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的父親]
1955年
愛默特·提爾①,咋不記得。說這話時你曾祖父坐在桌旁,報紙鋪在桌上,他抬頭對祖母說了句什么。她朝我瞅瞅,然后叫我出去。愛默特·提爾。高中時我有個朋友,大家都叫他弱雞。有天下午——大概是1967年?——弱雞站在街角,幾個警察過來用警棍打他。平白無故揍了他一頓。弱雞以為參軍去越南打仗就能讓人瞧得起,可有個負責入伍訓練的軍士,他給弱雞起了各種綽號,就是不叫他名字——黑鬼這樣、黑鬼那樣——于是弱雞就去跟上頭抗議。他給扔進牢里,最后只訓練了兩周就去了越南。沒多久他的尸體就裝在袋子里給送回來了。邁阿密有幾個白人警察拿沉甸甸的手電筒打死了一個叫亞瑟·馬杜菲的人。當時你六歲還是七歲,所以是1979年。警察還故意弄壞他的摩托車,想偽造成車禍死亡。不消說,無罪釋放。然后還有1999年的阿馬杜·迪亞羅;2006年的肖恩·貝爾。紐約的那些謀殺案你肯定比我清楚。今年的特雷沃恩。每年都有,我們知道的只是一丁點兒,上帝才曉得還有多少我們根本沒聽說,只有他們自己的家人默默哀悼。
——爸爸
1877年8月23日
伊絲塔問:“我能拿支蠟燭不,太太?”她母親朝著鑄鐵制的爐子彎下腰,從烤爐里端出又一鍋滾燙的玉米面包。太太哼著歌沒應聲——意思是拿吧。伊絲塔遠遠繞開母親,繞開嘶嘶作響的平底鍋,拿起阿兄那支老步槍的通條,用它撥了撥左前方那眼灶的火,然后把通條留在爐子背后。她又把蠟燭從孱弱無力的傷手換到另一只手里,把燈芯探在火上點燃。爐子背后的墻上有扇漂漂亮亮裝著玻璃的窗戶,窗外夜色昏黑,煤煙和陰影彌漫。后院里太太種了各色辣椒和色澤鮮亮的小南瓜,可就連它們也隱匿在黑暗中。
伊絲塔用沒受傷的那只手端著整整一盤子晚飯,另一只手拿著點燃的蠟燭,所以費了好大工夫才打開前門。她走到門廊上,回身把門重新關好,食物一點也沒灑,可燭火卻被關門帶起的風吹得低低的,恰好屋外的風也刮起來了,于是蠟燭的火焰閃爍著進一步伏下去……然后熄滅了。
“可惡!”伊絲塔并沒有罵出聲,光是做做嘴型。“天使,再幫我把火點上,”她悄聲說,“拜托?”蠟燭芯又亮晃晃地燃起來了。
沒月亮、沒星星——夜空被陰云遮蔽了。明天教堂要組織野餐會,可千萬別來場暴風雨。
伊絲塔穿過院子朝樹林邊走去,阿兄在那兒等著她。他塊頭很大,歲數也很大了,可卻反反復復地趴下、跳起,又興奮地汪汪叫,好像他還是小奶狗似的。
“好了好了,慌啥。”伊絲塔說,“我來了!”她在院子盡頭跟他碰頭,把滿滿當當的盤子一翻,她的晚餐全部落在地上。阿兄尾巴搖得飛快,腦袋直沖著食物埋下去。“當心,阿兄,”伊絲塔說,“你可仔細著雞骨頭。”沒多久就聽到咬碎骨頭的聲音,于是她跪下來,從大狗嘴里搶出形狀不一的碎片。阿兄嗚嗚哀鳴,還舔她的手——然后又把腦袋埋進黃油甘薯泥里。
伊絲塔跟他閑聊了一會兒,說自己最新的秘密,說自己最近犯下的罪孽。阿兄一絲不茍地把地上的晚餐全找出來吃掉,之后便專心聽她說話,誰看了都會覺得他傾聽時全神貫注,滿滿都是愛。“好吧,我要走了。”最后她嘆口氣說,“還得去瞧瞧魔鬼呢。”她整晚都在屋子里幫太太干活,因為明天的教堂活動大家要一起吃飯,她家也得出力,所以這件事拖到這么晚才做。見她站起來準備離開,阿兄哀嚎起來。
往院子前頭走就是雞窩。伊絲塔來到沉甸甸的大門前,拔掉門閂把雞看過一遍——地板上、架子上全是雞,在厚實的稻草上靜靜擠成一團,全都睡著了,除了撒迪。那是她家最老的雞,個子也最大,她轉過頭朝伊絲塔這邊看。撒迪那雙眼睛跟珠子一樣,閃出余燼般的強烈光彩,看上去那么古老、那么狡猾——當然這不過是燭光的反射罷了。伊絲塔退出門外,重新插好雞舍的門閂,然后繞行雞舍一周。彎腰、彎腰、再彎腰,檢查木板上是不是有縫隙。那些縫隙是黃鼠狼出入的洞、狐貍進來的門。
一切安好。她每晚都必須保持警惕,這么一來世界才能運轉如常。
伊絲塔回屋時,太太站在門廊上。“我好好的晚飯給倒在土里,我可不樂意。你聽見了,姑娘?”太太一手搭在伊絲塔背上,引著她進屋。“那只討厭的笨狗干嗎不鉆到樹林里自己個兒打獵去。”太太認真起來的口氣絕不是這樣,再說她認真生氣時也不會愛撫伊絲塔的頭,不會用指關節輕刮她的臉頰,所以眼下不過是習慣性的抱怨罷了。至于伊絲塔,跟母親講話從來只有一種口氣:乖乖聽話。
“是,太太。”她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伊絲塔可沒覺得自己已經長大、變成女人了,她曉得太太照樣會打她屁股的。
太太說:“來幫我抬上桌。”那是家里最深的桶,桶里裝滿了水和蔬菜。太太又高大又強壯,這樣的桶拎上十個也不在話下。不過一道做些小事兒感覺挺親密的。伊絲塔站到桶一側,彎腰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扶住桶底,另一只手上的刀傷早已結了厚厚一層痂,現在多數時候只是覺得痛罷了。她把傷手貼在桶邊,稍微扶著點兒。
伊絲塔和母親一道把桶放到桌上。
早該去檢查早上的牛奶了。伊絲塔回到地窖,發現奶油已經浮上來,只不過錫桶摸著稍微有點兒涼,黃油會出得比較慢。“行行好,天使?”她悄聲說,“能幫我個小忙嗎?”它們自然可以,而且一下子就做好了。裝牛奶的錫桶微微暖和了一點點。正好合適。伊絲塔舀出奶油,把攪奶桶帶回廚房去。
