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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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衛“生命之根”:生態批評視域下的《天根》及其當代意義
劉娟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法國作家羅曼·加里1956年發表的小說《天根》,獲龔古爾文學獎,并被法國評論界譽為第一部“生態小說”。加里通過小說主人公保護大象的行為,對生態環境的惡化和人文精神的衰敗表達出自己的隱憂。《天根》記錄了加里關于人與自然界中其他物種之間關系的思考,表現出超前的生態意識和生態責任,具有較強的時代意義和現實價值。
[Résumé]Romain Gary a publié son romanen 1956, avec lequel notre écrivain a obtenu son premier prix Goncourt. Et ce roman, dès sa parution, passe pour le permier roman ? écologique ? par la critique fran?aise. A travers l’histoire de la défense de l’éléphant menée par le protagoniste du roman, Gary se soucie de la détérioration de l’environnement écologique et de la perte de l’esprit humaniste.soulèvent donc la question des relations entre l’être humain et les autres êtres qui vivent dans la même nature. Et ces relations ont été interrogées et réfléchies par l’auteur, ce qui représente sa conscience et sa reponsablité écologiques. Ce roman porte encore une valeur indéniable jusqu’à nos jours.
天根 生態 自然 人文精神 當代意義
法國著名批評家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曾高度評價羅曼·加里(Romain Gary,1914-1980),稱他“不僅是個遠遠超出薩特那種水準的小說家,而且是超越同時代大多數人所具備的政治智慧的思想家。”①誠然,托多羅夫對加里的贊譽有失偏頗,但后者在文學創作領域的重要性及其通過作品所展現的思想性從中可窺一二。
加里一生創作了40多部作品,《天根》()是其創作生涯前期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該小說出版于1956年,出版后即被法國評論界譽為“第一部生態小說”,并于同年以8票贊成2票反對的絕對優勢獲龔古爾文學獎。在《天根》中,作家通過講述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法屬赤道非洲獵象與反獵象的故事,發出捍衛大自然的呼吁,試圖喚醒人們的生態意識(conscience écologique),并重新思索動物和人類自己的境遇。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我們在梳理加里作品的過程中發現,他對生態問題始終保持高度的關注,作家在多部作品中探討自然、環境與人的關系,表現出高于常人的生態責任。
1980年,《天根》再版,加里在新版序言中寫道:“二十四年前本書發表時,承蒙大家好意,把它稱作第一部‘生態小說’,為拯救受到威脅的生物圈而發出的第一聲吶喊。…… 從更廣泛的、普世的角度來看,保護大自然當然絕不是非洲特有的問題:我們像被活剝了皮似的大叫大喊已有不少時日。看來人權也變成了業已結束的一個地質時期--人道主義時期--令人膩煩的遺存。”②這段文字對于我們閱讀《天根》極為重要,因為加里用自己的語言開宗明義地表述了小說的創作主旨:生態、人道主義。
