彩呈現。

唐代幻術表演的另一套系統是“散樂百戲”，影片中白居易和空海相伴尋找貴妃之死時，曾經看過一場幻術表演即瓜翁用幻術變出西瓜，瓜翁先將種子散入地下，接著澆水，種子便以奇跡般的速度迅速發芽、開花、結果。白居易以為瓜是真的，空海知道是假的，瓜翁知道空海沒有中術，送他西瓜，途中，西瓜變成魚頭，白居易準備扔掉時，魚頭卻又變成半塊爛瓜。這段情節可以在唐代散樂百戲之《種瓜撥井》中找到原型，除此之外散樂百戲中還有《巨象行乳》、《桂樹白雪》、《畫地成川》、《魚龍辟邪》、《鹿馬仙車》、《吞刀吐火》、《剝車剝驢》、《丹珠伎》等。在眾多百戲之中，魚龍戲在唐代“大酺”演出中占據重要地位，我們在《妖貓傳》中“極樂之宴”上也看到了魚龍之戲的身影。據《樂府雜錄》載，唐玄宗“一日賜大酺于勤政樓，觀者數千萬眾，喧嘩聚語，莫得聞魚龍百戲之音，上怒欲罷宴”。這里記載了唐玄宗因為觀眾太多影響了演出效果而大發脾氣?？梢?，魚龍戲在當時多么受當權者喜愛。一方面唐帝國的文明開放促進了藝術的大發展才有了各種多姿多彩的幻術表演，另一方面越是有許許多多精彩絕倫的幻術表演就越能展現大唐的盛世繁華。影片在這里以幻術為切入點，在盡顯大唐盛世的氣度不凡時，也極力通過幻術的迷霧掩蓋每個人心中的“無上密”。

何謂“無上密”？影片中的一句“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揭示了看破幻術的真諦，隱藏在幻術迷霧中的“無上密”就是每個人如何正視謊言，接納真相。白居易通過史書看到了李隆基和楊玉環的美好愛情故事，他渴望寫出如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一般的絕句來贊美李楊的愛情。當他一步步走進楊玉環的愛情真相時，一句“你不能說我的長恨歌是假的”表明了他對事實的無法接受。但當他親身經歷往事勇于接受現實后，《長恨歌》的一字不改表明了他已經學會正視謊言，接納真相。于是，還是回到了那句“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空海遵照師傅遺愿，東渡大唐尋找的就是一份敢于正視謊言，接納真相的勇氣。從這一點來說，其實在他還未踏足大唐國土之前就已經得到。東渡時，面對海上的狂風暴雨只有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波瀾不驚，空海問其原因，婦人答“只要孩子睡著了就好?！币簿褪钦f，即使外面的世界驚濤駭浪，但只要勇于接受，認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自不動如山?？蘸Ｊ艿綆煾祰谕械挠绊?，執著的認為“無上密”一定只在大唐。于是，還是回到了那句“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白龍，作為電影中的另一主角他憤恨這個世界的無情、殘酷與虛偽，為了楊玉環他展開了一系列的瘋狂報復。在結尾，他說“我已經不在那個身體里很久了?！笨蘸Ｕf：“楊玉環不在那個身體里也很久了。”這句話使白龍開悟，明白了身體是假的，自己一直所追求的是對楊玉環的愛，他終于放下了執念，得到了解脫。依然回到了那句“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他參透了“無上密”，所以留下兩具軀殼，帶著對楊玉環的愛消散在天地間；楊玉環所追求的是“愛情”，她是大唐盛世的象征，但是她從來沒有完整的得到過一個人的愛。小時候寄人籬下，而當她嫁給玄宗的時候，盡管玄宗給了她物質上的一切，可是楊玉環心里明白，玄宗愛的不是她，是大唐，她在玄宗的眼中是大唐的象征，是一個可以在生死存亡之際拋棄的玩物，但是楊玉環貪戀那一點點的愛情，她愿意為之赴死。也因此，她明知會引發玄宗嫉妒的情況下，依然對阿部釋放善意。這個女人因愛而生，也因愛而死，是影片中最早明白“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的人；李隆基，作為大唐盛世的主宰者，他所追求的是當為君王之下，駕馭世人之上，無論是楊玉環還是安祿山他都自信可以掌控一切。正因為如此，他在極樂之宴上主動披頭撒發為安祿山的胡旋舞擊鼓，與其說這是出于對安祿山的寵幸不如說是一種對自己掌控一切的自信。當安史之亂爆發，現實無情的擊穿這位帝王的驕傲時，他只能靠對女人的謊言來挽救殘破的山河。正如阿部在日記里曾說：“玄宗是最大的幻術師?！币驗橹挥胁煌５匾揽恐圃旎眯g，李隆基才繼續是唐玄宗。身居高位，必受其寒，他是影片中看透“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卻永遠只能活在謊言中的人。

陳凱歌導演用一場又一場幻術看似在為我們再現李楊愛情這個千古疑案又何嘗不是在說我們現實生活的不完美，愿我們每個人都能在自己制造的幻術中領悟“一切都是有也無，真真假假”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