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援朝
(日本崇城大學 綜合教育中心,日本 熊本 860-0082)
作為一個曾經活躍在偽滿文壇的女性作家,牛島春子近年來在學界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尤其是在中國,迄今為止的研究已經有了相當的積累。受關注的理由無外乎是以下兩條:其一是作為日系作家中為數不多的女性作家,其二是其文學成就高于很多同時代的作家。其實,除了這兩條,還有一個理由也常常為人所道,那就是她曾經是一個轉向者(信奉馬克思主義或共產主義后來放棄信仰者)。迄今為止的考察大致都會言及她的這段經歷。可見,轉向已成為貼在其身上的一個標簽,構成她作為作家的一個重要的側面。
對牛島春子而言,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轉向都是人生中一次重大的抉擇。這一經歷不僅影響到她的生活,還及于文學創作。盡管如此,言及歸言及,在作家研究中,以此為切入點的實證考察尚不多見,轉向的經歷與文學創作的關系,尤其是在作品中的反映,這個課題也未得到深入的發掘。據牛島自述,其“文學生活”是來“滿洲國”后開始的,就是說來偽滿以后她才成為一個作家的。如后所述,而轉向則成為她來偽滿最大的契機。這樣一來,自然可以將兩者視為其文學的原點。那么,作為一個轉向者,她是如何來“滿洲國”的?來后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包括她與“滿洲國”的關系,這些都與其文學創作有關。為此,本文特聚焦牛島春子人生中這一重大的變化,在其諸多的作品中選取《雪空》《福壽草》和《女人》這三篇小說,通過對作品世界的深度解讀、比較,關注牛島春子內面的變化,追尋她作為一個轉向作家在偽滿的心路歷程,探討“滿洲國”在其“文學生活”中的意義。為何是這三篇作品?這個問題當然與本文的目的有關。
牛島春子1913年生于福岡縣久留米市。少女時代就喜歡寫作,1927年受其兄的影響寫出處女作《合歡花》。1929年畢業于縣立久留米高等女學校。投考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未果,升入久留米高等女學校專科學習半年。1930年開始向久留米的文藝雜志《行道樹》投稿,并立志成為工人,1931年在日本足袋的久留米地下足袋工廠(現在的普利司通KK)就職。地下足袋為日本特有的膠底布襪,有時可作為鞋子穿著外出。其間受工會工作人員的影響參加工會活動,因工作人員的輕率導致組織暴露,只工作了半年就被公司解雇。以后回家協助父母打理家業(洋貨店)。1932年參加日本共產黨,1933年3月被捕,在拘留所中被迫寫下理由書表示轉向。同年被福岡地方法院判處有期徒刑2年緩期5年執行。對此,牛島春子提出上訴,最后被長崎上訴院終審判決維持原判。1936年與在工會活動中結識的牛島晴男結婚,婚后隨丈夫來到偽滿洲國。牛島晴男畢業于九州帝國大學,1935年來到偽滿,在培養官吏的大同學院學習后成為偽滿官吏。此后,因其任職的關系兩人先后輾轉于奉天市、北安省拜泉縣、新京等地。1937年牛島春子創作小說《豬》,寄給報社,參加有獎征集小說活動。作品被評審員擅自改題為《王屬官》,刊登在5月11日的《大新京日報》上,并獲得第一屆建國紀念文藝獎。《王屬官》為來偽滿后創作的第一篇作品,據本人自述,以此為契機進入“文學生活”①收錄于《滿洲國各民族創作選集(1)》的《雪空》后面附有作者的簡歷,其中有“獲建國紀念文藝獎,以此為契機開始文學生活”之說。。主要作品有小說《王屬官》《雪空》《處女地》《九目先生》《祝這個男人》《張鳳山》《女人》《福壽草》,隨筆《二太太的命》等。《祝這個男人》《雪空》等作品以她生活過的拜泉縣為舞臺。
研究牛島春子在偽滿的文學創作活動,《祝這個男人》和《王屬官》往往被作為考察的對象。如劉春英《牛島春子與“滿洲”》[1]、林雪星《日本文學における植民地形象——「移民社會」としての「臺灣」と「滿洲」をめぐって》的第四、五章都是如此[2]。劉文比較全面地梳理了牛島春子的經歷和在偽滿的創作活動,對以上兩篇作品都有具體的論及,總體上將其定位為“嵌入‘滿洲國’的理念”的寫作。林文如題目所示,第四章主要通過分析、把握《王屬官》中“翻譯者”的形象,第五章主要聚焦《張鳳山》中“勞動者”的形象考察日本文學中“殖民地形象”的問題。《祝這個男人》和《王屬官》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可能是因為這兩篇小說一般被視為牛島春子的代表作品。從當時文壇及社會的反應來看,前者被推選為1940年上半期芥川獎候補作品,并在翌年上半期的芥川獎評選中獲得第2席;后者于1937年當選為第一屆建國紀念文藝獎2等1席(1等空缺),并被改編成戲劇在偽滿各地上演,在社會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力。《祝這個男人》雖然最終與芥川獎失之交臂,但小說被《文藝春秋》雜志轉載,受眾由此擴大至日本國內的讀者。基于以上事實,將這兩篇小說作為牛島春子的代表作,筆者對此并無異議。
