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無雙年代致敬

藍潔瑛走后，許多人感嘆記憶中的香港正凋零。仿佛那個香車寶馬、笑語盈盈的年代已擦肩而過，暗香漸遠。銅鑼灣和中環依舊人流如梭，旺角卡門依舊燈影流波，那些樓宇和街巷都在，可港片中的香港卻只能追憶。那些能藏住遠去味道的好電影越來越少，比如《無雙》。

這些年，一切都在加速衰老，星爺的白發、王晶的肚腩、邱淑貞的魚尾紋反復提醒我們，沒有誰能敵過時間，然而周潤發卻是反例。從《縱橫四海》到《無雙》，幾十年的光陰如同流浪的旅途，發哥自在出發，又悠然歸來，時間在他肩上落滿灰燼，可他的笑容依舊干凈如少年。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

在《無雙》中，發哥登場的瞬間，影院內不同年齡的女生，爆發出一片輕嘆，這世界變化很多，可總會有人不會變。

不變的周潤發是這部《無雙》的神魂，而《無雙》又不僅于此，這是一部高質量的懸疑片，甚至是一部富有“文學性”色彩的香港動作片。甚至可以這么說，這不是“畫家”在犯罪、不是偽鈔制作者在玩火，這簡直就是編劇筆頭下的編劇養成，是身兼導演、編劇的莊文強“一人鳴起的協奏曲”。

表面上看，這部電影90%的時間都在講述“李問版本”的故事。代號“畫家”（周潤發）為首的犯罪團伙，掌握了制造偽鈔技術，難辨真偽，并在全球進行交易獲取利益。他將落魄畫家李問（郭富城）一路提攜成偽鈔制造高手。從威逼利誘的開端到各懷心思的紛爭，事件沖突不斷，引起警方高度重視。然而，“畫家”和其他成員的身份一直成謎，警方的破案進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關鍵時刻，李問的被捕打開了破案的突破口，他告訴大家事件的前塵往事，而“畫家”的真實身份卻讓眾人意想不到。

在這個版本的故事里，莊文強故意埋下了非常多的BUG，讓觀眾在三組真身與替身（真鈔、假鈔；“畫家”、李問；秀清、阮文）里不斷兜兜轉轉。莊文強還不時地從女警察的側面角度展開她的記憶，雖然只有對幾個部分的補充，卻都暗合了李問的敘述，讓他的故事似乎顯得可信度更高了些，也更為完整。

戲劇張力極強的劇情，被抽絲剝繭的敘事結構穩住，變得十分順暢，但中間卻又總有些奇怪的段落，看起來像是記憶的模棱兩可，又像是從未真實發生的事。這些疑點讓李問的故事顯得亦真亦假。實際上，“畫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李問版本是他用“編劇思維”臨陣磨槍出來的，“畫家”只存在于他的心里。

這部電影是近年來少見能讓觀眾滿足的華語懸疑片。其實，中國觀眾口味并不算挑剔，然而常年來懸疑片的智力水平卻一直不在線。低質量的影片總會走入兩個極端，要么看見開篇便知結尾，一路索然寡味；要么看見結尾滿頭問號，通篇沒有邏輯生硬轉折。

真正的懸疑片，最核心的橋段一定充滿精巧的設計，它是一場盛大表演的壓軸，是一座復雜密室的寶藏，是包裹在層層天鵝絨下最閃耀的寶石。所有的鋪墊、掩飾、迷惑，都是為了迎接它出場時的璀璨，以及因恍然大悟而迸發的多巴胺。

《無雙》的高質量便在于此，它能成功讓大多數觀眾發出驚嘆，并有隨著劇情峰回路轉急速狂飆的快感。電影核心謎題的答案，有著《非常嫌疑犯》的影子，又有港片式的演繹，經典和本土化的結合，孕育出別樣的滋味。

這是一場精心的謀劃，成功要歸功于所有環節。劇本智力在線，導演功力在線，演員亦要演技在線。這部片的主角是郭富城，和周潤發一樣，是從我們記憶中那個香港走出的巨星。多年來，人們只記得他的舞技，談論他的情事，卻忘記他的演技。其實早在電影《三岔口》中，郭富城就已成功顛覆了人們對他油膩的老派偶像印象。他刻畫的人物常有細膩的感情，而且那種感情常常隱于冰山之下，把握尤其之難。郭富城成功之處，就在于他能駕馭冰山下的火焰。在《無雙》中，郭富城十分準確地處理了李問這個內心復雜的角色。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善良、憨傻、習慣于退縮的普通人，神情語態皆未失分毫，從頭可憐到尾。他一進警局就大喊“‘畫家’讓所有人處在危險之中，大家都會死”，借此埋下伏筆。再加上吳秀清（假阮文）身處一旁，讓他口述的前因后果更有信服力。警察們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從未把他放在眼里。假作真時真亦假，在之后不同的敘述版本里，一切奇怪的BUG都得到了解釋。

而發哥的表演則讓整個劇本真正有了靈魂，因為他飾演的“畫家”，是作為一個“活著的符號”被寫進電影中的。瀟灑、幽默，又有不羈的狠勁，“畫家”這樣的角色不僅是莊文強在劇本寫作中就以周潤發的銀幕形象為參照量身打造，在電影里更變成了一種具有雙關的意旨。

壓抑內斂的郭富城、高智若妖的周潤發，開啟了一段冒險的旅程。他們的舞臺由無數假鈔累積而成，而舞臺外世界同樣難分真假。《無雙》并不滿足只講一個有關假鈔的故事，亦不想只刻畫一個高智商的罪犯。它更想講講這個世界，我們認為的假并不一定是假，而我們堅信的真，又何嘗是真。

基于這個思維維度，《無雙》這個片名，就有多重意味。它在說主角造假工藝的精妙，天下無雙；同樣也在說這個案件的離奇；更在暗示，這世界上并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樣的事物。即便你能偽造得惟妙惟肖，但終會在命運面前露出馬腳。電影有個冰冷的結尾，逃之夭夭的主角其實并不快樂，他在陰影中活著，只能成為角落里的仿品。

如果拋開冰冷的解構，《無雙》或許還有另外一重傷感的意義。它是在向那個遠去的港片年代致敬，在向《縱橫四海》《天若有情》《警察故事》《古惑仔》《無間道》致敬，在向遠去的人和江湖致敬。

那個驚才艷艷風流無雙的無雙年代，終究只成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