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全有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語言交際理論作為一種與語言本質問題認識相關聯的應用語言學的基本理論和基礎探索,其理論思想的核心,主要建立在源于語言是一種交際工具而來的“交際是語言的本質”之語言本質觀的基礎上。目前,在有關語言交際理論問題的建構上,盡管已經有了“交際是語言的本質”“交際之外無語言”“交際能力是最基本的語言能力”“應該以交際值作為衡量語言規范的標準”等若干理論思想[1][2],但圍繞這一理論的建構,目前仍存在著一些尚需進一步探討、澄清的基本問題。這些問題的進一步澄明與厘清,對我們進一步科學地揭示與認識語言交際理論、加深對語言本質問題的理解、推進語言學相關理論研究的發展與進步,無疑具有十分積極的啟迪意義。
語言交際理論得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與前提,是傳統語言哲學中的語言工具性思想。目前學術界在闡釋語言的工具性思想時,在人類語言哲學層面上的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的萌發問題上、在中國語言哲學層面上的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的萌發等問題上,以及對語言的工具性思想的科學理解與把握上,仍存在著一些不甚恰切的流行說法及不甚清晰的思想意識,尚需進一步澄明與厘清。
曾經在20世紀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一提到語言的工具性,人們往往想到的是列寧1914年在《論民族自決權》一文中提到的“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3]及斯大林1904年在《社會民主黨怎樣理解民族問題?》一文中提到的“語言是發展和斗爭的工具”[4]等這樣一些經典的論述。后來,國內有學者在1996年11月進行的“語言哲學對話”中提出:語言的工具性“早在18世紀中期”在狄德羅的《科學、藝術和手工藝百科全書》(1751年)中就已被提了出來[5]。這種說法出現后流傳較廣,不斷被其后的一些著作所引述。
實際上,關于語言的工具性問題,遠在18世紀中期的狄德羅說之前,很早就已經被提出來。根據筆者的考察,在人類語言哲學發展史上,語言的工具性思想意識萌生的早期源頭,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世紀柏拉圖(Platon)的《克拉底魯篇》中。柏拉圖的《克拉底魯篇》在討論事物的名稱與事物本身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按著事物的本質形成的還是按著社會習慣或規范形成的時,討論人蘇格拉底和赫謨根尼兩人都一致認為“名稱是一個工具”,并認為“當我們在給事物命名時,我們在做”的,就是“在把信息相互傳遞”[6][7]。也就是說,具有信息傳遞性能的名稱(名稱本身屬于語言現象,是語言的一部分)“是一個工具”,具有工具性。這是迄今在已有的相關文獻中見到的、牽涉到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意識萌生的最早源頭[8][9]。
順著這一路徑縱向延伸,我們還會發現,早在18世紀中期的狄德羅說之前,人們還有許多有關語言的工具性的論述。如16世紀初,英國思想家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在其于1516年出版的《烏托邦》一書中,在贊美烏托邦人的語言語音悅耳、語匯豐富時,就明確表達了語言“是表述思想的準確工具”[10];17世紀末,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在其于1690年出版的《人類理解論》中,就認為語言不僅是“組織社會的最大工具”、是人互相傳遞思想的工具,也是“知認底工具”[11];18世紀初,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在其于1704年完成、與洛克的《人類理解論》相辯駁的《人類理智新論》(該書1765年正式出版)一書中認為,語言是認識的手段,是社會的工具及邏輯分析的工具(參閱該書第三卷);法國哲學家孔狄亞克(Etienne Bonnot de Condillac)在其于1746年出版的《人類知識起源論》一書中認為,包括語言符號在內的符號“就是心靈活動所使用的工具”[12],等等。足以可見,在18世紀中期的狄德羅說之前,相關文獻中早已存在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之論述①關于語言工具性思想意識的早期源頭問題,于根元先生曾在其《應用語言學前沿問題》(中國經濟出版社2006年版)一書中說:“關于語言是交際工具的基本思想至少在18世紀中期就提出來了。……我聽于全有說,他找到更早一些的說法。”