不過,她還有兩篇作品分別被收入《滿洲國各民族創作選集》(以下簡稱選集)第一卷和第二卷,這一事實則往往被人們忽視。主要由川端康成策劃、由日本內地和偽滿的作家編選的這部選集第一、二卷由東京的創元社分別于1942年7月和1944年3月出版。出版的目的無外乎是向日本人介紹、宣傳“滿洲國”文學的成就,匯集“各民族”作家的作品則是為了體現所謂“五族協和”的建國精神。編撰者由“內地”的川端康成、岸田國士、島木健作,“當地”的山田清三郎、北村謙次郎、古丁等6人構成。雖然川端在《編者言》中指出:“編撰者當然是以滿洲國方面的作家諸君為主,日本方面的我們為輔”[3]。但此言自謙的成分很大。實際上這個選集是川端康成受創元社之托策劃的,他為此先后兩次來偽滿協調、落實編輯事務。作為一部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版的選集,挑選偽滿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無疑是編輯方針的重點。值得注意的是,選集收入日系作家的作品,其他人都是每人一篇,唯獨牛島春子有兩篇作品入選,分別為收入選集第一卷的《雪空》和第二卷的《女人》。這不得不說是一件饒有興味的事情,至少這個事實顯示牛島春子受到了編者們更多的關注乃至特別的青睞。為了編輯選集,川端康成分別于1941年和1942年兩次訪問偽滿,每次都與牛島春子會面。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她的創作本身,其次與其轉向的經歷大概也不無關系。
收入選集的為什么不是《祝這個男人》及《王屬官》?這個問題可能與作品發表后的反響及傳播的途徑有關。如前所述,兩者當時在文壇都頗受關注,前者還被日本國內的主要文藝雜志轉載。作為面向日本國內讀者的選集,為了避免重復,選擇別的作品似乎也順理成章。不過,這個理由還不足以完全說明問題。因為日向伸夫的小說《窗口》也被收入選集第二卷,這篇作品為其小說集《第八號轉轍器》中的一篇,而這個小說集已于1941年5月在東京出版。由此看來,已經在日本與讀者見面的作品并非被排除的唯一理由。其實在作品的選擇上還有這樣一些條件,川端康成在選集第二卷的序中對此做了說明:“對滿洲國的日系作家的作品,究竟應該將其作為滿洲國的文學還是作為日本的文學?也有過一些困惑。大體上欲以常識上的理由來判斷。如牛島春子的《女人》是發表在滿洲國的雜志《藝文》上的,于是被收入本選集了;而對于發表在日本的雜志《中央公論》上的《福壽草》,我們則將其收入日本的小說年鑒了。”[3]7即首發雜志成為一個選擇的條件,只有首發于“滿洲國的雜志”的作品才有被收入選集的資格。以上兩篇作品當然都符合這個條件。如前所述,《祝這個男人》也曾在“日本的雜志”上刊登,因為不是首發而是轉載,所以沒有像《福壽草》那樣被收入“日本的小說年鑒”。同時,這也應該成為它未被收入選集的理由之一。這里的“日本的小說年鑒”為小山書店刊行的《日本小說代表作全集·昭和十七年后半期》第十卷,這一全集也是由川端康成主編的。可見川端康成對牛島春子的作品確實青睞有加。更重要的是,如曾令川端困惑的分類問題所示,牛島春子的創作能橫跨“滿洲國的文學”和“日本的文學”,這在偽滿的日系作家中并不多見。就算有人曾在“日本的雜志”上發表過作品,但作品被收入“日本的小說年鑒”者是少之又少,何況還是經川端康成之手。牛島春子當時在文壇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同時,作為當時的“日本小說代表作”,從受眾和影響的角度看,《福壽草》也應該受到更多的關注。
換個角度看,《祝這個男人》及《王屬官》都是以中國人為主人公的作品,此類作品當時被統稱為“滿人作品”。《雪空》和《女人》則正好相反,都是以日本人為主人公或主要人物的作品。《福壽草》當然也不例外,可能這也是三篇作品作為其代表作被收入不同選集的理由之一吧?因為這些作品可以讓讀者領略到牛島文學的另一面——是如何表現生活在偽滿的日本人的存在及其形象的。何況,對大多數“日系作家”而言,描寫日本人的生活本來就是“滿洲文學”最重要的課題之一。不過,這類作品在塑造人物方面遠不及“滿人作品”,此乃后話。