除了眼角,太太臉上一根皺紋也沒有。她后背筆直,胳膊腿也仍然強健有力。不過她現在是老了,不是嗎?眼看就要六十了,說不定已經過了呢。可她的背還是那么直,動作還是那么利索。“漂亮”當然是用來形容年輕人的,比如蘇布蕾特·杜桑就很漂亮——那么,該怎么形容太太呢?她顴骨突出,杏仁形狀的眼睛目光銳利,飽滿的嘴唇總是緊緊抿著——該用什么詞形容這副樣貌?伊絲塔攪拌牛奶,感覺奶油起了泡,然后變得粘稠,跟布丁似的。她父母這對夫妻不大尋常,妻子比帥氣的丈夫大了二十歲上下。要是換兩個人,你保準能聽到各種風言風語,說這兩人多么多么不般配——你給我說說看,這么個老女人找了那么個英俊的年輕人,這算怎么一回事?可她的父母實在是天生一對,但凡長了眼睛都能看出來。太太自然不像頭回嫁人時那樣漂亮——她的頭一個丈夫伊絲塔沒見過,反正是死了,埋在東部。不用說,當然也不像她生頭幾胎孩子的時候那么漂亮了——那些孩子也都已經死了。可歲月不只掠奪,還有饋贈,那是很稀罕的禮物,但歲月對太太十分慷慨。所以爹爹要想贏過其他競爭對手,他非得是最優秀的不可,非得是世上最善良、最英俊的男人不可。伊絲塔把酪乳倒進罐子,爹爹特別喜歡喝它。太太這人有時你很難愛得起來,可尊敬她是極容易的。
“我早告訴過他,伊絲塔,”太太的拇指和食指順著蒲公英葉子捋下去,清理葉片上的沙礫和蟲子,清理完就把蒲公英放進籃子里,擱在一邊。“我跟你也是這么說的。別搗鼓那事兒。我倒是說過沒有,姑娘?”
“說過的,太太。”伊絲塔把一塊塊黃油撈起來放進碗里。
太太本來正干著活兒,現在猛一轉身嚷嚷起來。“沒錯我是說過的!我還跟上帝祈禱你能聽進去。外頭那笨蛋沒有聽,可仁慈的主曉得我每晚都跪下來祈禱,祈禱你那腦袋瓜里能裝進一點點理智。因為,伊絲塔,我是沒別的娃娃了——你就是我的最后一個!”太太轉回身去,雙手緊緊抓住桌沿。
這種時候太太并不要人安慰,也不要人承認她的痛苦。讓她自己待著就行了。伊絲塔蜷縮在椅子里,把鹽均勻地攪進黃油里頭,把水全部弄出來。干這活兒其實不必這么一絲不茍,可她專注極了。
這時屋前傳來阿兄的吠叫,蓋過了夜晚的蛙叫和蟲鳴;爹爹在說話,沒錯是他的聲音。母女倆都驚了一下,兩人一齊朝門口看,滿心快樂地期待爹爹的身影。他去格林威爾賣雪茄,已經三天了。太太捻了個響指。
“去地窖把壺拿出來。”她說,“你曉得你爹爹,一進門他就想來一小杯蘋果酒的。跟那些白人打交道可不得喝一杯嗎。”這話說得,其實太太自己也要喝它一大杯呢。
“好的,太太。”伊絲塔把壺拿到廚房。
爹爹打開門,他穿過廚房——經過伊絲塔身邊時摸了摸她的頭,他身上有股燒木頭的味兒——最后他走到太太身后站定。他伸出雙手,隔著圍裙和裙子握住她的胸,然后低頭吻她脖子后頭。她倒抽一口氣:“維爾伯!寶寶還在……!”他們現在還這么叫她,“寶寶”。誰也沒發現她已經長高長大,她都十二歲了。
爹爹對著太太的耳朵說著悄悄話。他是個好父親,很愛女兒,但他首先是丈夫,最主要的身份也是丈夫。有一回爹爹說過:“我是個口渴極了的男人,而你媽媽是全世界里唯一一杯清涼的水。”太太轉身擁抱他。“我曉得,親愛的,”她說,“我曉得。”伊絲塔把黃油蓋好。她父母仍在悄聲說話,眼里只有彼此,她便接過了洗蔬菜的活兒。兩人身高相仿,太太略顯壯實,爹爹稍有點瘦,所以兩人的身材也差不多。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伊絲塔的心好像被狠狠扎了一下,總的來說是因為喜悅。爹爹正在說話,聲音剛好能聽見。“而且你曉得這一帶全是白人,只有玫樹這一個鎮子的黑人……”
伊絲塔睡閣樓,恰好就在父母的床正上方。夜里裹在毯子里的時候,她當然是聽到過動靜的,尤其是在星期天,因為星期天誰都不很累。
爹爹會發出很吃力似的聲音,就好像他正一點點把大石頭推到煙田邊上,然后在安靜下來之前,爹爹會用一種憂心忡忡的聲音喊“海柔!”就好像爐子生了火、鐵已經燒得滾燙,而他怕太太會一個不小心燙了手一樣。
“……然后安妮小姐就說她瞧見有個黑鬼從那兒跑掉了,然后你猜怎么著——起火了!到處都是火呢。我瞧著倒好像格林威爾西邊全給燒成了白地。哦還有呢,第二天早上安妮小姐的丈夫又有話說了:‘你們知道不,還不止呢?我老婆昨晚看見的那黑鬼——其實他是把她給強奸了。’哈,親愛的,我倒奇怪了……”
太太從頭到尾都會發出一種嘆息樣的聲音,并且從某個時刻開始會不斷地小聲重復:“好,對,就那樣……”不過無論他們的床怎樣嘎吱作響,反正伊絲塔在家時太太和爹爹是挺安靜的。不過每次爹爹從格林威爾回家的那天,夜里的動靜多半會挺大,所以他們才讓她去杜桑家過夜。
“……這個‘強奸’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昨晚安妮小姐才說她沒準兒也許看見有個黑鬼跑開,今早那黑鬼就真的撲倒她了?而且現在也不是一個黑鬼了。才不是呢。總共兩三個,說不定是五個。十個黑鬼——至少。上帝曉得我不是律師來的,寶貝,我真不是,可要我看那就是個瞎編的鬼故事,還越編越不像樣了……”
太太和爹爹在彼此身上得到那么多安慰,而且他們真的歡喜對方。看見父母這樣伊絲塔很開心。不過現在她長大了,所以她也會琢磨,今后會不會有人像太太和爹爹相愛這樣愛自己呢?想到這里她就有點擔憂、有點難過。
“你咋還在!”太太突然從爹爹懷里抬起頭,“姑娘,你早該去蘇布蕾特家了。快走。把你最好的那條裙子和禮拜天穿的好鞋子也帶上。跟杜桑夫人說,明天一早我在教堂門前跟她碰頭。聽見了,伊絲塔?”