本文將從《天根》的文本解讀出發,以生態批評為視域和方法論,闡釋加里的生態思想和生態視角,同時,重新思考自由、信任和尊嚴等人道主義基本概念的含義,探尋該小說在 21世紀的新的文化內涵和現實意義。希望這樣的研究能夠跳出以往加里小說創作研究的局限,從新的視角理解作家的前瞻性思想。
生態文學批評發端于20世紀90年代,與日趨嚴重的環境危機有關。生態批評理論家格羅特費爾蒂(C. Glotfelty)認為:“生態批評就是研究文學和物質環境的關系,正如女性主義批評從性別意識的角度去審視語言和文學,馬克思主義批評給文本閱讀帶來了一種生產方式和經濟階層的意識一樣,生態批評對于文學研究采取的是以地球為中心的方法。”③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人口持續增長,環境遭到破壞,大量物種滅絕,生態環境持續惡化。在慘烈的世界性場域中,人們開始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生態文學以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及提倡自然中心主義反對人類中心主義為旨歸,其文學特征在于以生態思想和生態視角為出發點,將自然為本的文學和以人為本的文學相并列。”④在這一定義之下,可以說《天根》首先是一部“生態”小說,一部關于大自然以及為大自然而作的小說。人應該如何對待大自然?人在自然中處于什么位置?這是加里在作品中不斷思索和試圖回答的問題。
小說中,作家借主人公莫雷爾(Morel)之口一針見血地指出保護大象,或者更廣義地說,生態“是一件跟我們大家都有關的事。”(19)無論是在作品中,還是現實情況下,由于氣候和人為原因,尤其是人對大象的獵殺,導致這個族群的種類和數量日漸減少,并且繼續受到嚴重的威脅。與人類同存的其他物種的滅絕和消逝,導致人賴以存在的世界處于危險的境地。生態與人的生存之間向來都不是簡單的割裂對立關系,而是唇亡齒寒、息息相關的利害關系。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說過:“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者的牧人。”⑤西方傳統人類中心主義思想過于關注人類自身利益,而忽略了動物的能動性,忽略了生態的整體利益。直到20世紀后期,這個思想才伴隨著生態危機的出現和生態批評的發端逐步被打破。
相比而言,加里的生態意識比西方超前幾十年。在作家看來,萬物之間沒有高低之分,也不能單純地用感知能力為標準對生命進行劃界。“萬物之生意最可觀”⑥,這是作家加里最為重要的生態思想。而人與萬物的“生意”,歸根結底是人與大自然的平衡與和諧,亦即中國文化中的“天人合一”,這是人與自然相處的至高境界。當今世界殘酷的事實卻是,穩步發展的科學技術導致了人對自然的無限控制,以及二者日益嚴重的分裂。一方面,人無限度地向大自然榨取,浪費大量的自然資源,生態平衡遭受到了嚴重破壞。另一方面,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又反過來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小說中,莫雷爾對人性中的貪婪深惡痛絕,對非洲大象的慘遭殺害憤怒不已,意識到停止人類對非洲自然資源剝削的時刻已經到來,“他(莫雷爾)被一項高尚的事業所征服,……被某種理想的美所征服。準備盡其所能保護大自然的壯麗。轉入了大象陣營……”(104)。莫雷爾保護瀕臨滅絕的動物,捍衛受到了嚴重威脅的大自然,對抗以破壞生態和犧牲理想為代價的生產經濟和政治體系,通過自己的行為與荒謬的現實對抗。
《天根》中的另一主人公米娜(Mina),作為真正了解莫雷爾的人,也跟莫雷爾一樣,用自己高貴的心靈去面對大自然和動物,并甘愿為它們貢獻出自己的全部。在她眼中,人與動物互相依存,躲在大自然中,在大獸群中間生活是萬分重要和溫暖的事情。動物,是加里的小說創作中慣常出現的描寫對象。加里認為每一種動物都對大自然的整體利益產生作用,在他筆下,大象,蟒蛇,狗,輪番登場,給予人自身溫暖和友情,它們和人類一樣,構成地球生命共同體。同時,人類和其他物種一起,構成了一個相互依賴的和諧體系,展示出人與自然生命之間不能損毀的生態關聯。在這種意義上,人的世界與自然的世界具有同構性。