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如后所述,通讀《雪空》和《女人》可以發現,前者的主人公作為一個轉向者,其處境與作者的經歷多有重合,而后者的主人公完全可以被視為作者的化身。如果說《祝這個男人》和《王屬官》是牛島春子在偽滿關注、觀察異民族的結果,是他者的對象化;那《雪空》和《女人》就是作者在偽滿自我觀照的結果,是自我的對象化。這才是筆者選擇《雪空》和《女人》最主要的原因。與之相比,《福壽草》則有所不同,是一篇講述他者故事的小說。將其列入考察的范圍不僅僅是因為主人公也是日本人,并且被收入“日本的小說年鑒”。更重要的是因為小說的題材與《雪空》相同,既可以為《雪空》的解讀提供一個對照系,還可以通過兩者的比較窺探作者內心的變化。
短篇小說《雪空》1938年4月發表于《滿洲行政》第5卷第4號[4]。作品從側面描寫某縣公署的“戰斗部隊”與抗聯的一次戰斗。作品末尾記有“于龍江省拜泉縣”,可知作品是在該縣寫成的。這在牛島春子的作品中還不多見,作品中的縣公署令人聯想到拜泉縣公署。牛島春子的丈夫牛島晴男時任拜泉縣副縣長(參事官),牛島春子作為家屬隨丈夫住在縣公署公館。在偽滿洲國,雖然縣長一職一般都由中國人出任,擔任副縣長的日本人才是掌握實權的一把手,這一點在作品中也有體現。所以,縣里發生的大事牛島春子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據坂本正博編《牛島春子年譜》介紹,小說的素材是牛島從他們的鄰居該縣副參事官那里聽來的。由于特地注明了作品寫作的地點,副參事官所講述的應該是某次實際的戰斗。《滿洲行政》是一本主要面向偽滿官吏、公務員的雜志,每期都刊登文學作品。《雪空》發表在這個雜志上可能與其丈夫有關,同時作品的內容與雜志的性格也相吻合。
故事主要發生在縣公署和山間的戰場。出場人物中有名有姓的只有兩個,分別為縣警務局的秋田指導官和在縣公署工作的管野勇。管野的存在貫穿作品首尾,在小說中既是主人公,同時還起到視點人物的作用,很多場景都是通過他的眼來描寫的。此外,還有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并且是實在的人物,那就是“趙尚志”。不過,他不是作為出場人物,而是作為一個符號指代“匪賊”出場的。“趙尚志麾下約百人”,這就是“戰斗部隊”討伐的對象。趙尚志以實名出現既點明了“匪賊”的性質,也暗示小說的故事并非完全出自虛構。至于“戰斗部隊”由什么人組成,小說中并沒有交代。雖然“滿人”即中國人一次都未露面,但秋田作為指導官在警務局里是負責管理指導偽警察的,“戰斗部隊”應該是由以中國人即偽警察為主編成的。作者有意隱去這一事實,可見其關注的對象是日本人。當天早上,秋田在山里轉了二十幾天剛回到公署,還未吃早飯。得到抗聯的消息后,即便是喜歡討伐“勝過三餐”的他,起初也是拒絕參加這次討伐的,為此還和他的上司,警務局的“首席”吵了起來。在管野他們看來,這件事非常罕見,因為他與上司既是同鄉,又是20年以上的老交情。大家都以為這次秋田篤定不會去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親自率隊前往,直到出發時還沒吃上早飯。這一番周折不僅是為了打造秋田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還為他的戰死做好了道義上和情感上的鋪墊。接下來的故事就由管野勇唱主角了。
在敘述者的敘述中管野勇有兩副面孔,有時是“管野”,作為個人;有時是“管野們”,代表群體。與前者相比,后者出現的次數多得多。“秋田指導官戰死,戰斗部隊陷入危機”的消息傳來,陷入混亂之中的縣公署匆忙組建了增援隊,管野勇成為其中一員。之后,頻繁出現的“管野們”幾乎成了增援隊的代名詞。有好幾次,兩者干脆被合一為“管野他們增援隊”。管野就是這樣被推上了領頭人的位置。接下來描寫他們增援途中遭遇的種種艱辛,主要是下雪天山間道路難行,無論是坐車還是步行,雪中的行軍都困難重重。雪后低垂的鉛灰色天空——“雪空”作為畫面的背景隱含某種暗示。同時,在群體的共同體驗中不時也夾雜著管野個人的感受。當“管野們”到達戰場時,戰斗已經結束,“敵人”撤往后山,己方無人生還。對戰場的描述相當寫實,“十幾具我方的尸體散亂地躺在地上。(略)戰斗隊員幾乎都是強忍著痛苦似的扭曲著面孔,看起來好像當時動作遲鈍了許多。”這是因為“不習慣這樣戰斗的年輕的隊員們”因長途奔襲身體發熱后脫掉了外衣,“寒冷侵襲了光著膀子趴在雪地上的他們的身體”。這個細節有點經不起推敲,因為多為“滿人”的隊員們應該對當地的自然環境有所了解。秋田的尸體在那之后被發現。