伊絲塔說:“聽見了,太太。”然后她就拿著鞋子和疊好的衣服跑出門外,跑進滿天夜色和蟋蟀的嚁嚁聲里。
樹林里有條被陰影籠罩的小徑,她大聲呼喚阿兄,可他不肯從樹叢里出來。不過伊絲塔能聽見他在灌木叢里陪著自己走。總是藏在黑暗里。每回伊絲塔晚上出門,阿兄都守著她,不過有時他也會害羞。會憂傷、會孤獨。
這一切都是從那兒開始的,在古老的非洲大地。很久以前,有種黃色的大狗遍布非洲(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現在這種狗是哪兒都看不見了,除了在……總之,那些狗的王子是個巫師——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強大、最厲害的巫師。有一天他對自己說:我不想再用四條腿爬,我要用兩條腿走一會子,好瞧瞧那些叫“人”的家伙在那邊鎮上搞啥名堂。于是王子就脫離了他的狗模樣,站起來像大家一樣走路了。王子往人的鎮子去,路上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子在河邊洗衣服。要是王子還是狗的那個他,他多半會把姑娘吃掉了事,可他現在是人了,于是他一眼就看出她有多漂亮。他就走過去說:嘿,姑娘,你想跟我一起在河邊這軟軟和和的草地上躺下來不?突然有個陌生男人跑過來,說話還這么冒失,女孩自然覺得有點兒那啥——換了誰都會這么想的。女孩就說:我說,你難道沒瞅見我頭發編得漂漂亮亮的,是結過婚的女人的式樣了?(因為在非洲就是這樣做的。已婚的女士、仍然留在家里的姑娘,兩撥人的辮子編法不一樣。)于是狗王子說:噢,對不起了。我是打大老遠來的,所以不曉得你的頭發有這個意思。他確實不知道,因為狗不像人這樣編辮子呀。那姑娘說:嗯。這期間她好好把他打量了一番。說起來,狗王子變的這個年輕人可真是好看哪,而那姑娘的媽媽和爸爸卻把她嫁給了一個老頭,誰也沒見過那么老、那么干癟的糟老頭子。老頭是很有錢沒錯,可他娶了這么個年輕姑娘,還不到二十歲呢,夫妻間的事兒他一點都干不成。于是姑娘就說,嗯,你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呀?你有啥可說的?也不知王子說了什么,總之肯定是很動聽的話了,因為九個月之后那姑娘就當了媽媽,生下了你的曾曾——二十個曾的祖母,也是咱們這支里第一個會非洲老魔法的人。
從伊絲塔家到玫樹鎮上不遠,幾步路穿過樹林子就到了。鎮子中央的綠地周圍有教堂,有杜桑夫人的雜貨店,還有一打鎮上最好的房子,全都是兩層的樓房,一叢叢玫瑰在屋前肆意生長。伊絲塔的目光穿過綠地,見蘇布蕾特拿盞油燈坐在自家門廊上,心神不寧地往夜色里瞅。
世上還有一個人會不睡覺等著她,擔心她身在何處、是不是平安無事——這感覺真好。
伊絲塔已經走到綠地中央,她操著一口蹩腳的法語喊道:“我來了!”
蘇布蕾特跳起來。“伊絲塔?”她往一片漆黑里瞧,“我什么都看不見!你在哪兒,伊絲塔?”
而她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伊絲塔抄近路踩著草地往雜貨店走。她早就跟天使說過,要是她沒開口就別主動幫她忙,說了好多回。可她還是經常發現自己的眼睛像貓一樣尖、耳朵像狗一樣靈。天使們做這種事當然很有用。問題在于,這是要招人注意的呀——你怎么老是看見、聽見不該你看見、聽見的東西呢?不過或許也沒必要責怪天使。人的眼睛在黑暗里自然會生出不可思議的能力,而如果你點了燈或者蠟燭,光照范圍之外你就兩眼一抹黑了。
她倆尖叫、擁抱、大笑,任誰看了也以為她們已經分別三年了,其實才不過幾天沒見。蘇布蕾特用法語說:“啊,跟我來,你!”說著她輕輕拉起伊絲塔受傷的那只手,領她走進屋里。
伊絲塔彎曲膝蓋坐在床上,緊緊抱著自己的腿。她板起臉、咬住嘴唇,可還是流下淚來。每回都是這樣。蘇布蕾特一面嘆息一面合起大腿上的書。伊絲塔用很輕很輕的聲音低語:“我最喜歡蕊貝卡。”
“對!”蘇布蕾特突然身體前傾,拍著伊絲塔的小腿。“羅文娜也是好的——沒錯!——可艾凡赫那小子我半點也不喜歡。可憐的蕊貝卡,太不公平了……”①
“她們哪一個他都配不上,真的。”伊絲塔與朋友心意相通,快活得忘了眼淚。“艾凡赫突然就對蕊貝卡變了想法那里,你還記得那部分嗎?‘……低等種族……’哼,那之后我就一點也不喜歡他了。”
“哦當然,伊絲塔,我當然記得!”蘇布蕾特把書打開,從后往前翻。“起先他見蕊貝卡那么美,就喜歡她了,可后來他的全部殷勤‘……立刻換作一種冰冷、矜持、沉著的態度,且他的態度里并無更深的情感,唯有感激和禮貌,因為他從這么一個出乎意料的人身上得了照顧、這么個低等種族的人……’艾凡赫簡直可恨極了!”蘇布蕾特把手放在伊絲塔腳上。“沒有他,羅文娜和蕊貝卡還幸福些呢!”
