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舒
(沈陽師范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遼寧 沈陽 110034)
近年來,隨著認知革命的興起和認知科學的不斷發展,人類認知領域中的許多基本概念和理論都發生了新的內容置換和信息修正,同時這種認知科學領域中的范式改變也影響到了某些其他應用學科領域,其中以認知行為為主要行為過程的翻譯學研究領域也包括其中。在起初的第一代認知科學觀中,人類意識中概念的生成和人的推理能力不直接依存于人的感知系統和機體運動能力。在隨后的認知科學新舊理論系統更迭交錯的進程中,更多的認知學科研究者提出了具身認知的概念,即涵蓋各種心智活動的認知過程是涉身的,該過程需要人類大腦和身體的實時全程參與,概念體系建立的基礎與心理意象圖式的形成都來自于感知動覺系統并時刻受其制約。這形成了將語言與推理、視角和感知動覺系統結合起來的解釋基礎,因而和任何非涉身心智的觀點形成強烈的對比[1]。
翻譯活動本質上就是譯者在不同語言轉換過程中的一種特殊認知活動,更多的學者不斷把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成果應用于翻譯學領域中,從而使翻譯理論與認知語言學的結合成為這種跨學科領域發展的必然。過去國內研究得比較多的關聯理論一度引領了新的認知翻譯模式發展,而具身認知概念的應用使翻譯活動中的認知方向有了新的理論依據。在具身認知角度下的翻譯過程中,譯者處于涉身性的認知動態變化中,同時作為交互主體嵌入到其所處環境進行新的信息體察和再加工。換句話說,譯者的推理能力、思維圖式和單純的心智活動不再成為其翻譯策略背后的僅有依據,譯者這個生命體在環境中通過具體的涉身互動和自身的感知動覺系統所獲得的新的概念化認知結果與更加直觀切身的體驗性認知結果決定了其在不同翻譯角度與翻譯認知方式中的相應選擇。譯者在多種人類符號交互行為發展中獲得了連續的體驗性認知,而這種認知范疇的語言文化差異和跨語認知調整所帶來的譯入語文字語用功能的變化使翻譯活動變成了一個多元共存的動態過程。
在當代具有高度流動性和變化性的各種環境中,具身認知模式研究成為新一代認知學革命中的一個重要課題,是當代心理學以及相關學科的研究熱點。
“具身認知”被稱為“具身心智”或“具身性”,也有學者稱其為“涉身性”,其核心理論認為主體理解抽象概念的過程中具有感知覺的體驗性。在獲取新信息的過程中,人們認知系統中與該信息相關的感知覺經驗也會被激活,此時主體就會以體驗式加工抽象概念,從而人們可以基于身體經驗來概念化抽象概念[2]。具身認知體系與西方認知學界較傳統的身心二元論(dualism)即離身認知方式形成對立,該體系強調“腦—身體—世界”系統在塑造認知過程中三者彼此不可分割的關系[3]。身體是認知發生并展開行動的物質載體,具身性決定了認知主體的思維方式。當代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Johnson對人類身體的屬性進行了細致的研究,推出了綜合五個維度的具身認知系統中的身體認知觀:身體的生物性、生態性、現象性、社會性與文化性[4]。從這一角度看,認知的內容是包括大腦在內的身體在與周圍環境的互動過程中有機聯系并建構的,這個認知過程交織在更具包容性的人類經驗世界當中,并受其影響及約束。
語言與感知的交互過程是經驗性的,單純從語義上理解這種僅限腦內的離身思維抽象過程無法解釋語言系統中越來越多隱喻性概念的生成,眾多新興思維和新的語言詞匯及這些詞匯所依托的語境含義與行為主體的涉身經驗密切相關,這些具備各種感知運動能力的身體所參與的各種感知經驗決定了行為主體在語言領域中的概念化認識及不同概念的轉化。語言活動中的翻譯活動就是以現實世界為背景的認知主體,即譯者在與源語的多重互動中進入到源語的認知世界和認知環境的過程。當代翻譯研究的核心概念已經脫離傳統“等值”的牽絆,更多地轉移到譯者及其與所在社會的關系中,譯者的切身體驗與所面臨的宏觀社會文化語境是譯學研究更為關注的環節。身心并用、寬域界定、共生互動、語境串聯成為近年來翻譯學范式中頗具具身認知方向的翻譯認知方式和原則。具身認知的思維方式帶動譯者身體能動地連通文本微觀范疇與社會宏觀領域,使其以行動來接收、遷移并內化體驗到的信息,進而以多元融合的方式輸出到譯入語中。