(見該書第69頁。此處較其前的相關表述增加了“至少”二字)同道中熟悉的友人,曾有以之問我所以者。這里借此機會說明一下:于根元先生這里所說的聽我說的“更早一些的說法”,當是2004年秋筆者在北京和于根元先生交流相關學術問題時(時郝繼東在座),我提到過柏拉圖的《克拉底魯篇》及托馬斯·莫爾《烏托邦》、洛克的《人類理解論》等早在18世紀中期的狄德羅說之前的一些文獻中已有的有關語言的工具性問題的一些論述。。至于18世紀中期狄德羅說之后的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之論述,則更是日見豐盈,不乏典例。如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1755年出版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和1777年問世的《語言起源論·交流思想的各種手段》及1782年問世的《論語言的起源——兼論旋律與音樂的摹仿》等著作中對語言的工具性的論述、德國哲學家哈曼(John Georg Hamann)對“語言是理智唯一的工具和標準”的相關論述、美國語言學家輝特尼(William Dwight Whitney)在其1867年問世的《語言和語言研究》一書中對“語言是人類表達思想的要具”的論述,以及斯大林1904年在其《社會民主黨怎樣理解民族問題?》及其后來于1950年問世的《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中的相關論述、列寧1914年在其《論民族自決權》中的相關論述、索緒爾1916年出版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一書中的相關論述、法國語言學家房德里耶斯(Joseph Vendryès)在其 1921年問世的《語言論》一書中的相關論述、美國人類學家與語言學家的薩丕爾(Edward Sapir)在其1921年問世的《語言論——言語研究導論》一書中和在其1929年問世的《語言學作為一門科學的地位》一文中的相關論述以及他的學生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在其《論元語言學論文選集》中的相關論述、中國語言學家黎錦熙在20世紀20年代的相關表述、俄國語言學家德雷仁(Emest K.Drezen)在20世紀20年代多次修訂出版的《世界共通語史——三個世紀的探索》一書中的相關論述、美國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在其1941年問世的《科學的共同語言》一文中的相關論述、丹麥語言學家葉姆斯列夫(Hjelmslev)在其1943年問世的《語言理論綱要》中的相關論述、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其1948年問世的《人類的知識——其范圍與限度》一書中的相關論述、中國語言學家葉圣陶1948年在其《關于語言文學分科的問題》一文中的相關論述、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953年在其《哲學研究》一書中的相關論述、英國哲學家奧斯汀(J.L.Austin)1956年在其《為辯解辯》一文中的相關論述、法國美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57年在其《神話論》一書中的相關論述、法國語言學家馬丁內(André Martinet)1962年在其《語言功能觀》中的相關論述、美國語言學家萊考夫(G.Lakoff)和約翰遜(M.Johnson)于1980年出版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及其后的系列相關著述中對語言是認知工具等相關論述,以及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以許國璋、王希杰、于根元等諸多學人為代表的中國學者的相關論述,等等[9]30-94。
概而言之,就總體上看,我們認為,語言的工具性思想萌生于公元前四世紀左右的柏拉圖《克拉底魯篇》中的蘇格拉底與赫謨根尼的對話,中經包括托馬斯·莫爾、洛克、萊布尼茨、孔狄亞克、盧梭、狄德羅、哈曼、輝特尼、斯大林、列寧、索緒爾、房德里耶斯、薩丕爾、沃爾夫、黎錦熙、德雷仁、愛因斯坦、羅素、葉圣陶等人的相關闡發,至20世紀50年代斯大林《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一書問世時,基本成形。后又迭經包括維特根斯坦、奧斯汀、羅蘭·巴特、馬丁內、萊考夫、約翰遜及許國璋、王希杰、于根元等在內的諸多學者的梳理、闡發與探索,始成今日包括“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是人類思維(主要是抽象思維)的工具”“語言是人類認知的工具”等這樣幾大基本內涵在內的語言工具性思想系統。
1.關于中國有關語言是交際工具思想的早期萌發問題