蘇布蕾特發表意見時總是那么熱情洋溢,很能打動人。伊絲塔喜歡她的自信和激情,可同時也有些局促。“你會不會太過火了一點呢,蘇布蕾特?”她輕聲問,“沒了艾凡赫,叫她倆愛誰呢?再說也沒人可——沒人可吻了。”
吻,這字眼讓房間里起了點變化。夜晚溫暖的空氣是不是變得更熱了?空氣又是不是發出了嗡嗡聲、簡直好像樹林里的黃蜂?一加一等于二,所以說眼下正好夠接吻,既不缺什么東西也不缺人。伊絲塔從頭到腳的每個細胞都清楚自己在哪里——她穿著一條夏天的薄睡裙,在八月的夜里微微出著汗;她還知道蘇布蕾特在哪兒,她離得那么近,只要——
“姑娘們!”杜桑夫人用屁股推開了門,“爐子已經燒得發燙了,所以……”
伊絲塔和蘇布蕾特都嚇了一大跳。《艾凡赫》落在地板上。
“……你們干嗎不拿了裙子下樓來……?”杜桑夫人的聲音低下去。她的目光在兩個姑娘身上來回往返,而剛剛那火熱的情緒似乎仍在空氣中嗡嗡作響,散發出不該有的甜美香氣。反正無論那究竟是什么,杜桑夫人都好像完全能覺察得出來。她用法語對女兒說:“親愛的,我希望你要舉止得體。你已經是十四歲的女人了。而你的朋友才十歲,她還是個小女孩呢!”
她輕聲說出的那些詞兒像音樂一般悅耳,說話的口氣也很溫和——然而蘇布蕾特還是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女孩垂下眼睛,眼里突然閃出淚光。蘇布蕾特的臉頰和脖子原本是混血兒那種帶點黃的皮膚,眼下泛起微暗的玫瑰色,膚色似乎變深了。
“我一直都舉止得體的,媽媽。”她輕聲用法語回話,嘴唇顫抖著,似乎快哭出來了。
杜桑夫人又多停了片刻,然后說:“好吧,姑娘們,把你們的裙子拿下來。馬上該睡覺了。”她走出去,隨手關上門。
現在眼淚是真的奪眶而出了。伊絲塔突然彎過腰去親了親蘇布蕾特的臉,她用法語說:“我十二了。”
蘇布蕾特咯咯笑起來,抬手抹了抹眼睛。
過了很久,伊絲塔坐起身四下打量。應該是阿兄在叫,發出兇猛的咆哮,把她吵醒了。可伊絲塔看見身旁的蘇布蕾特仍在沉睡,于是知道肯定不是這么回事。屋外的夜里并沒有傳來奇怪的聲響,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一只夜鶯在唱歌。再說了,阿兄從不到鎮子中央來,一次也沒有過。杜桑夫人在走廊里留了一盞燈,臥室門下的縫隙被照成了橘紅色。伊絲塔看朋友毫不費力地呼吸,她自己的心跳也漸漸平緩下去。蘇布蕾特從不打鼾,從不輾轉反側,睡覺時也從不會張著嘴。她那頭長長的卷發隨意攤開在枕頭上,白色襯著黑色。
“天使?”伊絲塔悄聲說,“你們能讓我的頭發變成蘇布蕾特那樣嗎?”這次天使們悄聲應道:讓咱嘗嘗她的血,只稍微舔一小口就行,然后明天禮拜日從早到晚你的頭發都會一樣好看。瞧見那根帽針了嗎?用它扎蘇布蕾特的手,都不用扎太深呢。你就會有誰也沒見過的漂亮卷發了。伊絲塔嘆了口氣。這當然是辦不到的。有時天使會要她犯罪,最最可怕的罪,可它們的口氣卻那么隨隨便便,滿不在乎。“還是算了。”她躺下繼續睡覺。
有些傳統擁有堅韌的生命力。它們隱藏在強制推行的宗教之下,熬過了好多個世紀的奴役和征服。這是實話。可我們也不能據此就以為非洲的古老信仰不曾遭到巨大的改變。它們當然是變多了。‘魔鬼’在非洲時是個反復無常的騙子,有時也殘忍,但只是像沒有道德感、無人管教的小孩子。那種殘忍只是小孩子覺得無聊時的殘忍罷了:一心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搞出些有趣味的事情、一定要給單調乏味的既存秩序搞點破壞。然而對于在美國的魔鬼,作惡本身就是目的,誘惑是手段,只會通向毀滅。在這里,正人和惡人都會被魔鬼追獵,被毫不放松地趕向永恒的厄運……
《白魔鬼/黑魔鬼》,路易莎·瓦萊里婭·達席爾瓦-羅德里格斯
1871年8月2日
天道沒了輾轉騰挪的空間,無望的結果于是再也沒法更改。終結由此而始。太太會說那一刻早已到來,那是在老早之前、她倆都還沒出生呢。她會跟伊絲塔擔保說終結始于很久以前的奴隸時代,始于大洋彼岸——當那位太姥爺被人從家鄉掠走,過去的智慧就此失落。于是,終結開始了。
不過伊絲塔知道不是這么回事。獲得恩典與新智慧的希望是永遠存在的,厄運從來不是板上釘釘的結局……直到伊絲塔六歲那年的八月,她在煙田里做了那件事。
那天晴空萬里,爹爹準備去收割煙葉,伊絲塔也想跟著去。他說,咱們問問你媽媽怎么說吧。
“可是他說過的,維爾伯。”太太露出吃驚的神氣,“他告訴我們,你們不能把寶寶帶過去,無論什么時候,絕對不行。”
爹爹把伊絲塔舉起來親親她的臉。“啊,他離開家都快三年了,再沒人跟我們說頂好別或者行,干吧。所以我就琢磨了,許久之前他說的那些話,咱們要全部照做多久呢?永遠嗎?再說寶寶想去呢……”爹爹把她放下,她抓住他的褲腿倚著他。“不過親愛的,如果你說不行,那就不帶她。就這么簡單。”
大多數男人壓根不把老婆的話放在心上,但太太無論說什么爹爹都聽的。可太太又特別討厭對男人指手畫腳——有些女人只要捻個響指,男人就忙不迭地跑東跑西了。太太總說這么著要不得。于是她雙手抱在胸前,怏怏不樂地皺起眉頭。“唔……”太太說,“你守著騾子在這兒等個一分鐘可好,維爾伯?我跟寶寶講句話。”太太松開交叉在胸前的胳膊,朝伊絲塔伸出一只手,“跟我來,姑娘。”
伊絲塔爬上門廊的階梯,拉住母親的手。太太有力的大手把她拉進大門,帶進屋里。太太指著椅子說:“坐。”伊絲塔爬到椅子上坐下。太太跪在地板上,兩人視線平齊。她抓住伊絲塔的下巴往自己這邊拉。“跟我說,伊絲塔,要是有個穿紅絲裙的女士來跟你說話,你咋辦?”
