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鵬程,陳 力
(中南民族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法律應該與其調整對象須臾不可分離。法律認同,作為民眾運用實踐經驗和理性對社會中所運作的法律制度是否符合社會生活事實進行判斷后產生的一種內心情感,蘊含著民眾對法律及其價值、內容、尊嚴的遵循與信任。在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過程中,公眾對法律的觀念、情感和態度,都將會直接影響國家法律的實效和法治改革的進程。法律認同的存在,是民眾法律意識提升的前提,也是法律權威最終確立的先決條件,更是實現法治的必要條件。習近平強調:“我們要通過不懈努力,在全社會牢固樹立憲法和法律權威,讓廣大人民群眾相信法律、自覺運用法律,使廣大人民群眾認識到憲法不僅是全體公民必須遵循的行為規范,而且是保障公民權利的法律武器”[1]。因此,培養法律歸屬,增強公眾的法律認同感,必然是我國社會主義法治社會建設中急需解決的問題,也是全面依法治國的必然要求。
何為“認同”?“認同”是一種態度表達,是一個主體對另一主體的認可、尊重、信任、服從。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說過:“認同是一個心理過程,是一個人向另一個人或團體的價值、規范與面貌去模仿、內化并形成自己的行為模式的過程,認同是個體與他人有情感聯系的原初形式。”[2]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認同”既包括了認同主體在與他人的共同社會交往中,對于某些價值理念、文化內涵和思維信念形成共識,并筑建起相互之間情感與意識上的“歸屬感”,同時也包括了認同主體在與其他行為主體的交往中,清晰地認識自身定位,準確地把握自身狀況而生成的“自我認同”。美國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在《認同的力量》中這樣寫道:“認同是人們意義與經驗的來源”。“關于認同,當它指涉的是社會行動者之時,我認為它是在文化特質或相關的整套的文化特質的基礎上建構意義的過程……認同則是行動者意義的來源,也是由行動者經由個別化的過程而建構的。”[3]簡單而言,認同更加凸顯個體與群體的自我建構,即凸顯認同內容承受者主體作用的價值屬性。
“個人有多重身份,群體在較小的程度上亦是如此。認同包括歸屬性的,地域性的,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社會的以及國別的。隨著時間和情況變化,這些認同的各自輕重分量也會變化,它們有時是相輔相成,有時也會彼此相沖突”[4]。在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看來,“認同”是精神性的,而這種精神卻是蘊含著兩個相互對立的方面:一方面,認同是“同”,是“自我歸同”,形成本行為體與其他行為體相同的內容或認知;另一方面,認同又是“異”的,是“互差有別”的,即本行為體與其他行為體是有區別的,甚至在社會行為中“有我無他”的對峙態度。認同詞義中的不同方面孕育著整個認同的精神實質,詮釋著完整意義上的認同及其內在意蘊。畢竟心理學中,同與異互相糾纏,各有價值。
單純從情感上來剖析,認同的本義在于確立一種歸屬,這也是多元情境中試圖尋求安全感和集體感的需要,將認同釋義為“承認”“認可”及“遵從”等內涵。法律認同是認同的關聯主體對法律基于價值認可而形成的心理歸屬感。在此,將“法律認同”定義為:認同主體通過實踐經驗和理性對法律進行評判,對法律的企盼和需要,法律符合實踐經驗和理性的要求,順應民眾的期待、滿足民眾的需要后,民眾認可法律、尊重和信任法律、愿意服從法律的過程[5]。個體對于法律的認同是一種普遍認可和接受、尊重和信任的肯定性評價,并作為內在情感在發生利益沖突時依然自愿選擇法律調控自身行為。
所謂“良法”,包括外部性良法和內部性良法。