認知學科的研究范疇不只局限于人類的理性思維活動,有關人類情緒的研究也已經被納入到認知領域的眾多課題之中。根據以身心統一為核心原則的具身認知理論,情緒的產生、持續及起伏變化依賴于身體載體,它是身體變化的知覺和反應,而新的情緒體驗會喚醒身體的感知體驗與心理認知加工的過程[5]。由此,情緒在具身認知理論中始終都是一個處于中樞位置的重要概念,是認知主體融于環境提取新的認知并將其概念化的出發點及歸宿。
傳統翻譯研究對譯者的研究焦點在于翻譯過程中譯者理解、記憶、推理、歸納、思維等智力因素范疇的各個方面,情緒這一非智力因素一直處于譯學研究中被遺忘或淡化的位置。在2009年,歐盟委員會的翻譯部(Directorate-General for Translation)明確指出,稱職的譯者需具備情感與文化的敏感性以及自我評估、適應不同情境和不同團體互動的能力。在2010年,美國翻譯家協會(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也強調情緒在翻譯領域,尤其是文學翻譯領域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翻譯活動中,譯者的各種情緒性主觀體驗,包括悲傷體驗、愉悅體驗、憤怒體驗、失望體驗、自豪體驗等,都必然要影響譯者包括大腦在內的身體感知,從而影響其選擇不同的翻譯策略。例如,愛爾蘭著名譯學家Michael Crolin提出,文學翻譯者必須首先在某種意義上愛上一種語言中的一首詩,才有可能把它譯成另一種語言[6]。這是一種能反映出情緒具身性的全息維度翻譯情懷,譯者從“全方位閱讀”的角度,以從情感帶入的方式去感知源語的復雜性及新異性。原作的語言風格、人文風物、精神氣韻及美學傳達等因素往往最能調動譯者的情感投入及情緒呼應,譯者力求融入原作者的精神世界,在譯入語的表達中盡量去觸動最能打動譯者內心情感的那根弦。譯者要“譯意、譯情、譯氣勢”,而這往往需要譯者從具身認知的角度出發,具備足夠的“才、情、志、識”[7]。譯者可以試著脫離語言幕后隱形人的身份,成為一個“多情”的雙語中介者,以情換情、以情譯情是譯者融合原作者—譯者—譯文讀者這三維關系中共通感的策略需要。情緒無法與翻譯的認知過程及譯文的表達結果相分離,情緒甚至對翻譯過程的影響比其他認知領域更大,豐富的情感以及較高的情緒智力水平是合格譯員應該具備的認知能力。作為人的譯者不可能在完全剝離情感的情境中進行翻譯實踐,情緒要素與其他認知能力往往共同作用于翻譯過程[8]。“情緒力”可以被視作一種感受力成為譯文表達的前期存在,情緒的獲得及投放都影響譯入語最終文字輸出的效果,情緒的具身性在翻譯活動中始終存在,并不需要刻意躲避或加以排斥,翻譯行為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情緒性具身行為活動。尤其是在文學翻譯中,情緒的鋪墊和呼之欲出有助于譯者與原作者及原作品中的人物進行心靈的交流,進而在譯入語中以情達義,這種將情緒與文字相交織凝結的共情能力是一種情緒智力,也是譯者的軟技能。
法國身體現象學家梅洛·龐蒂將身體區別為兩種層次:客觀身體與現象身體。前者指生物神經系統層面的身體,后者指以社會文化為背景而浸染在各類經驗之中的身體。在具身經驗的不斷積累和持續演化過程中,行為主體能夠在復雜的思維活動中對思維作用的客體進行迅速直接而又綜合的判斷,這就是直覺的形成過程。從這一角度看,身體對大腦思維的塑造有極強的影響力,身體似乎在“入侵”大腦,其中改變較多的就是以身體各種經驗和實踐為依據的直覺形成過程,直覺就是人類經驗具身化的一個直接結果。
近年來,直覺思維始終都是認知研究者們倍感興趣的一個重要領域,由于在人類學習的高級階段,符號表征起到的概念化作用越來越弱,而在具體情境中基于多重身體行為的直覺判斷卻越來越重要。在翻譯學研究中,譯者的直覺與翻譯作品質量的相關性越來越強。翻譯活動中的直覺是譯者對語言科學了解并把握到很高程度的一種內化,是譯者長期在語言環境中得到的一種具身性再認識。翻譯直覺不僅具有具身性,也具備快捷性、先導性和創造性:具備快捷性的翻譯直覺使譯者更能譯出直抵譯入語讀者內心世界的文字,因為譯者在第一時間抓住了原語作用在自身心理層面的領悟。翻譯直覺的先導性是指這種領悟是幾乎不加思索而迅速洞察并感知到的認知結果,是在邏輯思維及理性判斷還沒有介入之前的思維結果,它對譯者作為翻譯主體進一步深入理解原語內容起到了積極的引領和帶入作用。憑借著翻譯直覺的創造性,譯者很容易突破傳統思維的禁錮,在直覺的啟發下頓悟出新的理解和更新層次的創造性認識,當代譯界有關譯創(transcreation)的課題中不乏對譯者翻譯直覺創造性的討論。