人們屏息靜聲地站在尸體周圍。在雪地里,指導官的尸體被剝光到只剩一條內褲,臉向右扭著朝下趴著。半睜著雙眼一幅死不瞑目的樣子,肯定是墮入地獄的意識感覺到了“匪賊”在脫自己的衣服吧,些許苦悶的痕跡在滿是胡須的臉頰上刻出了幾條道道,佇立在周圍的人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淚水不斷從他們眼里涌出。
這個場景雖然不是作者親眼所見,但不排除她曾有過類似的體驗。可以說是來自第一手的信息及作者的生活經歷和想象力成就了這一幕,對細節的刻畫出自于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致的觀察力。這里沒有義無反顧之類的贊詞,只有血腥而又逼真的現實。作者顯然對死的意義無意過分渲染,只求訴諸逼真寫實的場景,以此帶來視覺上的沖擊。如此描寫己方的慘狀,這在同類題材作品中是很少見的。可見,作者對此類“犧牲”本身并不認同,但心靈受到強烈沖擊卻是必然的。其實,秋田出發前的所作所為已經為這一幕做好鋪墊,他的死必須打動“管野們”,眾人的淚水可謂水到渠成。在群體的感動之后,接下來,管野將從“管野們”回歸“管野”。而他個人的淚水卻別有一番滋味。
說句老實話,管野勇并不是懷著一種死而無悔的信念來到這北滿的腹地的。而是因為一個無論誰都會有的最平庸、樸素的理由,就是為了糊口,換言之,是隨大流來到這兒的。他自己也感覺到他在面對困難的時代時持有很多知識分子所具有的懷疑一切的態度,以及因此不從正面與對方交手而是盡量躲避、蒙混過去的那種狡猾心理。
和大多數同類題材的作品不同,伴隨著管野的眼淚,讀者看到的不是“建國精神”“尊貴的血”之類的詞匯,反而是以上引用中敘述者低聲講述的其內心的秘密。乍看起來確實有些不合時宜。秋田也好管野也好,雖然都是以指導者的身份出現,但是其形象還是相當低調的甚至不夠清晰。這一特點顯然與作者的經歷有關,管野的告白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牛島春子自身。作為一個有被檢舉前科的,現在緩刑執行中的思想犯,其時她在家鄉已很難找到安身之處。匆匆結婚,婚后馬上隨丈夫來到偽滿也與這一處境有關。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種“逃避行為”,其動機中不乏為了生活即“糊口”的成分。所以,管野沒有“死而無悔的信念”一點兒都不奇怪。他對“知識分子”的自省也折射出作者內心的掙扎,顯示她的轉向已從被迫逐漸地走向自覺。在面對秋田們的戰死時,將批判的矛頭從社會轉向自我,這才是管野作為主人公出場的意義。作為“管野們”,他已經走在克服“知識分子的軟弱”的路上了;作為“管野”,從他內心的波動可以窺見作者的心路歷程。
他認為他的精神在現實中所經受的種種體驗——對同僚的殉死產生的激憤、年幼單純的悲哀,這些都很貴重,在此已經遠遠超越了“為了糊口而工作”的立場。他學生時代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因知識分子特有的軟弱而招致失敗以后,為了促進生命的試驗也曾嘗試過坐禪。然而,那不過是游戲而已,在眼下這樣豁出性命的現實的嚴酷性面前,無論多么美好高尚的觀念都是浮在空中的空洞之物。他是這樣感受的。
在此,管野的過去和現在與作者的經歷高度重合。為此,我們完全可以從他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怎樣才能克服知識分子的軟弱呢?對此,管野的答案是在嚴酷的現實中面對“同僚的殉死”,以“年幼單純的悲哀”超越“為了糊口”的動機。其中“年幼單純的悲哀”和“豁出性命的現實”成為關鍵詞。前者是他在戰場上“生命燃燒”的結果,單純得近乎人的本能;后者則強調生存環境的嚴酷,不得不面對你死我活的抗爭。在作者看來,要在這樣一種環境里立足生存,馬克思主義和建國精神等統統都是浮云,只有回歸人的感情乃至本能才是正道。在這里,感性認識明顯多于理性認識,現實被抽象化、單純化了。為自己的轉向苦惱之余,把現實單純化,這也不失為一種解脫的方法,牛島嘗試著這樣說服自己。有意識地剝離“美好高尚的觀念”,在生死體驗中認同“滿洲國”的存在,對大多數來偽滿謀生的日本人來說,這種潛移默化的蛻變具有更現實的意義,“滿洲國”不僅僅是糊口的去處也是以命相爭的安身之地,這個直白的概念比起露骨地宣傳建國精神更有說服力,大概這就是《雪空》被選中收入選集的理由吧。現實的單純化同時也是作者的一種策略。對她而言,“滿洲國”就是一個日本人作為“指導民族”君臨的現實存在,至于為何得以存在,這個問題屬于“觀念”范疇,在作品中被有意識地剝離,很多真相也由此被掩蓋。