“我搖頭表示不行,太太,然后轉身背對她。然后那位女士就只能離開了。”
“對極了!可如果那位穿紅裙的陌生女士說:想要我打開圣彼得的大門、讓你看見天堂呢?萬一她說:瞧見那邊飛的鳥了嗎?你幫我一點點小忙,然后你也能飛上天去。這時候呢?跟我說說你咋辦?”
“一樣的,太太。”她知道母親并沒有生自己的氣,可太太的目光那樣灼烈,捏著她下巴的手又那么用力,伊絲塔的眼睛不由得被淚水刺痛了。“我就轉過身,太太。她就只能走了,只要我轉過身不理她。”
“對!你能擔保嗎,伊絲塔?基督是你的救主,你能發誓嗎?如果穿著漂亮紅裙的女士來跟你說話,你發誓會背轉身去?”
伊絲塔發了好一通誓,字字真情實意。太太這才放她出去找他父親。他把她抱到騾背上。他們繞到房子背后,走上另外的那條小徑,穿過太太后院菜地背后的樹林,一路走去煙田。伊絲塔問爹爹他在田里要干什么活兒,爹爹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穿紅裙的女人是個狡猾的騙子。她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 ①伊絲塔得了太太的警告,日夜留心提防著這么個人。不過伊絲塔這輩子從沒見過那位全身紅色絲裙的女士。伊絲塔不認識她。她只認識天使。
天使她也并沒見過,只不過在空氣中感受過羽毛一般輕盈的碰觸——通常只有兩三個天使一起,很少再多了。又有時候,她會聽到好像鳥兒起飛的聲音,拍打翅膀的撲撲聲。天使偶爾會悄聲跟她講話,那是種輕柔的和聲。它們從來沒說過什么不好的東西,只講些有益的小事:當心,伊絲塔,等那片云泛起紫色,雨可就要嘩啦嘩啦下起來了;你父母保準想在家里單獨待會兒;干嗎不和氣些呢?爹爹在格林威爾跟那么些白人在一起,太太是擔心壞了的,所以你最好小聲說話,比平時還要輕手輕腳才好,不然準得挨頓胖揍;還有,伊絲塔,別跟任何人說,好嗎?咱們就當秘密的朋友好了。
好吧,伊絲塔是這么回答的。反正天使都很和氣,再說自己守著個小秘密、不把天使的事告訴別人,那也很帶勁兒啊。誰也不必告訴。或者只告訴阿兄一個,等他從樹林出來、到前院跟她玩兒的時候,或者等太太同意讓她跟他一起去樹林深處散步的時候。可那段日子阿兄經常跑去很遠的地方,他離家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長多了。
煙田里到處是天使。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沖進一群停在地上的鳥堆里,一萬雙翅膀瞬間在你周圍鼓動起來、直上云霄?在煙田就是那種感覺。而且那里的每個天使時時刻刻忙個不停,這樣才能完完整整地長出好大一片片煙葉子,不論甲蟲還是毛蟲、野草還是壞天氣都傷不了它們。不過,天使并沒有包辦所有工作。
跟爹爹一道干活的是他在圣路易時期的老朋友,大家都用西班牙語叫他“閣下”。每年春天他倆都要把南邊的整塊地挖一遍,挖完以后地里到處是齊膝高的小土堆。然后他們得把種在北邊那塊平地里的小煙苗一株株移過來,一直栽到南邊那座小山的山腳下。整個五月里他們要從日出干到日落,干這活兒背都要累折了。那之后爹爹和閣下就沒太多事情可做,直到現在——現在該收割煙葉、把它們掛在倉房里制了。跟煙有關的事閣下全懂,他教爹爹挑選成熟的葉子,教他怎么把上好的克里奧力多葉子卷成世上最好的雪茄,最后再把雪茄煙賣給格林威爾的白人。這一塊地里種出的東西夠兩家人吃飽穿暖,還能買些別的,讓日子舒舒服服。
靠南和靠北的兩塊地中間長了一株爺爺輩的老橡樹。爹爹同意伊絲塔的說法:“這東西實在礙事,不是嗎?可你哥過去總說,你絕對、絕對不可以砍了那樹,維爾伯。再說它還能遮出好大一片陰涼地兒。寶寶娃,你干嗎不過去樹底下坐一會兒呢?”
