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民事重復起訴的識別標準

熊琰琰 徐 瀟

（1.煙臺大學法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2.德州市慶云縣人民法院，山東 德州 253700）

在民事訴訟領域的司法實踐中，重復起訴問題十分普遍。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民事案件”、“重復訴訟”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檢索到26817個生效的民事裁判文書。因此何為重復起訴，如何進行識別成為司法實務界和民事訴訟理論界的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2015年實施的《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第1款從當事人、訴訟標的以及訴訟請求三個要素進行重復起訴的識別，但仍難以準確應對司法實踐中紛繁復雜的案件。如：前后訴中原被告地位互換或主觀范圍擴張是否屬于當事人同一，如何理解前后訴中訴訟標的同一或訴訟請求的同一。總體說來，相較于主觀方面的同一性即當事人的同一性的識別，客觀方面識別標準的同一性在具體判斷時更具爭議。針對重復訴訟導致的這些問題，有必要在理論和實踐層面進行詳細的研究和規制。

一、禁止重復起訴的內涵和理論根據

在中國法的語境中，重復訴訟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訴訟系屬中的重復訴訟；二是判決確定后的重復訴訟。通說認為，雖然二者都含有禁止重復訴訟的意味，但基于兩種制度的價值取向不同，理論上不宜將確定判決的既判力的消極效果歸入禁止重復起訴之中[1]。從我國關于重復訴訟的立法規定來看，盡管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47條在前訴處于訴訟系屬的階段和前訴處于已經做出生效判決的階段時，對提起的后訴一并規制，且禁止重復起訴理論與既判力理論都與訴訟標的存在關聯，但是兩者所依據的法理和約束的對象并不相同。筆者認為，在民事訴訟理論上，不屬于重復起訴是民事訴訟要件的消極要件。盡管我們通常理解的重復起訴體現為兩層含義，和廣義的一事不再理發揮的機能相近，但是鑒于我國民事訴訟理論和立法不間斷地向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借鑒學習，同時也有必要將理論分開細化討論。即在探尋我國司法實踐中審判人員對重復訴訟問題如何進行規制時，應考慮到具有雙重意義的重復訴訟（或廣義的“一事不再理”）涉及訴訟系屬阻礙效應和既判力的消極效力，并逐步通過對司法實務的梳理，為以后我國理論的細化提供豐富素材。

主流觀點認為，禁止重復起訴的法理根據主要表現在以下三點：第一，出于訴訟經濟的考慮，避免法院針對同一案件重復進行審理，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第二,防止就同一事件法院作出相互矛盾的判決，樹立并維護司法權威。最后，避免徒增被告的訴累，保護當事人的程序利益。

二、重復起訴識別標準之理論分析

學者張衛平教授將訴訟系屬界定為當事人之間的特定案件因起訴而處于國內法院待審的狀態。訴訟系屬在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民事訴訟法上屬于一個重要的概念[2]。我國立法和實務中沒有使用此概念。訴訟系屬雖因當事人提起訴訟而發生，但對于訴訟系屬的起始點存在著三種不同的認識:主要有“訴狀提出說”“受理說”和“訴訟送達說”。筆者認為訴訟送達說最為合理，將起訴狀送達于被告之時界定為訴訟系屬開始更能體現對被告的程序保障，更符合一般人認為的程序正義的外觀。我國同樣沒有條文針對訴訟系屬的終結作出明確規定。一般認為，訴訟系屬因判決的確定、調解協議生效、和解協議生效、原告撤訴而終結。

（一）重復起訴主觀方面識別標準的同一

第一種情形是，前后兩訴的當事人完全相同或地位互換。通說認為前后兩訴的當事人是一致的。如日本學者高橋宏志教授認為，只在原被告的地位互換時，當事人仍可以將其視為具有同一性。此時，原告或者被告的地位在判斷重復起訴時可以不予考慮。我國學者張衛平教授同樣認為，當事人相同并非僅指前訴原告和后訴原告是同一個人,前訴被告和后訴被告是同一個人的情形。從形式上看，前訴的原告換作后訴的被告，前訴的被告成為后訴的原告，這也認為訴訟主體具有同一性。此種情形在具體實務中的爭議相對較小。

第二種情形是，后訴相對于前訴出現主觀范圍的擴張。當前主流觀點認為，在確定當事人同一性方面，所謂既判力主觀范圍擴張所及的主體作為后訴的主體顯然不是前訴的主體，但也將他們看成是相同的當事人，因為要考慮到他們受判決效力的影響。同時有的學者則提出，在無法確定前后訴的當事人是否一致進而影響重復訴訟的認定時，應側重保護訴權支持當事人另行起訴。筆者認為，從禁止重復起訴的規范意旨來看，應當在保障當事人訴權的同時盡可能的實現糾紛的一次性解決。

（二）重復起訴客觀方面識別標準的同一

首先，在民事訴訟法的研究中，存在眾多關于訴訟標的的理論研究。舊訴訟標的理論采用實體法標準，即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或實體法律關系作為識別標準。但是請求權發生競合時，利用該學說難以合理解釋同一案件可能存在雙重給付的情況。新訴訟標的理論則是拋開實體法思維束縛，盡量從訴訟法的角度來進行訴訟標的的識別。有的學者認為，一味追求理論的高度抽象與邏輯完美是完全沒必要的。于是陸續有民訴法學者開始結合司法實務尋求訴訟標的研究的新范式。隨著多數裁判文書的公開，我們接觸到越來越多的生動的司法實踐案例，采用或者逐漸采用相對的訴訟標的已成為一種趨勢[3]。