小說的結尾是這樣一幅畫面:“管野有些茫然自失,胸中并無激烈的情感的波動。手腳舒展、肅然不動的尸體在電燈光下排列成行,就像玩具的士兵列隊而立顯得勇武,沒有尸體的實感。被換上新衣服的秋田指導官的尸體在這里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具依樣復制做工精巧的玩偶。其中有些看起來像活著似的睜開著眼,嘴角還掛著微笑。這些年輕的我方的戰斗隊員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去的。”這里沒有血腥味,無機質的畫面與戰場的寫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作為“玩具”“玩偶”,秋田及隊員們戰死的意義被有意淡化了。其實這也折射出了作者內心的矛盾,即他們的死既令人“激憤”卻又不那么“值得”。雖然比起那些被高調贊美的“犧牲”來,“嘴角還掛著微笑”的“玩偶”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應該更加深刻。最后,管野的思緒和視線并未停留于此,“意識不到自己將死的瞬間一切都結束了,這難道不是一件難以忍受的,非常不幸的事嗎?不對,但是,他再次睜開了眼,看到了在那十一具尸體的臉上勾出輪廓的黑黝黝的陰影,這是社會的、人間的各種各樣的東西投下的陰影。”在死不瞑目的遺憾情緒下,管野勇最終得出了這樣一個看似深邃卻意猶未盡的結論,一個前“馬克思主義者”在面對“同僚的殉死”時既“悲傷”又困惑的心情被濃縮在這個“陰影”之中。
盡管小說中人物的形象比較模糊甚至略顯生硬,但有關生死的描寫卻令人印象深刻。以生死體驗為中心,管野勇的變化與困惑折射出作者內心深處正在發生的蛻變。
進入1942年,牛島春子有兩篇小說問世。一篇是發表于《藝文》4月號的《女人》[5],另一篇是發表于《中央公論》9月號的《福壽草》[6]。此時的《藝文》為滿洲藝文聯盟的機關刊物,號稱偽滿“惟一的純藝文綜合雜志”,《中央公論》則為日本國內的綜合文化雜志。所以,兩篇作品的受眾其實是不同的,前者面向居住在偽滿的讀者,后者是寫給日本國內的讀者看的。因為9月號為《滿洲小說特選》,《福壽草》應該是應編輯部之約寫成的。那么,先來看看作者在《福壽草》中究竟要向日本的讀者講述些什么?
據《牛島春子年譜》介紹,《福壽草》的素材來自于拜泉縣某警務指導官的回憶,故事基于某次抗聯武裝襲擊縣城的戰斗。小說的篇首附有如下一段前言:“僅以此稚弱之作獻給建國以來為治安工作鞠躬盡瘁的日系警官”[6]174。據此可知這是一篇命題作品,創作的動機在于為偽滿的從事“治安工作”的“日系警官”樹碑立傳,當然是站在“滿洲國”的立場上。這里的“治安工作”主要是指對付、鎮壓以抗日武裝為主的“匪賊”的工作。故《福壽草》與《雪空》不僅在素材的來源上,在題材上也基本重合。柴紅梅、王瑩在其合著的論文中選取《福壽草》和發表于1951年的《一次旅行》這兩篇作品,結合作者的個人經歷分析、解讀作品,以此“揭示日本左翼女作家為殖民者高唱贊歌到戰后深刻反省的心路歷程”[7]。像這樣通過對比其戰時、戰后的作品來揭示牛島春子立場的變化固然重要,但比較兩篇寫作時間不同但題材相同的作品或許能看到更多的東西,尤其是作者牛島春子在偽滿所經歷的立場上的變化。對此,篇首的前言已經有所提示。
《福壽草》與《雪空》,盡管兩者題材相同,但也有不少不同之處,最大的不同在于寫作的動機和立場。如果說《雪空》是通過描寫一次與“匪賊”的戰斗,以主人公的生死體驗表現作者自我內心的苦惱和變化;那么《福壽草》則是在解決了認同問題后為“滿洲國”及其支配者日本人張目的作品,帶有明顯的宣傳、報道的意味。這個變化不僅從“前言”,從小說中的“日滿軍官大量尊貴的血的代價”等話語也可看出,在《雪空》中是看不到這類高調的言辭的。簡言之,前者是為作者自己,后者是為日本人及其統治寫作。在小說里,M縣的警務指導官島田浩太郎成為日本人的代表人物。《雪空》里的秋田也是警務指導官,其對手也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不過,也許是因為讀者不同,這次面對的是日本國內的讀者,比起死在抗聯槍下的秋田,島田的形象高大得多,其結局也幸運得多。
襲擊M縣城的是“約七百人的匪團”,并且是訓練有素的“共產匪”。而縣城里日本人連家屬在內不到10人,還有40人的“滿人”警察。警務局的藤井首席和松川指導官去哈爾濱開會未歸,警務指導官只剩下島田和新手中島。在這樣的劣勢下,島田臨危受命,擔負起帶領偽警察守衛縣公署的重任。他是一個“為滿人所喜愛、尊敬的男人”,為了“滿洲國”的建設甘于在偏遠的縣里任職。在戰斗中,他沉著冷靜、機智勇敢、奮不顧身。如此這般,主要基于敘述者的講述,一個由作者精心打造的典型形象躍然紙上。