伊絲塔知道爹爹肯定以為她已經累壞了,來了以后又只能看他彎腰抓住煙葉用小刀割下來、再把葉子鋪在太陽底下,爹爹以為她一定后悔跟來了。其實伊絲塔很愛看他工作,很愛跟在他身邊,聽他絮叨為什么這樣、為什么那樣。爹爹的話總是很有智慧的。
可爹爹一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把她朝橡樹那邊推了一把,于是伊絲塔也就去了。爹爹和閣下唱起勞作的歌兒,是西班牙語。“她懷上了娃娃……”
伊絲塔來到橡樹深深的陰涼里,她在大樹干朝北的一面發現了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不是看見的,也不是摸著的——不是用任何伊絲塔懂得描述的方式——可她能覺察出來空氣中盤旋著某種東西,能覺察出它確切的形狀。而這個不斷旋轉的東西,正是它把所有這些天使束縛在田里,一年又一年,讓它們趕走害蟲、旱天從地下深處汲水、雨太多就從稀薄的空氣里抹掉多余的水分。也不知是誰拼湊了這么個東西,不過她看得出這人根本不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這東西已經快倒了,只差一口氣吹上去,或者摸的時候用點兒力。
伊絲塔見那小小的天使引擎搖搖欲墜,于是就想:也許她自己能做得更好些。每年五月爹爹和閣下都要把土鏟起來,弄出那么些小土丘,可真辛苦啊;現在到了八月他們又得每天來地里,找到長好的葉子就割下來。其實天使明明可以全部代勞不是嗎……
“你在那邊還好嗎,寶貝閨女?”爹爹喊了一聲。熾烈的陽光逼出一滴滴汗水,他用袖子抹了抹額頭。“要我帶你回家去不?”
“好著呢,”伊絲塔喊回去,“我想留下,爹爹!”她揮揮手,而他重新彎下腰去割煙葉。瞧見了?爹爹多辛苦啊!她能幫上忙的,只要把這個搖搖欲墜的老東西推倒、然后再重新裝起來,比之前還強。她正準備動手,她的良心就狠狠擰了她一把。
每次伊絲塔準備干壞事了,動手之前都會有個小小的聲音悄悄對她說話——也許是個寂寞的天使吧。哇,伊絲塔。你明曉得這是不該做的。她幾乎總是聽那聲音的話。而在這天過后,在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之后,她再也沒有違拗過那個聲音。
可有時候,你明知不對,也還是做了。
伊絲塔從膝蓋上挖掉一塊痂,底下的疤還很嫩,顏色也比周圍淺。一大滴血冒出來。她伸出一根手指沾了血,用紅色的指尖碰碰地面。
天使引擎碎了。天使們瘋了一樣尖叫,朝四面八方散開。任憑伊絲塔如何呼喚如何哀求,她也沒法讓天使們恢復秩序,就好像她沒法用手抓住奔騰的河水。
至于煙田……!
大地、葉片和所有煙草都被冰凍住了。緊接著,冰又融化在比夏天最熱時還更加熾烈的陽光下。藍得發亮的天空被云遮蔽,光線暗下來。在低空翻騰的云吐出冰凍的雹子,有些特別大,能砸出血,讓你腫起一大坨。好幾百萬微弱的聲音、微弱的動靜,分開來都微不足道,看不見也聽不見,可它們組合成一種厚重的聲響,活像上帝在搓手。幾陣風吹動綠色的樹頂,讓每片樹葉都翻轉、顫抖。幾乎同一時刻,煙田一頭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仿佛波浪從煙田這頭涌向那頭。不過那并不是手的聲音,也不是風——而是忙忙碌碌的蟲子,十億只饑腸轆轆的蟲子。這些蟲子顏色發灰,小的像蛆,大的好似身材短粗的蛇。它們狼吞虎咽地啃著煙葉。蟲子大快朵頤時,一浪又一浪灰撲撲的蛾子從消失的葉子上騰空而起。葉子早就被冰雹打穿,被霜凍成黑色,現在它們被吃掉一半,然后全給吃了。
只一眨眼工夫,靠北那塊豐饒的煙田就被啃得精光。什么也沒剩下,只煙草木質的莖還立在田里,光禿禿地葉柄從莖上支出來——哪里都看不見半點綠色。然而一年的作物根本不夠滿足天使的胃口。它們辛苦勞作了這么多年,人類欠它們的可遠遠不止這么點。爹爹和閣下呆呆站在突然間一片荒蕪的煙田里,站在饑腸轆轆的天使中間。天使們渴極了,它們還要再來一杯。一個人甘甜的鮮血剛好差不多斟滿天使的杯子,這兩個人無論哪一個都行。
伊絲塔放聲尖叫。她呼喚誰來幫幫她——隨便誰都行。
真的有人來幫她了。一秒鐘裂成兩半,有人沿著縫隙走出來。
就像你和蘇布蕾特一道念的那些個書本子。跟那一樣的。要干有些事,你非得先認識字母、非得先認得數字,不然你就做不成。舉個例子說吧,比方說這兒有個有錢的黑人,就說這人真的特別有錢。但咱們就比方說他壓根不識數,連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他這人是不壞的,伊絲塔,而且他其實也不笨,只不過從來沒人教過他數數。有一天,這個有錢人突然冒出個念頭:他要到銀行去,拿他的錢去買股票、買債券,還有別的什么東西。那我就問你了,伊絲塔,這個黑人走進白人的銀行里頭,跟柜臺后面那個笑嘻嘻的家伙聊起來,那之后他那老大一堆鈔票會咋樣呢?你倒是跟我說說。我想聽你說。
太太,白人會看出那黑人不識數,太太,然后把他的錢全騙光。
可不是嗎,伊絲塔!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證,絕對不會有別的結果!你就走進那銀行去吧——出來的時候你連鞋子也不會有了,身上穿的襯衣都是人家的呢!隨便你先前多么有錢!非洲的老魔法也是一樣的,不過還更怕人,因為你和我——還有我所有的寶寶——還有我自個兒的媽媽、還有被奴隸船帶過來的太姥爺,我們手頭有的不是錢。不是錢,而是生命。是生和死。可不能鬧著玩的。但你聽我說——我們已經不認得我們的數字了,伊絲塔。明白我意思嗎?從那邊來的、過去的智慧。以前我們在非洲的時候是懂得的,現在全都沒了。伊絲塔,你都不識數,又怎么能走進精靈的銀行里去呢。你很富,姑娘。你兜里揣著金子,我曉得它快在你口袋里燒出洞來了。我之所以曉得是因為我自己也給燙過,你哥哥也給燙過。可我祈禱你能聽我的話,寶寶娃,你要記得——你走進那銀行里,他們要拿走的可遠遠不止你的錢了。
一切都靜止了。爹爹和閣下呆立不動,正準備猛撲上去的天使旋在空中。鳥兒掛在天上,翅膀拍到一半;就連被風吹倒的一片草也定住了,不見一絲顫抖。一切都靜止了。或者說只有一樣東西在動——很遠之外有個男人正朝伊絲塔這邊走過來。他隔著有好幾英里,也許還要遠得多,可他走近時的每一步都會跨越一段奇異的距離。他跨過靜止的世界,片刻工夫就站到了她跟前。
他用最最溫和的聲音問:“你要人幫忙嗎,寶寶娃?”