公眾的法律認同來源于其自身的法律實踐經驗和理性判斷,在法律價值與法律實踐統一的基礎上,對法律予以肯定。它強調公眾的“自愿”,而非僅迫于對法律的強制力。公眾往往以一種“利己”的心態對待法律,然而由于社會主體的多元性,公眾利益呈現出不同的樣態和層次。這些不同的利益隨時有可能產生各種沖突和矛盾,需要法律對此進行協調。“如果法律不能充分解決由社會和經濟迅速變化所帶來的新型爭端,人們就會不再把法律當作社會組織的一個工具加以依賴”[6]。因此,若要完成法律認同生成的全過程,必須先有一套符合法律權益、反映公眾意志、維護公共利益的客觀性的法律,即所謂的“外部性良法”。
亞里士多德曾說過:“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該本身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7]。法律認同作為法律體系中較高層次的意識,必須建立在較為完備的規范體系基礎上,這也是法律認同得以發生的規范基礎。法律認同包括向內的認同和向外的認同,向內的認同就是對自身體系完善與否、合理與否的認同,而向外認同是對法律體系實施效果的一種認同,向內認同是向外認同的基礎。其中,法律體系的完善是一個重要的衡量指標。“法律體系是一國現行法律規則和原則按一定邏輯順序組合起來的整體,法律體系的基本構件是法律部門,法律體系的原子是法律規則和法律原則。一國法律整體大體上可以分為法律規范、法律制度、法律部門、法律體系四個層次,法律體系是法律結構的最高層次”[8]。法律體系的基本作用是實現“有法可依”,為推行和實現法治、形成良好的法治秩序創造前提。但有法可依,不僅要求法律從無到有,而且要求所立之法須是“可用之法”
由此可見,具備正義性的良法是實現法律認同最根本的前提,“只有貫通公平正義的理念,法律才是受到普遍尊重的良法,才能真正維護人民的利益,促進社會和諧發展”[9]。
法律實施是實現立法者立法目的、生成法律認同的重要環節,是實現法的價值的必經之路。法律實施是指制定完成的法律頒布、施行到社會活動中。它是將法律規范的抽象行為模式轉化為人們的具體行為的過程,是使法律從書本上的法律變成行動中的法律、從應然狀態進到實然狀態的過程,是由法律規范的抽象的可能性轉變為具體的現實性的過程。法律實施是實現法的目的的重要方式[10]。法律的實施,將立法者制定的法律運用到具體的社會法律實踐的環節,是充分展示法律實用價值的環節。該環節圍繞著如何適用或者使用法律讓立法者的立法目的得以實現,法律規范的內在價值得到充分發揮。
法律的實施需要符合兩個要求:一是實在法要符合應然法的意蘊和價值追求;二是程序法的操作與運行要符合實體法的規定和要求。這其中實在法符合應然法的意蘊和價值追求是法律實施內在的本質的含義,表達了法律實施的最根本的目的。社會主義法治建設不僅需要程序與實體的統一,也需要發掘與發揮法律實施本質上的含義,以理性、客觀的法律理論指引民眾,促使其在理解和運用并實際去在社會生活中加以實踐。法的實施階段能否符合應然法的價值內涵,決定著現行法律是否可以經得起法本身最本質、最深層次的拷問,同時也是對立法質量的檢測,更是守法、執法、司法自覺性的承擔。
為了追求法治目標的優化,實現法律的現實價值,將法律的文字完美地投射到真實社會的方方面面,順利且富有效果的實施,需要把法條的文字表述與實際情況聯系起來,兩相映照,共生共促。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過程,沒有一個法律輻射化的一個過程,那么再好的法律都僅僅是一紙文書,而無實際的價值。
如果說法律實施是“輸出”的行為,那么法律認知就是“接受”的行為,兩者在法律認同的過程中承前啟后,交相呼應。法律認知是行為個體主動地向法律貼近的一個行為,是主體“對法律的內容、形式、運行、法律的性質作用等法律事實以及法與其他社會現象的區別和聯系的感知和認識”[11]。法律認知是個體在日常生活中基于自身的實踐和經驗而對法律做出的接受與接納,是法律認同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認知過程都要經歷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法律認知也不例外。對于法律這一理性事物,認知往往從最基本的概念著手,循序漸進式地深入到規范化、抽象化、復雜化的法律本性。