關于中國有關語言是交際工具思想的早期萌發問題,學術界有學者認為:中國東漢時期出現的、揚雄的《法言·問神》中的“故言,心聲也”(通常簡稱為“言為心聲”),是中國古代很早就提出來的關于語言是交際工具的一個很重要的定義[5]170-173。
實際上,與其說揚雄的此說是一個有關語言與交際工具相關聯的表述,毋寧說揚雄的此說在這里涉及的是一個中國古代關于語言與思想(心靈)關系的一種論述,更為適切。揚雄這句話出現的原語境中的上下文是這樣的:
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
揚雄這段話所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說:言語是人的思想(心靈)的反映,而文辭是人的思想(心靈)的表現;從一個人的言說、文辭(說的、寫的)所反映出的思想映像中,能看出這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來①需要說明的是,從“故言,心聲也”這句話出現的上下文語境看,將“故言,心聲也”的意思直接就理解為說的是“語言是人的心靈的反映”(即將這句話中的“言”理解為是“語言”),嚴格說來,這是不甚準確的。因為這句話的原語境中還有與之相對舉的另一句話“書,心畫也”需要考慮進去。而若拋棄“故言,心聲也”這句話脫胎的原始語境,僅孤立地就這句話的本身意思將其直接理解為所表達的意思是“語言是人的心靈的反映”,而將與之對應的下一句話“書,心畫也”理解為所表述的意思是“書法是人的思想的表現”(即將這句話中的“書”理解為是“書法”),無論從語境與語義的關系上看,還是“言”與“書”的對舉關系構成上看,也都是不甚適切的。。
我們認為,揚雄的這段話主要反映的是他對語言與人的思想(心靈)間的關系的一種思考。這與上古時期,中國很多古代先哲們都曾有過的對語言與人的思想(心靈)間關系的思考的時代思潮是一致的。如《論語·堯曰篇第二十》中就曾認為:“不知言,無以知人也。”[13]《周易·系辭傳下》曰:“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14]《禮記·樂記》中亦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中則明確說:言辭“生于其心”,并自信能“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15]。可見,西漢時期揚雄的上述對語言與人的思想(心靈)間的關系的思考與思索,無疑與上述中國古代先哲們的相關思考與思索,是一脈相連的。這些不遜于西方亞里士多德時期即已開啟的“口語是心靈的經驗的符號”之類的有關語言與思想(心靈)間的關系的思考與思索,無疑是中國古代先哲在語言與人的思想(心靈)間的關系的求索上,留下的一抹無愧于時代的、難能可貴的永恒的印跡[9]42-43。這使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歷史語境下的揚雄“故言,心聲也”之說所表達的主旨與意義,與語言是交際工具之義無疑相去較遠,起碼其表述也是比較晦暗不明,難以確鑿地稱得上是中國古代關于語言是交際工具的一個表述相對明確并且發生也很早的說法。即使是從語言與思想(心靈)間的關系上看,它也算不上是中國古代有關本問題探索上的最早的一個,盡管它是本方面探索上很經典的一個。
嚴格說來,如果僅以語言的交際功能而論,根據筆者的考察,中國西漢時期的《淮南子·泰族訓》中有言:“夫言者,所以通己于人也。”[16]這是目前我們所見到的中國古代從語言的交際功能的角度來解說語言的一個較早的經典論述。如果想探尋中國古代早期從交際的角度來論述語言的定義的話,《淮南子》中的上述論述,當比揚雄的《法言·問神》中的“故言,心聲也”之論述,在學理上顯得更為接近、更為適切。
2.關于中國語言工具性思想早期情況的若干表述問題
關于中國的語言工具性思想的發展歷程,有學者提出大致經歷過四個階段。其中,第一個階段是五四運動到新中國成立之前,并認為在這個階段中的“20世紀20年代,我國現代第一代語言學家黎錦熙側重從文字角度考察有關問題,涉及了語言,說:‘夫文字,工具也,利器也。’‘要使文字和語言一致,文字以語言為背景,才是真正確切的符號,才能作普通實用的工具。’(《新著國語教學法》,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①參閱于根元《應用語言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90頁。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說法最早見于1996年11月5日進行的“語言哲學對話”中(莊文中語)。參閱于根元等《語言哲學對話》(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頁。。