伊絲塔一面哆嗦一面點頭。
他一屁股坐下。“那么咱們就在這里坐一會兒吧。”那人拍拍自己身旁的地面,“再來做筆交易。”
他本是白人,不過太陽曬太多,皮膚有些發紅了。或者他血里頭也可能帶了點別的什么,混了黑人或者印第安人的血。本來看頭發就能分辨,可他戴了頂內戰時南方軍那種法式平頂軍帽,頭發都藏在帽子底下了。事實上,他穿著南方軍的全套行頭,還照南方的習慣在脖子上系了條臟兮兮的手帕。
伊絲塔坐下來。“你能幫幫我爹爹和閣下嗎,先生?天使要吃掉他們了!”
“哦,這你是用不著擔心的!”那人說,態度熱情,教人安心。“我能幫你,伊絲塔,那是不用說的。不過嘛,”他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輕輕給她提個醒,“可不能白幫。”
伊絲塔張開嘴。
“嗷!”那人晃動手指截斷她的話。“伊絲塔、伊絲塔、伊絲塔……”他傷心似的搖著頭,“你為什么想傷我的心,跟我說什么你沒有錢呢?姑娘,你明曉得錢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我是不在乎的。我想要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
伊絲塔閉上嘴。他想要血。他想要生命。而且不是一兩滴血。至于生命也不是雞啊、騾子啊、牛啊什么的。她瞟了眼飄浮在田地上方的天使。人家欠它們一條寶貴的性命,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或者一個小孩。那么,他想要多少才肯阻止它們呢?
那人伸出兩根指頭。“就這么多。而且具體哪兩個憑你去選。根本不必是你爹爹和閣下,隨便哪個老家伙都成。”他往外一揮手,把整個世界囊括在內,“你見都沒見過的兩個人,伊絲塔,隨便哪個遙遠的地方,我都不介意的。”
伊絲塔剛剛收拾好自己的嘴型準備答話,先前那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又開口了。不能這么干。每個人都是某個人的朋友、某個人的爹爹、某個人的寶寶。這是大錯特錯,伊絲塔。那個聲音說的話全是伊絲塔早就知道的,也全是上帝的真理,半點不摻假。無論如何,伊絲塔是不準備再違背它了,再也不會。
那人自顧自地做了個不悅的鬼臉。“要不這么著吧,”他說,“咱們可以這樣。今天呢我就把天使叫走,如何?你欠我的呢就等到以后再還。伊絲塔,你知道‘流通媒介’是什么意思嗎?”
伊絲塔搖頭。
“意思是你償付的方式。數額呢那是一點也不變的,也就是兩條命的代價。不過如果你改了媒介,你就不必用血、用生命來償付了,明白了?現在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伊絲塔,等過些時候,說不定你會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呢。所以今天就讓我幫閣下和你爹爹一個忙,至于你和我,咱們稍后過一陣子再結賬。那么,你想什么時候結賬呢?”
伊絲塔聽懂的主要是“過一陣子”——多動聽的字眼啊!那段話的其余部分她倒是很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可她內心的那個小聲音說不出她自己不知道的話。伊絲塔六歲,六歲翻一倍就是十二歲。推遲到十二歲感覺簡直跟永恒一樣久了。十二歲那么遙遠,幾乎好像不可能會到來呢。“等我十二歲的時候。”伊絲塔覺得自己十分狡猾,很有手腕。
“好吧。”那人猛地把頭一點,就好像是認為交易的條件苛刻了些,可又確實很公道。“咱們握手成交吧。”
他們握了手,雖說她只是個小姑娘,而那人已經是大人了。于是田里的天使軟和下來,變成她平日里熟悉的樣子:溫和又沒有攻擊性,哪怕替你掃地也要先請你允許,更別說生吃活人了。
“那我就走了,伊絲塔。”那人揮手指指煙田,那里的時間仍然凝固著,“我一走,他倆就會醒過來。”他準備站起身。
伊絲塔抓住那人的袖子。“等等!”她指著一片廢墟的煙田,兩家人的生計都完了。“煙葉怎么辦?沒有它我們怎么活呢!”
那人順著伊絲塔的手看過去,田里半點綠色也沒有。他若有所思似的噘起嘴。“這個嘛,你看見的,今年的煙葉是全完了。沒法子可想。不過我大概可以把天使放回原來的地方,那么下一年——還有那之后的一年又一年——煙葉子還能好好長起來。你要我這么做嗎,伊絲塔?”
“要!”
那人歪歪頭、瞪大眼睛,態度十二分的慎重。“你拿得準嗎,伊絲塔?”他問,“你已經欠我不少了,這可還得再另算呢。”
他的語氣里充滿警告的意味,哪怕絕望到極點的小女孩也不能不三思。伊絲塔咬起下嘴唇。最后她問:“另算多少?”
那人臉上的溫和表情消失了,露出殘忍的樣子。“三倍,”他說,“然后再三倍,再把三倍的三倍拿來再多三倍個十次。”這時候那張極和氣的臉又回來了。“可你又能咋辦吶,寶貝姑娘?你弄壞了你爹爹的煙葉地,不是非得弄好不可嗎?”他滿懷同情地聳聳肩,“你知道該怎么弄嗎?”
伊絲塔只好搖頭。
“那想要我來弄不?”