判斷法律認知的深度,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一是法律實施的效果,即深入社會生活的程度;二是法律效果的發揮,也即法律實效的質量;三是民眾參與法律生活的積極性。知法方能守法,認知法律是守法的前提,也是信任法律的基本條件。
法律認知的方式,是個體去接觸法律、獲取法律信息的手段。綜合起來探討,法律認同的方式,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法律實踐,二是法律學習、教育與宣傳。這兩者組合起來的作用,推動了法律認知的完成。從法律實踐看,法律實踐 是個體在社會中具體參與法律活動的行為,是直接接觸法律信息并獲取法律信息的主要手段。在立法、執法、司法、守法、法律監督各個法律活動中,個體真切地參與其中,為了自己的某類需求,會主動地接受、獲取相關的法律規范,達到認知法律的效果。從法律學習、教育與宣傳方面看,事實的存在可以用最終依據感官的外在標準加以判斷,這種事實的存在就具有時間上和空間上的特征。但物質事實并非唯一的事實。規范、命題、價值觀念、目標等思想客體也是存在的實體。而這些實體的特征在于它們雖然并不擁有可以觀察的外部特征,不能用感官去驗證它們的存在,但它們擁有時間上的存在和作為現實過程的組成因素[12]。正由于事實的這種特性,更加要求在法律認同的生成環節中,特別需要給個體感官上全方位的刺激,加強規范、命題、價值觀念、目標等思想客體的輸送。法律學習、教育與宣傳的作用,就是讓行為個體主動地參與這些活動,撥開法律的外在,用理性去思考、認知法律內在意蘊。法律并不是一個淺層次的事物,法律認知也需要深層次的探尋。
從心理學意義上來說,判斷可以解釋為人們對事物的性質、內容、價值等做出的判斷,是評價主體與社會對象之間對應式互動性的判斷實踐。就法律評價而言,是評價主體在特定的標準指導下,對于法律規范及其運作過程而做出的判斷。
個體在法治社會中接受的法律,所做的肯定抑或是否定的評價,可以較為直接地反映法律制度、法律活動、法律規范的被接受程度。從法律評價活動的程序考察法律評價的機制,能夠說明法律評價機制是如何運行的[13]。正因為法律評價反映的是不同的心理傾向,代表著不同的主體的價值判斷。因此,在評價的過程中帶有主觀色彩的烙印。
法律實施后,社會公眾對于法律若是能夠達成良好的共識,形成一致的法律口碑,有利于沖突的雙方在信奉法律的觀念主導下,運用法律解決糾紛。這也有利于行為個體遵從法律,乃至于形成對法律的認同。
情感的產生,是從評價判斷中剝離出來、固定地反映對待事物的親疏遠近的狀態。法律認同的鏈條中,情感是形成認同成果的最后一個環節。對于法律體系而言,認同的關聯主體的表示,直接決定著法律是否能夠得到情感的寄托、信賴乃至于認同。
法律情感源自于認同主體的滿足。情感是對于某類特定事物的青睞,是充分接觸、深入了解后形成的心理上的依靠。情感的塑造,來源于行為主體的需要是否能夠得到滿足。我國心理學家車文博認為,“需要是人對延續和發展其生命和社會關系所必需的各種條件的需求反映,也是動機產生的基礎和源泉”[14]。法律情感的培養,是法律與需要滿足的嵌合。法律為了維護社會個體的合法利益,而打擊和懲處非法利益,從而使得行為個體的法律利益得到充分滿足,方可形成情感的正面表示。
法律情感的度量也很重要。單看“情感”更多偏向于抽象,因此,對于法律的情感也很難通過描述、限定、衡量等具象出來。換言之,若是以精確化的百分比去度量法律情感的多寡,也確實顯得有些不符合人文科學的精神。描述法律情感程度,大多會用“好”與“惡”,但同時也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個體的情感能力、認知水平、法律素養等不盡一致,對待法律規范的體驗和受刺激的程度也會相異,甚至是在“好”這一方面都可能劃分不同的層級。《婚姻法解釋(三)》出臺后,社會各界對于其中第十條規定的按揭房產的歸屬及補償問題,爭議不斷。一般公眾根據自己的生活實踐經驗而形成主觀態度,感性化地判斷該條文,褒貶不一。反觀國內大多數民法學者,發文論證,從物權理論到婚姻法原則,結構化地梳理了對于該條文的思考。