加里自覺地把生態平衡、環境保護納入自己的創作視野,關注人在自然界、在整個生命循環中的地位,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表現出作家強烈的自然責任感。在生態意識的潛移默化下,動物們有自己的語言,擺脫了人類的道德倫理,因此,加里說:“我再次申明,它們(大象)是獨特的。它們有血有肉,它們遭受痛苦和恐慌。因此,它們就是我們自己。”⑦這也是加里生態觀的重要體現:動物和人一樣,擁有平等的生存權利。在《天根》中,加里一直有意避開人格化的觀點,而是用動物的視角去關照整個書寫,人甚至帶有了動物的特點。“如果什么也不瞞您,我情愿放棄一切,自己變成一頭大象。”(28)小說中的主人公們用他們的行為證明,人不能單單追求自己的功利目標和物質享受而失去對動物對自然的尊重,人與自然的交融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道問題。如果現代社會一定要建立在對大自然的暴力征服之上,那么,野性的終結也昭示著現代文明的終結。
加里期待人對自然的好奇和激動,重拾追求美和敬畏自然的天性。并呼吁人們從生態的角度審視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告誡人們善待自然和保護環境才是現代社會文明的重要標志,而善待自然歸根結蒂就是善待人類自己。“人絕對需要保住除供人做鞋底或縫紉機等等之外的東西,絕對需要留有余地,留下一塊不時可以去躲一躲的保留地。只有這樣,人們才可以開始談論文明。”(55)換言之,唯有真正意義上的對自然萬物的尊重才能幫助人們擺脫困境。加里通過莫雷爾、米娜、科維斯特(Peer Qvist)等人物的行動、思想表達了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理想:人只有親近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陳腐觀念,才能從根本上真正尊重自然,尊重所有生命的個體其自身存在的價值,才能獲得精神生長的力量,獲得抗拒社會發展帶來的空虛、冷漠和不信任的能力,才能重獲精神和情感家園,簡言之,“只有愛才能給予生活以意義。”⑧。
在《天根》中,加里通過莫雷爾的行為促使人們思考動物和人的命運,思考人在生命循環中的地位和作用。除了書中無所不在的生態思想,作家也時刻傳遞著人類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道主義信息,督促我們繼續相信高尚的力量,以此捍衛人渴求自由和幸福的理想。
加里把《天根》的寫作背景設在了法屬赤道非洲(AEF),那里不僅僅是大象的主要棲居地之一,最為重要的是,小說所描繪的時代即二十世紀中葉,整個非洲處在去殖民化的大歷史背景中,社會動蕩,民族獨立運動此起彼伏。同一時期,法國乃至歐洲大陸處在消極悲觀的集體迷茫中,精神失落, 道德淪喪, 心態失衡,荒誕主義盛行,主導著人的精神狀態。王岳川教授指出:“生態理論的發端與全球化的兩個重大危機相關,其一是當今世界日益惡化的自然生態危機,其二是人類精神痼疾在現代消費社會中的人文精神生態危機。”⑨作為一個有著憂患意識和生態意識的作家,親身經歷過戰爭--破壞自然生態和精神生態平衡的最高和終極形式--而保持著清醒和冷靜的加里,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通過文學創作塑造出《天根》主人公莫雷爾那樣的非典型形象:法國人,經歷了戰爭和集中營的雙重身心摧殘,陷入對人的深深懷疑和絕望之中,亟待一種有效的療傷方式。莫雷爾在捍衛大自然、保護大象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超驗的樂觀和毅力,也是加里在作品中極力渲染的部分。
作家注重衰敗的人文精神的重建。小說中,大象作為普遍的意象牢牢占據著小說整個敘事的中心位置,并承載著眾多的意義,除了代表著生物多樣性的存在以及生態系統的平衡還有非洲土著眼中的蛋白質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在理想主義者眼中,大象是“天賦自由的有力形象”(104),象征著可以繼續信仰的上帝,象征著自由,希望,尊嚴。而這種自由、希望和尊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被碾成碎片,直至消散得不見蹤影。加里認為,大象的存續直接關系到人文精神的存續,因為大象像一個棱鏡折射出自身的“美”與“高貴”,喚起人們“相信大自然的雄渾壯麗”,“想象這樣的自由尚存于世”(33)。
小說的敘述脈絡中,莫雷爾單槍匹馬地拿著反對獵象的請愿書到處征集簽名。莫雷爾的神話讓一個又一個的追隨者緊跟其后,大家為他的信念和堅持感動,在他精神力量的感念下,在莫雷爾身邊聚集了眾多的支持者,義無反顧地加入到大自然捍衛者的行列中。莫雷爾的請愿書宣告“‘高傲的時代已結束 ’”,“我們應該帶著更多的謙卑和理解,轉向‘不同但不低級’的其他種類的動物。”(25)至此,回歸自然、與自然平等相處的生態意識覺醒,同時,孤獨地穿越整個非洲大地的莫雷爾收獲了意想不到的友情,人與人之間得以重新建立起至高無上的信任。
