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組詩）

周亞

春 秋

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是細腰美人，腳趾上的春秋

她把身體安頓在山頂，一個王朝

就成了一座花園

她用嘴唇吹開花瓣，取一根肋骨作琴瑟

十指所及皆如流水潺潺

她起舞，那是她親手浣洗的一縷素紗

在水上漂

那么輕，那么薄

絲細如刃，唯有她領會

有時她心口疼一下，迷醉了姑蘇臺

另一個王朝，就在暗中又挨近了一寸

而她疼的滋味

她后來死去或活著，皆無人知曉，無人知曉

我是美人數千年前系于裙邊的小鈴

數千年后鈴聲空寂

如果你懂得，你是否會替一個女人說

你們看到的聽到的都不算

青 瓷

可以藏得更久么？

釉如凝脂

水在內部彎曲

這素樸的胎，以初生之軀

等到光，等到相遇

薄暮如紗

把虛靜呈示給

緩緩的打開

一雙手滑過光潔的頸項，沿曲線

下探，喃喃

你這宋朝的青瓷花瓶

……

這推波助瀾的瞬息

有什么在靈魂之上

戰栗了一下

三清山記

那片云霧涌向我，層疊的樹，山峰，峭壁

全都隱入虛無。我踩著云霧，進入空中棧道

塵埃之重，淡若煙嵐

我在云霧的空白里，變得空白

暫時地，我還不想向一棵樹討教如何修煉

或從一滴泉，皈依隱秘的源頭

有兩三只松鼠跳來跳去，發亮的眼睛與我對視

那最小的燈，照亮八月群山的每一個空洞

沒有生，死

只有下沉，或升騰，永在——

只有樹影，迷霧，仙氣，帶著山崖飛

我隱身山水，我也要飛了……

第N個春天

山坡上躺著它們的裸體

腹部美麗

我看到，這群被放逐的杜鵑

在春天里重生

蝴蝶是曾經相遇的那只，雙翅閃著靈光

一動不動，只為了等待

一顆松果墜落

好似你從那條花徑上走來，帶著仙氣

窸窸窣窣的

崖邊，靜水在流，在細述植物的故事

這弱而小的王國

如此魅惑。途經此地的人們都將屏聲息氣

為它生命的短暫

而四月正在發生

梅 園

1

有三兩朵梅，就夠了

多余的，已退回

冬的深處

那么近，又那么遠

我把自己投進夜的黑，就看見

你花瓣上的水珠，比夜明珠還亮

只一顆

就照徹整個梅園

和我的夜晚，并驅走影子里的暗疾

另一個我

在枝頭

數著花蕊，與你交談

2

我走過，你飄落

花魂是無聲的

腳步很輕

不會踩疼石頭，細泥，三月的去向

而你世外的清香

一場雨也未能將它帶走

一場雨后

空空的寂靜是你

夜非夜

因為你

這原本不幸的人間呵

有福了

歌謠：廊橋

流水握住它

如握一卷簡牘

從它的木紋路里撿起時間碎片

抬腿，邁步，三五級

入橋洞門。長長的身軀吞噬了我

隱形，而后盛開

即一次日出日落

輕的、重的，腳底咚咚叩響

一截廊橋有多少滄桑？

廊橋下的流水聲，恰似山寺好聽的誦經

不徐不疾，沿江低回

懷揣異香的人總有不甘

年華里反復修葺，渴望離經叛道

徒勞的吻獸！

兩岸燈火、倒影，之上是星空

西津，西津

三百年，我去了，又來……

致百合

夜，捧起紅百合

你和你，把收攏的羽衣

依次抖落

一對發卡少女一樣恍惚

冷凍的記憶閃閃爍爍

哦，十四歲，新鮮的翎毛徒有抱負

透過一張玻璃糖紙看風暴

黑夜是少女的黑夜

她在流逝里

走得太遠，又似乎原地

還需多少年，才能完成一個人的美？

淡淡的詞，從唇齒間撿拾

并躲進窗簾的薄紗

忽然想問一問，怒放的紅百合

哪一朵是最初的自己？

讀《虢國夫人游春圖》

從唐朝的絹畫上來認你

你就是，睡眠里逃出的春天

草蟲在捉迷藏，槐樹們喊不動

一千種綠，集體屏住了呼吸

丟開身后的舊宮殿

一支樂曲，從干凈的肺腑起飛

一個手勢，輕握和風里細小的暖

空空的春景，因你飽滿了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