與此同時,敘述者也沒忘記點明“滿人”所起的作用。上至孫縣長的表現下至偽警察們的行狀,比如用漢語與“匪賊”對罵的場面等,多處透出日本人與“滿人”之間的隔閡,甚至有日本人懷疑“警士們會叛變”。作為現實中真實的一面,這也被用來凸顯島田的不凡和結局的意義。在島田等人的大力督促下,為了共度危局,孫縣長一直在出謀劃策,偽警察也在不停地射擊,直到挺過一夜,迎來救兵解圍。不僅如此,作品的末尾還出現了如下的場面:島田忘我地沖上院里一座石灰堆成的小山,張開雙臂,怒視四下的“匪賊”,“這個形象就是憤怒的化身”。這時,一個叫王明海的警察從后面抱住他往下拽,一顆子彈飛來擊中島田的關節,兩人一同從石灰堆上摔下來。此外,王明海還受島田的指派冒險潛出城,指引城外援軍炮擊城中的“匪賊”。以登高亮相的方式拔高島田的形象,對這一手法,相信很多讀者都不陌生。如果說島田的活躍實踐了管野沒有的“死而無悔的信念”,王明海的舉動則實證了所謂“五族協和”的佳話。最終日本人率領“滿人”以少勝多取得了勝利,兩者的關系與結果同樣重要。這個結局與大多數同類題材作品的結尾幾乎如出一轍,如神戶悌的《縣城》、管忠行的《擊退匪團》等都是如此。這也是《福壽草》與《雪空》不同之處。
作為小說題名的“福壽草”出現在作品的末尾。小說的尾聲,島田在哈爾濱養傷,傷愈后乘巴士返回M縣。從車窗望去,冰雪消融的黑土地上,混雜在雜草的嫩芽中,“可愛的福壽草開出點點金黃色的花朵。春天來到這東北滿,萬物都濕漉漉地閃著光,其幽邃的景色與遙遠的故國的山水頗多相通之處。”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福壽草的金黃色的花朵上,內心被一種飄渺的鄉愁圍繞”。這里的“鄉愁”既指向“故國”也指向M縣,福壽草成為聯結兩地——日本和“滿洲國”的紐帶。據百度百科介紹,福壽草學名側金盞花,為多年生林下植物。別名金盞花、金盅花、冰了花、冰凌花等,遼寧地區稱之為雪蓮花。中國東北各省、日本、朝鮮、俄羅斯和歐洲均有分布。其植株矮小,有傲春寒的特性,花期4-5月,金黃色的花朵,頂冰而出,素有“林海雪蓮”之美稱。據日語維基百科介紹,福壽草別名元日草、朔日草等,在日本從北海道到九州都有分布,為報春花的代表,其花語為永久幸福、祝福、思念之意。可見福壽草在中日兩國都廣為人知,作為吉祥報春之花,其寓意還及于“滿洲國”的前途——“日系警官”的“鞠躬盡瘁”所換來的充滿生機的春天。此時的作者不僅完全認同“滿洲國”的建國精神,還站到自覺維護、歌頌其殖民統治的立場上了。
筆者感興趣的另一個問題是一個前日共產黨員在小說中是如何描述“共產匪”的。作品中對“共產匪”的認知其實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日系官吏的共同認識,二是作者個人的見解。如其領導人墨林畢業于蘇聯的大學,會用蘇聯的方法構筑半永久工事,善于利用天險巧妙地運用游擊隊,通過思想訓練和軍事訓練培養隊員,組織紀律比較嚴密,開設醫院等設施,比討伐土匪、兵匪困難得多等屬于前者或兩者共有。其中,在戰斗中喊話稱只打日本人,善于做分化瓦解工作等特點可能來自實戰的經驗。但是,在作者的筆下,“匪賊”與偽警察用漢語對罵,聽起來“就像孩子的吵架”,在其身后督戰的島田,反而突然覺得“無法置身其間”,“為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所襲擾。”這一微妙的感覺及其背后的困惑應該來自作者自身,對她而言,歸根到底是兩個民族的問題,意識形態與此交織在一起。對“少年突擊隊”的描述也是如此,甚至可以看到“勇敢”“朝氣蓬勃”等褒義詞。字里行間滲出的好意無疑與其轉向前的經歷有關。盡管如此,在她的筆下,受到“共產匪”喊話招降的偽警察們還是選擇了日本人。他們非但沒有叛變倒向只打日本人的“匪賊”,從中還涌現了出王明海那樣主動的“義士”。最終沒有選擇“共產匪”作為一種現實,對作者而言也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戰斗場面的尾聲,敘述者如是說:“生命已經成為既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東西。一個一個的生命被歸一于民族的高尚的生命,覺得民族的生命和生命第一次在這一瞬間握起手來”[8]。作為一個轉向作家及日本人,作者用“民族意識”以及“命運共同體”的概念解決了自轉向以來困擾自己的意識形態的問題。