其實,在生態危機愈演愈烈的時代,在生態文明日益受到人類重視的時代,人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要從根本上緩解生態危機,必須變革人的思想文化。許多生態批評家和生態思想家都指出,導致生態危機的深層原因不是工業、不是技術,那些都是表層原因,真正的深層原因是人類的思想和文化。透過《天根》的文本,我們不難發現,進行著一場真正意義的榮譽之戰的莫雷爾就是宣稱不喜歡絕望的加里。為了自然界無法奪走的美景和幫助我們挺立不倒的神話,莫雷爾義不容辭,置生死度外,直面大象和人類的生存狀況,徹底地投入到他為之信仰的戰斗中,保護大象,保護鰓角金龜,用靈魂的力量經受住任何考驗,保護“天根”,“捍衛非洲的靈魂、完整性和她的未來”(131),盡其所能地保護大自然的壯麗,捍衛自由和尊嚴。
《天根》中,加里通過闡述自己根植于生命平等意識和生物種群共存共生的生態主義思想,借保護大象引出作品的另一意義深遠的主題--捍衛人的尊嚴和自由。雨果曾說過:“在人與動物、花草及所有造物的關系中,存在著一種完整而偉大的倫理,……成為人類倫理的延伸和補充。”⑩也就是說,人與自然的關系往往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延伸和折射,人對自然的踐踏是人對人進行踐踏的方式之一。在《天根》的敘事中,作家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及莫雷爾如何熱愛大象,或者他見到那些龐然大物時如何贊嘆不已。莫雷爾奮力保護大象,是因為它們象征著寂寥蒼穹下人的自由和尊嚴。莫雷爾的勇往直前則讓他有了“世界人”的綽號,獲得了跨越國界的能力。加里在小說中呼吁人們用大自然的遼闊壯美,以及心靈的無法奪走的自由對抗人類和社會的異化,“決不放棄捍衛大地和人的靈魂深處種下的極其多樣的根。這些根好似一種預感,一種渴望,一種對無限正義、尊嚴、自由和愛的需要,緊緊抓住大地和人的靈魂。”(212)而人靈魂深處的自由理想構成了加里筆下的人文精神的核心,而只有在保護身邊最高貴的生命體現的時候,這才是可以奢談的內容。
通過《天根》的出版,加里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榮耀與認可,實現了童年的許諾,收獲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他們的眼光既不高也不遠,只看到人,并最終對人形成一個無限的、宏偉的、無比崇高和慷慨的看法,并努力捍衛這個看法。”(54)加里,莫雷爾,他們通過自身的行動構建自我的本質,獲得生命的自由,完成自我的實現。
特別要指出的是,跟二戰后出版的關于自然保護的其他作品一樣,《天根》中關于風景(非洲和獸群)的描繪比重較少,異域風貌和地方特色的不在場恰恰突出了保護生態的普遍性。并且,在行動之初,莫雷爾對于生態可以說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這個字眼的存在。在保護大象的過程中,隨著捍衛自然運動的深入,莫雷爾的生態觀在無意識中逐漸形成,并超越了以往的概念。這也是加里更為廣義的生態觀的集中體現:保護自然是一個普遍且漸進的過程。
大自然是人類的生存之根,人作為生物的一種,不可能與世界相脫離,而是嵌在世界之中。然而,“在近代,這種關系(即人與自然的關系)以極度的敵對和悲劇性為其標志。將人定義為與自然分離的理性主體,總是伴隨著人追求其對環境的控制,在穩步發展的科學技術的幫助下,這種追求導致了人對自然的無限的控制。”?在《天根》中,作家把創作視角延伸到了與內心相對應的外部自然世界,記錄自己對自然環境惡化、對人與人之間信任的喪失而感到的痛楚,真切期盼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真正實現和睦相處:“尊重大自然,尊重鮮活的自由,不計任何產量和效用。”(54)
加里憂慮自然和人的命運,在自傳體小說《童年的許諾》的結尾,作家寫道:“我不能踩一只螞蟻,或看著一只鰓角金龜掉進水里,最后寫了一本厚厚的書,要求人類用自己的雙手保護自然。我不知道我從動物眼神里看見的東西是否確切,但是我覺得它們的眼神里發出一種無聲的呼叫,顯示出一種對人類的不理解,一種質問,它使我回憶起某些事情,使我感到震驚和不安。”?