個體的需求是不斷變化和不可完全滿足的。層次性的情感程度,使得法律對于感性的把控不能得心應手。可以說,這是一個長期與重復的過程,需要法律實施的主體與認同的個體充分地交換意見。當然,“眾口難調”的現實,對于法律實施主體如何調動個體高漲的情緒是一個強有力的考驗。
法律認同,是為了行為主體與法律規范之間保持著一種歸屬性的互動。法律認同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歷經完整的邏輯過程方能形成的、具有一定穩定性的情感。法律認同的生成,是從“量”的積累到“質”的轉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法律通過不斷地“滲透”,刺激個體逐漸信服法律。同時,個體也在體驗法律價值和法律作用的過程中,被法律的內在魅力所吸引,規范自身行為積極地向法律要求靠攏,接受法律規范,并內化于穩定的法律觀念中。通過法律認同建立起來的穩定的情感態度,促使行為主體對法律及其運行的堅信不疑,自愿主動地遵循法律規范,達到順利、有效地實行法治的目的。
歸根到底,法律認同始終歸類于主觀上的情感,因此,其不確定性和變動性,是導致法律再認同的主要因素。當然,變動的不僅僅是個體思維本身,還有因法律規范的替代、修改而需要重新經歷認同生成步驟的新的內容,在此,可以將這種變動的過程稱之為法律再認同。
除了法律認同的主體思維的變化、客體內容變化導致的法律再認同以外,還有法律認同標準的改變也會引起法律的再認同。通過這三種細分法律再認同的邏輯結構,可以區分法律再認同與法律認同不同的內涵。
其實,廣義上的法律認同本應包含法律再認同,應該將法律再認同歸類于法律認同邏輯生成附加的一個環節。這里將法律再認同單獨列出,是為了凸顯法律再認同的重要地位且獨立于法律認同,即使法律再認同依舊遵循法律認同的生成過程:立法—實施—認知—評價—情感—認同。畢竟馬克思主義哲學提出萬事萬物都是變化的,法律再認同的生命價值就在于變化。
個體的需要是動態的,但是法律往往是靜態的,故而法律認同是建立在時效之上的歸屬感。也就是說,法律認同會隨著時間和行為主體的思想觀念改變而變化。
法律認同生成后,并非一成不變的。從情感心理學而言,伴隨著個體吸納來自不同的外界信息、經歷接受新的法律信息過程,會與原有的因法律認同固定下來的法律儲備相沖突。沖突的開始,并不會導致劇烈的刺激,而是逐漸的改造、融合、妥協。當沖突達到一個不可調和的高度,主體就會對原有的認同加以否定,隨之重建新的法律認同。在這里,不論是溫和性的改造還是劇烈式的重建,都是法律再認同的表現形式。
無論如何,在一個多元異質的社會中,任何基本的社會決定,無論是法院還是立法機關作出,都不會獲得一致的支持[15]。法律也是不可避免地會落入這個“怪圈”。社會內容的變動,促使法律規范相應的修改或者重新制定,以適應新的法律調整內容。當法律規范變動后,法律實施會下達給行為個體新的法律認同的任務和方向。
認同的標準是個體內心情感與理性的尺子,衡量法律能夠達到個體內心法律目標的預期。認同標準的變動可以說是認同主體情感的衍生,是在不同的法治環境中,因變化的時代要求而形成的對于法律認同判斷的依據的改變、升級。
若是探討法律再認同的新標準,需要從群體角度、理論架構角度、實踐效果角度等方面拆分。首先,從群體角度而言,法律認同的群體標準也隨著時代變化而改變,要看法律能否在民眾中樹立權威,合理分配資源和利益,完美解決群體之間的沖突與糾紛。其次,從理論架構角度來說,法律規范所需要依托的法學理論如果可以優化,必定能指導法及法的運行并得到行為主體忠實的認同。最后,從實踐角度來說,要看法律體系及其所有活動能否滿足當下社會經濟發展,在實踐中能夠進行有效操作。這其中可細分為:法律制定是否合理,法律運行是否透明,法律裁判能否公正,法律執行能否合法,法律監督能否嚴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