這里,我們暫且不論中國歷史上有關語言工具性思想的起始階段到底如何闡釋才更科學一些的問題,僅從黎錦熙這段話的原文所述上看,黎氏此文中的“文字”,本是和下文中的“語言”是相對的說法,此處的“文字”很明顯是不包括“語言”的,或者說是排除了“語言”在其內的,就是僅僅指狹義的文字——記錄語言的符號;黎氏此文中明顯地只是說了“文字是工具”(不包含“語言”在內)的意思。如是,若以此來作為語言是工具說的論據,顯然會跟下文對舉的“語言”含義發生重合悖論,難以為據。盡管我們平常在用“文字”時,它有時可以有語言的意思,或是有語言的一部分之義,但在這句話的上下文語境中,“文字”的意思顯然僅指狹義的文字,而不可能有“語言”的意思。
同時,倘若真要以上述20世紀20年代的這種“文字是工具”說來說明語言是工具的話,上引黎錦熙1924年的這段論述,也不一定是本時期唯一存在的最典型的論述,同期尚有不遜于黎錦熙此說影響、比此處黎氏之說還早幾年的、更適切的相應的說法。如1922年由錢玄同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提出,由陸基、黎錦熙、楊樹達聯署的一項《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中就說:“文字本是一種工具,工具應以適用與否為優劣之標準。”[17]這段論述,比上引黎錦熙1924年的論述還要早幾年。
既然上引黎錦熙說難以算得上是明確地有關語言是工具之說,那么,黎錦熙本人到底有沒有關于語言是工具之類的理念與說法呢?據筆者考察,歷史上,黎錦熙確曾有過語言是工具的基本思想與相關說法,不過不是出現在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教學法》一書中,而是反映在20世紀20年代左右黎錦熙先生的相關語言教學中。黎錦熙早年曾在自己的相關語言教學中說,語言文字不過是學問底一種工具,文法更不過是一種工具的工具。關于這一點,黎錦熙本人在其名作《新著國語文法》的相關修訂說明中,已有比較清楚的關于自己早年曾表述過語言是工具之思想的記述。黎錦熙在《新著國語文法》中的《訂正新著國語文法新序(1933)》里,曾敘述了一個和黎錦熙先生“十年前曾討論過國語底標準問題”,后來又在黎錦熙先生的《新著國語文法》出版后“便欣然用作教本”的人,當年在學校學習時,曾聽過黎錦熙對上述觀點的闡述:
他日,乙友來了,劈頭一句話:“……你總還記得咱們十年前曾經討論過國語文法的標準問題,不久你的《新著國語文法》出版,我便欣然用作教本,無論教初中、高中乃至教大學,我總是用這本書的,因為在學校時聽你講過:‘語言文字不過是學問底一種工具,文法更不過是一種工具的工具’,所以我反對那種搬弄名稱、不切實際的文法教學……”
我說:“謝謝你!……”[18]
從黎錦熙先生本人的這段記述情況看,黎錦熙先生對當年自己曾講過有關語言文字是工具的這段話及思想是認可的。從時間上推算,黎錦熙先生講述自己的語言工具性思想,起碼也應當是在黎錦熙1924年《新著國語文法》一書出版之前,就已經有了。
目前,語言學界許多相關著述在提到語言工具性思想時,往往多側重在對其內容、發展情況做拿來主義式的一般性的描述,鮮有對其作為一種傳統的語言觀念在內在邏輯上可能存在的優劣得失的清醒的、具有一定的語言哲學高度的分析把握,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如何更科學、合理地發掘、運用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的理性自覺意識。這無疑是不利于我們進一步科學地吸收傳統語言哲學的精華,以更好地推進相關語言思想的發展、進步的。
擇要而言,我們認為,在對傳統的語言工具性思想的內在邏輯的理解把握上,起碼在以下幾個方面,我們要有清醒的理性認識。
首先,從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的基本內涵來看,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是由“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是人類思維(主要是抽象思維)的工具”“語言是人類認知的工具”等這樣幾大基本內涵所構成的一個語言工具性思想系統。這一思想系統內蘊中的“交際工具”與“思維工具”“認知工具”所反映的問題與狀況的層面是不同的。如果說“交際工具”反映的主要是對人與人之間的語言運用情況的認識的話,“思維工具”和“認知工具”則還可以反映對個體的人的語言運用情況的認識。
其次,從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所揭示的語言觀念的層次與視角上看,它主要是從語言的社會屬性出發來認識、看待語言的,在把語言看成是一種工具的同時,肯定了語言的交際功能、思維功能及認知等功能,并在表述上具有簡明易懂、便于理解等便捷與長處。這是我們從正面理解的角度,對本問題起碼應有的基本把握。