在加里看來,萬物之間無高低貴賤之分,動物和人并無二致,他肯定動物的情感能力,認為動物們感情真摯,富有尊嚴,人與動物的和諧共處,才是現代社會的第一要義。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認為:“人與自然的神秘聯系,在現存的社會關系中,仍然是他的內在動力。”?人類因為自己的行為已經陷入困境,對于個人內在的孤獨感、自然資源的枯竭、人與人之間的不理解和不信任、還有社會關系中的暴力行為,人們已經無計可施。在這種情況下,加里用自己的作品督促和提醒人們改變對待世界的方式,用一種多維度的方法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人文精神在這多維度的方法中起著根本性的作用。這是小說《天根》在保護環境這樣宏大的主題之外,隱藏著的更深層次的意義。人類根植于自然,而大象是聯結自然和自由夢想的紐帶,“是最后的個體”(87),代表著人最后的基本權利,不放棄、不絕望地保護大象、保護大自然,就是捍衛獨立,捍衛人的尊嚴。
《天根》出版之后,“大象”這個意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加里的靈感來源。在之后創作的《寫給大象的信》()中,加里進一步指出,如果人們繼續以進步、高效和全面物質為名威脅大象等物種的存續,那么最后受到威脅的將是人類自身。令人欣慰的是生態意識在全球范圍內逐步形成,開始用平等的眼光對待和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積極捍衛賴以生存的(希臘文,意為“環境”,“家園”,生態écologie來自該詞)。加里用自己的作品向我們描繪了人與自然、精神與物質和諧統一的美好圖景,發出人類“詩意地棲居”的心靈訴求。
《天根》的結尾部分,加里寫道:“莫雷爾笑著,頭朝后仰,沐浴在非洲的燦爛陽光里。”(338)未完成的開放式結尾,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留給我們一個在永恒中日臻完善的形象:莫雷爾繼續留在荊棘叢林深處,與群山和星辰為伴,斗志不減地繼續保護“天根”,繼續進行“真正的榮譽之戰”(54)。特別要指出的是,在《天根》中,加里筆下的莫雷爾與“高、大、全”的完美“英雄形象”相去甚遠。莫雷爾相貌平常,個頭不高,頭發凌亂,寡言少語,性情溫和,就是這樣一個“反英雄式”(antihéros)的人物,用他執拗的信念和勇氣捍衛著“天根”,捍衛著人的自由和尊嚴。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在其作品《西西弗的神話》()中寫道:“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腳下!我們總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并且搬掉石頭。……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在這個意義上,莫雷爾就像起身走向諸神懲罰的西西弗一樣,“拒絕失望,拒絕灰心喪氣”(51),通過保護大象,保護自然,捍衛生命,捍衛人的尊嚴,融入某種完整和崇高之物,而獲得了“英雄”的幸福,同時,收獲了理解和信任,“在人的陪伴下捍衛人的理想”(108)。與大多數現代主義作家的創作主題不同,加里把寫作視角延伸到自然世界,“先于他人看見世界的走向”?,用其他實踐活動都不具備的敏銳的文學眼光,在小說創作空間重新定義“生態”,重新審視作為自然和人類社會雙重身份的世界,關注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交融關系。
自《天根》出版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在此期間,現代技術造成了人與自然的隔離,生態環境持續惡化。而在這背后,隱藏的是更加令人擔憂的精神危機。“萊德菲爾德在《塞來斯廷預言》和《第十種洞察力》中強調:現代社會的腐敗和貪婪是物質中心化和精神邊緣化的人性異化造成的,腐敗源自于整個世界物質主義彌漫的‘有所企求’的貪欲,人們缺乏精神超越維度而處于現實欲望難平的浮躁焦慮中,這一系列現代文明病癥導致了人類的整體精神失衡。”?《天根》的法文標題是Les racines du ciel,加里借書中丹麥博物學家科維斯特之口,說出天根的含義:“伊斯蘭教把這稱為天根,對墨西哥的印第安人來說,這是生命之樹。”(161)“天根”也指“上帝在地里植下的所有的根,以及他在人的心靈中永遠植下的根。”(175)通過“天根”,通過保護自由自在,笨拙但壯美的巨獸,加里對于 “生態”覺醒、善待自然、捍衛人道主義的呼吁,對人與自然之間的互相守護關系的揭示,時至今日,仍然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