翻譯直覺主要指語言直覺與審美直覺。翻譯直覺范疇中的語言直覺幫助譯者依靠自身語感而確定原語詞義的內涵在譯入語不同詞項表達中的選擇,技能較高的譯者具備較強的語感,而語感其實就是內化在譯者認知系統中由感性體驗上升為理性思維層面的直覺思維。語感是一個經驗色彩極為濃重的能力,是譯者對語言文字的分析理解在一瞬間的高度濃縮,所以它與譯者的涉身體驗具有直接的相關性。根據奈達的觀點,由于各種語言中語義符號本身就具備模糊性和多義性,在語義研究領域從來還沒有找到一個對內涵意義真正確切而又精準的界定手段,那么譯者的語言直覺可以作為翻譯過程中詞義轉換的一種依據。翻譯直覺類別中的審美直覺賦予譯者更強的審美鑒別力,譯者結合自己的涉身經驗和身體感覺,發揮想象力,調動情感,激活形象記憶和情緒記憶,深入到原作的美感意境中,形成審美意象,審美意象的物態化就是譯文[9]。正確并深入理解原語的認知世界和認知環境能強化譯者的感悟能力,這種由悟性而來的直覺已經成為從實踐到理論、又在理論指導下進行身體力行的實踐而獲得的直覺[10]。如果譯者對兩種語言的掌握具有很高的造詣,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全面的專業知識儲備及一定的譯事經驗,就更容易形成較強的直覺能力,提高自身對原語的文字效果及語體風格進行傳譯的能力。
具身實踐主義強調人以身體為載體深入到周圍環境中,通過實踐活動達到大腦中認知的概念化,而這種認知的概念化離不開以社會綜合環境為基礎所形成的認知主體實踐空間。
翻譯的秩序是通過翻譯中諸多關系的自身或相互作用,以達到各種共生關系的平衡與和諧,而這種和諧與平衡又會隨著社會綜合環境的變化被打破,形成一種新的失衡局面,因此,協同合作是翻譯主體間的生存本能與需要[11]。這種以具身認知為導向的協同合作包括:1.譯者所從事的譯事活動的經驗累積;2.譯者對現代翻譯技術的習得與應用;3.譯者與翻譯文本委托人之間所達成的共識;4.譯者在雙語社會及各自文化系統中分享資源及在實踐中實時檢驗譯作的翻譯習慣;5.譯者對譯文的重新修改及譯文的再次被接受;6.譯者經過田野調查后進行自我反思以解決某些具體問題的策略和表現;7.譯者對翻譯作品所產生的商業效益及社會效應的考量與斟酌;8.譯者應承擔的服務社會和譯文受眾者的職責等諸多環節。缺乏各種關系間的協作,在翻譯發生及被接受的過程中,各族群間語言與文化互聯共生的關系將無從談起。
在現代信息社會日益全球化的背景下,翻譯空間很大程度上得以擴張,翻譯主體所處的翻譯外部環境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時空維度的不斷縮小、意識形態的多元化、政治領域的高開放程度、譯文受眾者對異域文化思想的高接納度、新媒體消解甚至替代語言文字功能的趨勢日益加強、相異文化中的思想意識重疊和不同文化群體的經驗趨同、漢語語言文字與以英語為主的外域語言之間的親緣性增強……這些變化呼喚譯者在與其他語言文字碰撞的具身實踐中以一種共生翻譯觀的態度理解翻譯的訴求,在各類文化越來越同質化的時刻,翻譯主體應該力求促成不同地域的語言文字互為認知、包容吸納、協同進化但同時也忠于本我、獨放異彩的發展過程。從語言文字結構角度來看,某些譯者在翻譯實踐中更多地采取了直譯的方式,因為全球化時代下的文明成果共享加深了相異語言文字之間的互譯度[12],翻譯任務似乎變得輕松而直接,英語思維與結構在漢語語言框架中類似的翻版和恰當對應體似乎也不難找出,但身肩文化傳播重任的譯者身處兩種不同文化互融相生的交界地帶,并沒有改造漢語去迎合其他語言文字的義務,他的身體和思維都印刻著漢語的痕跡,吸納著漢語的精華和養分,他應該通過身心對兩種語言文字的領略對譯文內容的構思及表達進行戰略性部署與調配,達到不同語言文字間能夠有機交融但也同時能異元共生、互動互補的局面[13]。