其次，訴訟請求的同一是否有必要列入重復起訴的識別標準，在理論上存在爭議。部分學者提出，我國《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第1款將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一同作為重復訴訟的識別標準在邏輯上是不恰當的，且容易引發理解和適用上的混亂[4]。我國《民事訴訟法》先于訴訟標的的討論而制定實施，使得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均出現在立法當中。在舊訴訟標的理論中，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存在明顯的區別，但在新訴訟標的理論中，由于是采程序法的識別標準，脫離了具體實體法律判斷基準，兩者的區別就不十分明顯。因此，將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并列為識別標準會造成司法實踐具體適用時更加復雜，因為訴訟標的和訴訟爭點包含了《民訴法解釋》關于訴訟請求同一性對重復起訴的要求。建議禁止重復起訴客觀方面的識別標準為訴訟標的和訴訟爭點即可。最后，在訴訟爭點相同時，也會導致后訴與前訴出現矛盾。在我國法院裁判文書的事實與理由部分一般會對爭議焦點進行歸納，其中法律適用問題最終屬于法院依職權作出判斷的，不應成為爭點的內容。如果前后兩訴的主要爭點是共同的，在日本學者高橋宏志教授和我國學者張衛平教授看來，可以認為前后兩訴構成了廣義上的禁止重復起訴。當前后兩訴的爭點共通時，法院對于該爭點的審理也可能構成重復審理，產生前后實質性矛盾的判決。從判決爭點效理論的角度就更容易理解。針對前訴的某個爭點，如果滿足以下條件將被認為產生一種效力：首先，雙方當事人在前一個訴訟中將其作為主要爭點已經各抒己見；其次，前訴法院對該爭點進行了充分的審理并作出了一定的判斷；最后，該爭點作為案件主要的先決問題出現在后訴請求的具體審理中。

三、重復起訴識別標準之實務考察

在《民訴法解釋》第247條頒行之后，司法實踐中在具體適用關于訴訟請求的同一性時，審判人員亦存在不同的理解。如在山東省某公司聯營合同糾紛中，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在判斷訴訟請求的同一性時，不僅考慮了當事人通過訴狀列明的訴訟請求，而且還探尋了當事人提出此訴訟請求的訴訟目的和效果。而最高人民法院則在二審裁定書中指出，兩次起訴的訴訟請求涉及的股權的回購權的比例不同，存在本質的區別。進而在最終重復訴訟的判斷上，兩個法院之間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相較于探尋訴訟請求背后的訴訟目的而言，最高人民法院在本案中的判斷相對中立和客觀。

司法實踐中，法院對訴訟標的的理解并非總是采舊實體法說。在2005年某土地使用權糾紛案中，審判對象指的是訴訟請求。法院從前后訴的訴訟請求是否同一來認定是否構成重復起訴。在2015年公司聯營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本案兩次起訴的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是當事人所請求裁判的事項及其依據的法律事實。重復訴訟的識別標準為：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三者同一，即為重復訴訟。另外，關于訴訟中爭點共通的判斷，并非每一級的法院審判人員都能清楚認識且較好的運用。如在房地產開發合同糾紛中，盡管威海市中院和山東省高院都得出了前后訴不屬于重復訴訟的結論，但是威海市中院僅籠統依據前后訴當事人的訴訟請求不同，訴訟標的不同而作出判斷，而山東省高院則更進一步從既判力客觀范圍和訴訟爭點的角度展開論證，從而很好的回應了當事人的疑問，有理有據。因此，在重復起訴客觀方面識別標準上，宜將訴訟標的回歸其最基本的功能，即指示不同程序場景下的訴訟審判對象，同時將訴訟爭點作為補充標準。

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民事訴訟理論研究相對細化，分別通過禁止重復起訴理論和既判力理論來規制我們通常認為的重復訴訟現象。我國將前訴處于訴訟系屬的階段和前訴處于已經做出生效判決的階段時，對提起的后訴一并規制的做法，可能有其本土化考量。同時考慮到我國民訴理論不間斷的借鑒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事實，以及理論研究細化的必然趨勢等，有必要結合域外先進的相關理論和我國的司法實踐，逐漸通過禁止重復起訴和既判力理論分別對同一當事人重復提起訴訟進行規制，并從當事人和審判對象兩方面來進一步明晰重復起訴的識別標準。對重復訴訟的識別整體上應當把握保障當事人訴權與糾紛的一次性解決之間的衡平[5]。具體說來，首先，在禁止重復起訴的時間標準上，因為“訴訟系屬”概念目前還未被我國立法和司法實務使用，能與之大致相對應的制度是法院的受理。在實務操作時，應注意登記和受理在時間點上的區別。其次，在當事人的同一性的認識上，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重復起訴主觀范圍擴張的問題應值得注意。最后，在訴訟標的的同一性上，可以借鑒域外已經較為成熟的相對的訴訟標的理論[6]。通過加強法官的釋明和訴的合并，在保障當事人訴權的同時將糾紛一次性解決。

注釋：

①http://wenshu.court.gov.cn/list/list/?sorttype=1&numer=&guid=43e08207-5d82-4eaee058-c5762247c14 8&conditions=searchWord+2+AJLX++案件類型:民事案件&conditions=searchWord+QWJS+++全文檢索:重復訴訟。最后截止訪問日期：2018年3月28日。

①“青島中金實業公司股份有限公司與中鐵置業集團有限公司聯營合同糾紛案”，（2013）民二終字第93-1號。

①“威海鯤鵬投資有限公司與威海西港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山東省重點建設實業有限公司土地使用權糾紛案”，（2005）民一終字第86號裁定書。

②同①。

③“威海旭斌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與威海火炬高技術產業開發區怡園街道辦事處中盛園社區居民委員會合資、合作開發房地產合同糾紛案”，（2016）魯民終5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