最后,從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在內在邏輯上可能潛存的問題與不足的角度上看,我們認為,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起碼還存在著如下幾方面的不足:一是傳統語言工具性思想把語言看作是一種工具,這實際上只是對語言本質的一種隱喻式的歸結,而并不是對語言本身內具的真正本質的直接揭示與說明;二是語言工具性之語言思想往往給人一種語言盡管為人所創造、但它與人的關系卻是既屬于人而又外在于人的從屬關系,等于強調人在支配語言,體現不出來語言對人的能動作用的一面(如以言行事中的語言的功能);三是語言工具性思想理念的張揚,一定程度上導致語言研究實踐中對人的語言實踐及人的存在的忽視,導致在理論上、實踐上對語言的人性及實踐性實質的忽視,等等。
這是我們在科學地理解、認識、運用語言工具性思想時,須要注意把握的基本邏輯內涵,以免對問題的理解與把握流于表層或尺度失據,不利于相關認識的進一步推進與深入。
在語言交際理論的自身建設上,目前學術界已提出了不少不同層面的具體理念。如“交際是語言的本質”“交際之外無語言”“為交際而研究語言”應該以交際值作為衡量語言規范的標準”等①參閱于根元《應用語言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于根元《應用語言學前沿問題》(中國經濟出版社2006年版)、于根元《應用語言學的歷史及理論》(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以及于根元等《語言哲學對話》(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趙俐《語言宣言——我們關于語言的認識》(中國經濟出版社2003年版)等相關章節。。由于涉及的具體問題相對繁雜,難以備細,這里擇要對其中的幾個具體問題扼要作一剖析。
本來,源于傳統的語言工具性思想而來的語言工具論之語言本質觀,其核心,主要認為語言本質上不過是一個“工具”(涵蓋“交際工具”“思維工具”“認知工具”這樣幾種常見的有關語言工具性的認識)。而這種語言工具論之語言本質觀,本是包含了“交際”在內的一種工具本質觀。可能是由于受到列寧“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及德國和奧地利語言學家舒哈特(Hugo Schuhardt)“語言的本質在于交際”之說的影響,國內有學者前些年提出“交際是語言的本質”,并認為“交際是語言的本質,這是交際理論的基本思想”[1]92。
應該說,語言交際本質觀和語言工具本質觀,從其淵源及看問題的角度上看,二者是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兩種不同的語言本質觀。盡管語言交際本質觀從一定的角度上看,也有它合理內核的一面,但從總體上看,此說也確有它的局限性的一面。我們認為,把“交際”作為語言的本質,嚴格說來,從學理上看,是不甚科學的,起碼明顯存在著不甚科學之處。這個問題的本身所觸及的,也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是否在摳字眼的問題,而是一個關系到是否合一定的學理的科學性的問題。
首先,本質作為存在于事物的質之中、使事物成為自身的一種根本的規定性,是一類事物區別于他類事物的重要特性。交際雖然是人類的一種極其重要的行為,但卻不好說交際一定是人類語言所特有的本質。俗話說,“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人類之外的其他多種群體動物中,實際上都擁有自己的一套用來溝通信息的、屬于自己的“語言”形式系統,主要用于系統內作為交際工具來使用,只不過是動物的“語言”形式系統不同于人類的語言形式系統罷了。已有研究表明:“當動物進化到產生最簡單的集體行動時,作為需求,交際系統就開始形成了。動物的交際系統也許過于簡單了,要發展成人類語言那樣復雜的符號體系,恐怕尚需十幾億甚至上百億年的艱苦努力。然而就其傳遞信息的職能而言,和我們人類的語言是一樣的,以至于我們可以說那也是一種‘語言’”[19]。
許多學者的觀察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如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就曾在他的《人類的知識——其范圍與限度》這一著作中說:動物發出痛苦的尖叫與不會說話的嬰孩用哭和笑來表達各種情感、牧羊犬對羊群發出命令的手段與牧羊人對犬發出命令所運用的手段“幾乎難以區別”,認為動物間用于表達情感的交際方式及發出的聲音,實際上跟人類的語言間“并沒有什么明顯的界限”[20]。波蘭哲學家沙夫(Adam Schaff)也在自己的著作中認為,動物有“從一個個體向另一個個體傳遞關于感情狀態的知識或提供關于某一個此時此地的情況的消息”的“一種特殊的交際”,一種屬于感情的交際[21]。如是看來,盡管慣常的理解里,往往都是把“交際”理解是人類之間的行為,但交際行為卻不好說一定只為人類所獨有,一些群體性存在的動物實際上也都存在著自己的、不同于人類的交際方式。這樣,我們則不好說“交際”是人類語言特有的本質了。