從實踐層面來看,認知的發生不再單單被理解為一種存在于認知主體內部心理世界的符號轉化和單純的現象概念化,認知方式已經與大腦以外的身體及環境形成了密不可分的統一聯合體。處于翻譯活動核心位置的譯者應靈活應對其所處的各類環境并充分加以利用,這是一個雙向過程,譯者與環境、譯者與社會之間的雙向影響和制約成為其翻譯過程中建構認知的工具和手段。
翻譯活動的產生及發起往往不是由譯者單方主動組織并開展的,因此譯者從來都不是某個單獨個體的存在。廣義的翻譯主體要素除了傳統上原語作者—譯者—譯語讀者這三個主要人物以外,還應包括譯者與委托人、譯者與譯文評審機構及出版機構、譯者與譯文作品的銷售市場之間的多重關系等,在這種不同主體元素互為共生的紐帶關系中,處于核心地位的譯者有必要能動地參與到與自身相關的各個環節之中,以自身的行動對各方關系做出回應,盡量抽取在與各方互動過程中發生的環境事件所出現的對具體翻譯過程有價值、有導向性并具備約束性的信息,因為這也是一種在各共生關系中存在的信息資源及人力資源。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與義務,其角色的社會性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得以突顯。從傳統的意義上,譯者除了充當翻譯主體,還應該是交際活動的組織者、語言傳播的宣傳者、跨文化平臺的搭建者、語言文字沖突的調停人、原語與譯語之間的闡釋者及創新者、原語作者與譯語受眾者之間的中間人和聯絡員。在具身認知的維度下,譯者的具身實踐經歷決定了這個角色的復雜性、多元性和社會性:從翻譯的傳神效果和譯作內容的深刻度角度看,譯者有時被比喻為畫匠、表演家、樂手、攝影家、詩人、學者等;從文化傳播和語言交際層面看,譯者又被比喻為筑橋師、媒婆、啟明星、把關人、代言人、解放者、引介者、文化貢獻者等;從不同語言文字的差異和對應缺失來看,譯者又成了原語的奴仆或“舌人”及譯入語的背叛者;從翻譯批評角度看,譯者又是評論的接受者和翻譯策略及風格的調整者;從譯者與譯作委托人或贊助人的角度看,譯者又是資源競爭者、利益中介者,甚至是商品推銷者。無論譯者在多種角色間做何種轉換,譯者所履行的職責就是擔當語言意義轉換的執行者,其他角色上的行為均為非嚴格意義上的譯者翻譯行為[14]。但這些行為使譯者在翻譯具身實踐中最終進入到一種角色化的社會性現實過程,離開這些具身性的體驗和行動,翻譯作品也不會呈現出最終形態的文字形式及風格效果。
“具身”是現代心理學領域和認知學領域的熱點研究課題,具身理論與經典認知學中的“非具身(disembodiment)”概念截然不同,它強調認知主體同時也是一定環境中的行為主體,該主體的思維和心智與身體是綜合統一的有機體,身體可以出于認知需要而被加以利用,身體與環境支持物相配合,從而擴展并放大認知效果,尤其是在高級而復雜的認知過程進行加工的內容能夠接納身體感覺和運動信息[15]。因此,身體是認知過程得以達成的有利工具,環境也是認知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身體經驗可被視為獲得認知的源泉,這種知識的建構是通過認知主體能動且生動鮮活的體驗完成的。即使具身認知學者們對于具身認知范式的研究視角、概念界定方式及歸屬類別持不同觀點,但具身認知理論對當代翻譯學研究仍有重要的指導意義。除了主觀精神世界對翻譯主體思維的主導性和約束力,存在于客觀物理世界作為具身存在而生成的各類經驗逐漸變成其內化了的思維方式,譯者對原語的理解和感悟存在大量的身體成分。這種具身認知的角度讓譯學研究者們探索到了新的翻譯認知方式,翻譯主體可以通過具體直接的涉身經驗完成大腦中新的認知結果的概念化、依靠身體的感知和情緒建構賴以思考的翻譯情境、借助身體的直覺感應原語詞句的內涵和文體風韻、身體力行地深入與翻譯活動有關的各方關系中、營造各共生環節對翻譯內容和翻譯結果所形成的“映象”。譯界的學者或翻譯工作者可以以此為起點,從一種新的認知角度研究翻譯現象、探索翻譯策略或形成新的翻譯觀,這將有助于翻譯研究朝著一個更加多元化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