與《福壽草》相比,《女人》完全基于作者個人的經歷。小說描寫一個名叫和江的日本婦女從偽滿回到家鄉生孩子的經過和體驗。因為兩地的關系,她的思緒常常游走于偽滿與日本之間。可見這篇小說對作者而言,還包含著“滿洲國”和日本的關系的問題。作品由三章構成,第一章寫和江生子前的遐想及分娩的過程,結果是死產,女嬰出生后已經停止呼吸;第二章寫她因此所受到的精神和肉體上的打擊,包括由此引發的情緒、回憶上的波動;第三章里個人的遭遇與時局重合,和江在失子的痛苦中為日軍攻占香港的消息感到歡欣鼓舞。敘述者站在和江的立場上,作為其代言人講述其間發生的一切。如鄭穎所指出的那樣,牛島春子戰后曾在報上發表文章坦言《女人》就是寫自己的[9],即可以將作品中的和江視為作者的化身。作為1942年4月發表的作品,最值得關注的背景就是1941年12月8日爆發的“大東亞戰爭”,作為戰爭初期日本連戰連勝的標志性事件,日軍占領香港也出現在作品中。如此看來,時局不僅僅是作為背景,還作為題材乃至動機在作品中被表現、演繹。
關于這篇小說成立的背景,鄭穎還注意到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1942年5月,在內閣情報局的指導下成立的‘日本文學報國會’與讀賣新聞社合作,在全國及日本的殖民地尋找‘日本母親’予以表彰。‘日本文學報國會’的作家們寫日本母親訪問記,發表在《讀賣新聞》上。”并據此斷定:“小說《女人》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漩渦中應時而生”的[9]319。不可否認,此事與作品的題材確實重合,當局以這種方式宣揚“槍后”生活,動員國民支持戰爭作為大的背景確實值得關注,但論及具體的影響關系還需謹慎。因為《女人》發表于1942年4月,動筆寫作的時間還更早一些,都是在日本文學報國會成立之前,遑論由其組織的尋找“日本母親”活動了。與此相關,鄭穎還指出“她(筆者注:和江)無法把母愛平分個兩個孩子。這里長子象征‘日本’,未出生的孩子象征‘滿洲’”[9]319。這樣解讀不乏新意,但若無更有力的文本分析支撐,則難免有過度解讀之嫌。何況,這個“象征”的寓意指向也不甚明了。因為現實生活中牛島的長子是在偽滿出生的,而“未出生的孩子”反而是在日本出生的。總之,不管作品中孩子的寓意如何,從時間上看,作為一篇表現女性、母親、生子、戰爭的作品,這篇小說與其說是在“尋找日本母親”活動中誕生的,不如說是走在這個活動的前面,與官方宣傳的潮流不謀而合,不自覺地為這個活動開了先聲。這個真相其實更為重要。
毋庸置疑,《女人》的世界所呈現的是作者自身作為女人、母親的人生感悟,敘事及于希望、不安、悲傷、陣痛等精神上或肉體上的歷練。但是,對作者而言,這還不是其人生感悟的全部,作為一個戰時下的日本女人,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必須親歷,關鍵就在小說的第三章。第三章開頭描寫臥床休息中的和江聽到日軍攻占香港的消息時的反應,包括播音員的聲音在內,注重對細節的把握,極富臨場感的畫面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首先,廣播電臺中斷正常的廣播開始插播臨時新聞,在一陣軍樂聲后突然傳來了播音員“精神抖擻”的聲音:“現在播報臨時消息,現在播報臨時消息。香港的敵人終于投降了。大本營陸軍部本日晚上9點45分發布消息,在香港一角負隅頑抗的敵軍在我軍晝夜不停地猛攻下于本月25日17點50分提出投降,我軍已于19點30分下達停止攻擊的命令……”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一直緊張地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廣播的和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最關鍵的是,她在這一瞬間完成了將“自我”與“國家”的結合。“失去孩子的自己個人的悲傷和對日本正在經歷的嚴肅的時代所產生的感動,兩者在和江的心中像繩索一樣互相糾纏后形成了一個思念。”這件事的意義重大到對她來說“終身難忘”。香港作為西方列強在東亞最大的據點具有象征的意義,它的陷落使“嚴肅的時代”更加具體可見。
和江覺得在滿洲能更加強烈地感受到自己身體里流動著的民族的血,同時又能漠然但正確、客觀地面對海那邊的祖國日本的存在,以及被賦予的命運。對于和江來說,在身體里感受到民族的血,和客觀地作為理念中的形態來把握祖國并不背馳。但是,如果和江是在“滿洲”的話還能這樣純粹地,以自己體內血液的奔騰來感受這個始于12月8日,對日本民族來說完全是未曾有的大時代嗎?