至于認為大千世界“萬事萬物都在交際”“萬事萬物都在跟別的交際之中出現、發展、變化”“人是萬事萬物不停交際的產物”“人際交往是人跟萬物交際的一個方面”“交際之外無語言”“交際之外沒有任何東西”等①參閱于根元《應用語言學概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92頁、于根元《應用語言學前沿問題》(中國經濟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頁、趙俐《語言宣言——我們關于語言的認識》(中國經濟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及第1部分等。本部分另可參閱筆者《語言本質理論的哲學重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7-98頁中相關論述。,則就更不好說“交際”只是語言才有的本質了。
其次,將“交際”作為語言的本質,并作為語言交際理論的基本思想,其本身與語言交際理論建立的基礎與前提——語言的工具性思想——所反映出的語言的性能內涵相齟齬。目前,語言交際理論的倡建者在構建語言交際理論時,通常都是將該理論建立在語言的工具性思想的基礎之上。關于語言的工具性思想的基本內涵,前文已經說過,主要由“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是人類思維(主要是抽象思維)的工具”“語言是人類認知的工具”這樣幾大基本內涵組成。將“交際”作為語言的本質,主要反映的是語言的工具性思想內涵中的“交際工具”這一內涵(把“交際”作為語言的本質,往往也是由語言是“交際工具”這一內涵去作推導),而沒有適切地反映出語言工具性思想內涵中的、原本與“交際工具”內涵并存的“思維工具”內涵與“認知工具”內涵。與重在反映對人與人之間的語言狀況的認識的“交際工具”不同,思維工具、認知工具還能反映出對個體的人的語言運用情況的認識,它跟“交際工具”所反映的本是屬于兩種不同層面的語言存在狀況的認識。對此,是否還可以像有的學者給出的解決此問題的建議那樣——“也可以認為認知、思維是交際的一種方式”,從而去自圓這種語言交際本質說呢?我們認為,語言本身具有社會性,一些慣常使用的、有自己的特定內涵的術語與表述,盡管也不是一定不可以根據需要賦予其新的內涵,只是學術自有其自己的傳統與規律,一個學界常用的、內涵已約定俗成的術語或慣用表述,如果沒有合乎規律的特別需要,個人應該還是盡量輕易地不要為某種目的而去隨意改變其約定俗成的內涵與用法為好。更何況,這種處理方式下的“交際”內涵的擴大,會直接導致對更能反映、體現對個體的人的語言運用狀況的認識的忽視與抹殺。而真正的一種事物本質的確立與獲得,是須要建立在對其整體存在狀況的綜合分析考察的基礎之上的。
最后,“交際”本有其約定俗成的內涵,通常多指“人與人之間往來接觸;社交”等[22]。退一步說,即使語言交際本質論者不承認群體性存在的動物中有交際的存在,把“交際”的內涵就限定在“人與人之間往來接觸”,而不包括籠統意義上的“社交”,這也不便于籠統地說“交際”就是語言的本質。因為除了“人與人之間往來接觸”這種“交際”中的語言存在外,還存在著個體思維與認知中運用語言情況的存在,如個體的構思、概念化、范疇化、自省、靜思、冥想、自言自語等情形中的語言存在。這是事實,盡管從語言發生學的角度上看,本產生于人類的社會實踐活動的語言,與人類交際的需要息息相關。德國著名哲學家萊布尼茨早在二百年前,就在其《人類理智新論》一書中對人與人之間交際中使用的語言與個體的人使用的語言這兩種語言存在狀況進行過比較清晰的分析說明:“事實上若不是有使別人了解自己的愿望,我們絕不會形成語言的;但語言既經形成之后,它就還供人用來獨自進行推理,一方面是利用語詞給他的一種手段,用來記憶那些抽象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利用我們在推理中發現的那些運用符號標記以及無聲的思想的好處。”[23]我們不主張不加區別地將本屬于個體的人中存在的一些語言現象,籠統地歸到本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且有著術語自身的特定內涵的“交際”中。
可見,主張“交際”是語言的本質,確實存在著明顯的不科學之處,缺乏充分的學理上的支持。
通過前文所述,我們可以看到,語言的存在不僅僅表現在人與人之間的存在(即“交際”中的存在),而且還表現在語言一經產生之后,它還可以供個體的人的語言使用,即語言還存在于個體的人的語言使用中。“交際之外無語言”的說法,無疑是忽視并抹殺了個體的人的語言使用狀況的存在,也等于一定程度上忽視并抹殺了可以反映對個體的人的語言運用情況認識的語言的思維工具性能與語言的認知工具性能。我們認為,語言本是人類實踐活動音義結合的表現符號,把“交際之外無語言”作為語言交際理論的具體理念之一,無疑既跟語言的實際存在狀況不相和,又跟語言交際理論得以建立的基礎與前提——語言的工具性思想——內涵中的“語言是人類思維的工具”“語言是人類認知的工具”之思想相悖謬,顯然是不甚科學的。至于“交際之外無任何東西”等提法,也同樣存在著類似的科學性問題。限于篇幅,這里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