柳鳴九曾在《超越荒誕: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史觀》中強調加里“經常處理一些重大的世界性的題材與人類狀況的主題。”?。作為法國文學的第一部生態文本,小說《天根》以明晰的方式闡明保護獸群、保護自然、捍衛本質的人文精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加里從生態的整體角度出發,把自然界與人真正地視作一個有機整體,認為每一個個體,人,動物,即便是最笨拙、最緩慢、最沒有效用的個體,也應該擁有生存的空間和位置。同時,他對抗以犧牲和諧為代價的生產經濟,還有拋掉文化精髓的政治體系,認為人一旦遠離了生命根源的自然環境便將會失去作為人的精神核心,因而主張把人的精神價值融入其他生命整體的存在中,用理解、溫暖和友情捍衛“生命的天根”,捍衛自由和尊嚴的理想。
讓我們再次回到加里為1980年《天根》再版而作的《新版序言》中:“勇氣是不需要另一個名字的。人們一直奉獻出自己最好的東西,為生命保住幾分美麗。幾分自然天成的美……”(1)。《天根》的主人公們在對大自然的愛的支撐下,用始終完好無損的勇氣,全力協調著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身體力行地維護著自然和尊嚴的完整,帶給人們一切都會趨于至美至善的堅韌的希望。
(責任編輯:林立)
①轉引自孫傳釗:《羅曼·加里與托多羅夫的反善惡二元論—以“歐洲教育”為中心》,載于《中國圖書評論》,2008年第7期,64頁。
②[法]羅曼·加里:《天根》,王文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1-2頁。后文凡出自加里該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③Cheryll Glotfelty, Harold Fromm:,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66, p.3.
④王岳川:《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的當代價值》,載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135頁。
⑤[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290頁。
⑥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120頁。
⑦Myriam Anissimov,. Paris: Folio, 2006, p.362.
⑧[法]羅曼?加里:《童年的許諾》,倪維中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8頁。
⑨王岳川:《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的當代價值》,載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130頁。
⑩ [美]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楊通進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1頁。
?[美]弗萊德·R·多邁爾:《主體性的黃昏》,萬俊人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163頁。
?羅曼?加里:《童年的許諾》,倪維中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8頁。310頁。
?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審美之維》,李小兵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257頁。
?[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鴻渺,王捷宇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30頁。
?王岳川:《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的當代價值》,載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134頁。
?柳鳴九:《超越荒誕: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史觀》,上海:文匯出版社, 2005年,2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