包括聽廣播時所受到的感動在內,提出這個問題的和江絕非普通的婦女。正如敘述者所強調的那樣,她“毫不矯情地流下了眼淚”,完全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使人很容易就聯想到作者牛島春子本人。在這里,“滿洲”喚醒了她的民族意識,激發了她對日本的愛。換言之,“滿洲”作為一個中介,把她與“祖國”聯結在一起。“大東亞戰爭”則刺激了她的民族自豪感,日軍的勝利讓她為“民族”的未來熱血沸騰。以這種非凡的體驗,和江即牛島實現了從“滿洲國的國民向日本的國民的還原”,以及從個人向“民族”的飛躍。這就是她“回鄉省親”的意義。作為一篇“寫自己”的作品,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牛島的親身經歷,她如實地寫出了自己在病床上的體驗和感受。然而,據《牛島春子年譜》記載,牛島春子回國省親生子的時間是1942年2月,其間還與居住在下關、東京等地的前日共伙伴見過面,而香港陷落是1941年12月26日。如果年譜的記載無誤的話,對這個激動人心的一幕就要重新審視了。據年譜的編者坂本正博介紹,年譜是他歷經兩年時間多次與牛島談話及通信的結果,再輔以他獨自調查的資料及牛島家屬的證言。年譜中只采用客觀可信的資料并且初稿經過牛島本人審定。
這樣一來,至少可以斷言第三章所描寫的并非作者的真實體驗,作者的分娩和香港的陷落,兩者之間是有時間差的。作者通過精心的裁剪將兩者連接起來,合成出一個感人的畫面來,其目的不外乎在于突出作品的主題。小說的末尾,有一段抄錄同盟社特派員發自前線的戰斗報道及和江對此的感想。“日本民族是最適合戰斗的民族,就是說,在戰場上最能發揮出自己的本領,和江是這樣想的”。對此,完全可以將其視為牛島本人的看法。同時,和江還作如是想:“男人在戰場上戰斗和女人生孩子不過是為民族發展的互為表里的營生。”這不就是《女人》的主題嗎?和江的感悟畫龍點睛地詮釋了小說題名為“女人”的意義,并使人聯想起我們之前所言及的背景——“尋找日本母親”的活動。在作品中塑造出和江這樣“深明大義”的母親,可以說是作者在戰時對“祖國”和“民族”做出的最大貢獻。轉向作家牛島春子以這種為“大東亞戰爭”搖旗吶喊的形式完成了自我向祖國日本的回歸。
通讀《雪空》《女人》《福壽草》,文學敘事背后作者的身影有跡可循。首先,在《雪空》的世界里牛島春子塑造了一個和自己有著相同經歷的主人公,這一并非偶然的重疊正是牛島用來審視自己的方法,管野的變化實時地反映出她自身初期的變化。只不過,管野的變化——重新認識“滿洲國”,是以同僚的死為契機的,總體上還是感性多于理性,含有很多不自覺或不確定的因素。同時,作為代入的人物,無論管野還是秋田,人物形象都比較模糊,折射出作者執筆時內心的葛藤、矛盾。及至《福壽草》,則可以窺見牛島思想、立場上更加深入的變化。在作品中,主人公島田浩太郎實踐著管野勇所沒有的“死而無悔的信念”,敘述者站在“滿洲國”支配者的立場上公開宣揚“五族協和”的建國精神。立場、目的的變化給作品的敘事風格也帶來了變化,《雪空》中那些頗為生動的場景描寫、還算細膩的心理描寫都不見了,以格式化、平面化的描寫塑造典型形象成為這篇小說寫作手法上的特征,字里行間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宣傳報道的氣息。
無獨有偶,兩篇作品中的“匪賊”都是“共產匪”。可見在牛島的意識里,“共產匪”才是偽滿,嚴格地說,是日本人真正的威脅及對手。因為素材大多是聽來的,作為一個轉向者,說她對“共產匪”特別感興趣也無可厚非。有關的描寫大多比較中性甚至不失同情顯示她對對象至少沒有惡意,對“共產匪”的否定也是通過孫縣長及偽警察們的選擇間接地進行的。和“共產匪”的存在一樣,這也是當時偽滿的現實,牛島能像管野勇那樣從意識形態的困惑中走出來投向“滿洲國”的懷抱,大概這個現實也起了不少催化的作用。總而言之,“共產匪”于她而言,成為重新認識“滿洲國”的必要的介質。《女人》之于作者的意義則在于通過自我關照實現了從“滿洲國的國民向日本的國民的還原”,還悟出了女人在戰爭中作為國民的義務和責任。“大東亞戰爭”既是這一變化的契機也是推動力。作為作者的化身,在日軍連戰連勝的捷報聲中精神亢奮、淚流滿面的和江重新認識、認同了自己的祖國。
總而言之,通過以上三部作品探尋牛島春子在偽滿的心路歷程,大致可以勾勒出如下一幅往復的圖景。作為一個緩期執行的思想犯和并非自愿的轉向者,可以說她幾乎是從日本逃亡到偽滿來的。初來乍到,對“滿洲國”尚無明確、全面的認識。但是,作為一個日本人和副縣長的妻子住在北滿腹地的小縣城,生活在縣公署的日系官吏及其家屬中間,每天面對嚴酷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尤其是與“共產匪”的生死對峙,內面的“民族意識”逐漸被喚醒、放大,開始認同并接受“滿洲國”的理念。對日本在偽滿實行的實質上的殖民統治,經歷了從不自覺認同到自覺維護的變化,“民族意識”在其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它填補了其轉向后思想上的空白,使一個被放逐的思想犯轉變為為國分憂的國民,這就是“滿洲國”之于作家牛島春子的意義。“大東亞戰爭”爆發后,牛島春子在“滿洲國”被喚醒的“民族意識”最終回歸海對面的日本,從被捕入獄到被迫轉向,留下幾多創傷的傷心之地反轉為被靈魂擁抱的“祖國”;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戰爭促成了她與“祖國”的和解。可見對一個真正的轉向作家來說,“民族意識”的力量比意識形態要強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