伊絲塔遲疑起來……然后點點頭。兩人再次握手成交。
那人捻個響指。天使從四面八方涌回來,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伊絲塔聽到了它們回來的聲音,感受到了它們的存在。那人站起身,拍拍灰色羊毛褲子的臀部。
伊絲塔抬頭看他。“你是誰呢,先生?我是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低頭微笑。“不如你就叫我銀行家好了,”他說,“因為嘛——哎呦,寶貝姑娘——你欠我的可多了!那么,過陣子咱們再見了,聽見沒?”那人變幻成他自己的影子,你把燈調亮的時候,黑暗就變得特別醒目,隨即逃之夭夭;那人也是一樣的。他的影子沿著地面鋪開變薄,跑得無影無蹤了。
“見了鬼了!”閣下環顧片刻前還繁茂蔥郁的煙田,用西班牙語咒罵起來。他和爹爹醒來就見滿目蒼涼,這一季的作物半株也沒剩下。他倆摸著腦袋齜牙咧嘴,頭上滿是被冰雹砸出的傷口和腫塊。這時爹爹轉身朝伊絲塔看過來,而她哇哇地哭起來,流下了眼淚。
這淚很流了一段時候。
爹爹抱起她飛快地送回家里,可太太同樣拿伊絲塔沒辦法,她說不出一句有意義的話。許多個鐘頭之后她哭著睡著了,醒來時夜色已深,她躺在母親腿上。太太坐在門廊的椅子上,在黑暗里搖啊搖。她感覺出伊絲塔動了,便幫她坐起來,又說:“寶寶娃,你好不好跟我說說是咋回事呢?”伊絲塔很想回答,可恐懼填滿了她的嘴,又化作抽泣傾瀉而出。哪怕提一提遇見那個怪人的事她也會用盡全身力氣號啕大哭。當然,上帝的恩典保護了她,讓她沒被那人傷害,可如今,再也沒有力量與榮耀擋在她面前,把那無法言說的恐怖東西隔開。這件事哪怕想想也太怕人了。伊絲塔抽搐起來,肚子里僅有的一點點食物也被嘔吐出來。她又一次哭到失去意識。
太太再也沒問過她。她和爹爹把這件事放過去了。之后的一年日子很艱難,一家人過得緊巴巴的。賣雪茄的收入沒了,圣路易斯的金幣也只剩最后幾枚,全靠這幾枚金幣他們才熬過來。
他是魔鬼,伊絲塔心里這么認定,她咽下了肆意流淌的淚水。雖說沒人教她,可她決心要弄懂自己的力量,就好像爹爹懂得煙草一樣。等下次魔鬼再來,跟他打交道的不會是過去那個傻瓜了。
1908年
暴眾在華盛頓街來來回回地跑,凡是黑人開的店就砸碎店家的櫥窗,洗劫一空,然后放火去燒。幾個白人朝一間理發店開槍,店主人叫斯高特·伯頓。他們把他的尸體拖出來,吊在附近一棵樹上。那之后他們便往居民區去了,那里叫作“爛地”,全是貧民窟一樣的房子,收黑人的租金倒是很高。大約12000個白人聚在一起,看那些房子燒成灰。
——爸爸
1877年8月24日
禮拜還沒開始,“女性傳道會”的成員各自帶著女兒早早來了教堂。天色灰蒙蒙的,潮濕悶氣,一點也不熱。玫瑰花的香味浸透了柔和的空氣,像發酵的葡萄酒一般香甜。“伊絲塔,你快去剪些來好擺桌子。”去教堂的路上,杜桑夫人這么說道,“只要還紅彤彤沒開敗的就只管剪。”她自己和蘇布蕾特各端了一大鍋紅米什錦飯,伊絲塔則負責抱花瓶。在玫樹道,每家每戶房前都栽著比人還高的玫瑰叢,而且全都開滿了夏日里注定凋零的花兒。可伊絲塔只能偶爾停下,用杜桑夫人給的剪刀剪下一朵,因為大多數玫瑰都已經衰敗成紫紅或者更深的顏色,老早就過了全盛期。
土地每年都會帶來這些花兒,誰也算不出來這要費多大力氣,然后每年所有的玫瑰又都會死去。蘇布蕾特問:“怎么了,伊絲塔?”
“喔,沒什么。”伊絲塔用傷手的掌根扶著剪刀,沒受傷的手一捏剪把。“瞎琢磨,沒別的。”她把帶刺的玫瑰插進瓶里,命令自己微笑。
到了教堂就要擺支架,把寬木板擱在支架上,再鋪好桌布、擺上花瓶。一大堆餐食和許多甜點要合理安排位置。老天爺,就沒人想到要帶蛋糕鏟嗎……?姑娘們,你們快跑回家去,把我那兩個都拿來……
伊絲塔和蘇布蕾特正在擺公用勺,伊絲塔就見父母駕著馬車轉到玫樹道上了。當初曼克家剛來玫樹鎮時,伊絲塔還沒過一歲生日,白人還沒全部搬去格林威爾。那時候太太、爹爹和她哥哥還有不少從圣路易斯弄來的金子,“整整六衣兜”。所以一家人本可以買下玫樹道上最好的房子,不在話下。可他們卻決定去鎮外的樹林住(伊絲塔自然知道那是因為非洲的老魔法,不過太太和爹爹講這故事時從來不提原因)。爹爹從馬車貨廂搬下一個大罐子,另外還有一摞用布蓋好的面包。太太很擔心似的把伊絲塔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擦了鞋油的皮鞋一塵不染,裙子熨過,漿得硬邦邦的——這才輕輕把手掌放在伊絲塔頭發上。“你一點也不擔心對吧?”
“不擔心,太太。”
“我也不曉得我到底為了啥這樣心焦。”太太說,“就是非得把你放在眼皮底下不可——非得看見你。可瞧你,多好看啊!”憂慮離開了太太的面龐。“而且老實說吧,奧塔薇婭可比你親媽還懂得收拾你那腦袋頭發呢。”太太理了理伊絲塔頭發里的緞帶,其實緞帶好好的,然后她就去幫杜桑夫人切蛋糕了。
桌子對面的弗里曼夫人說:“天上那些個云,我瞧著不保險得很。”說著弗里曼夫人皺起眉毛,朝灰色的天空直搖頭。“哼,實在不保險。”
今天一滴雨也不會落的,天使們在伊絲塔耳邊低語。不過明天可就厲害了。
伊絲塔朝桌對面微笑。“噢,不用擔心,弗里曼夫人。”她帶著超自然的信心說,“今天不會下雨的。”
桌子對面那位胖乎乎的弗里曼夫人望著伊絲塔,誰看了她的表情都會說她在害怕。然后弗里曼夫人就挪到桌子另一頭去了,那邊有幾位女士正揭開鍋蓋攪拌鍋里的菜、把亞麻布餐巾塞進面包籃子。伊絲塔心里難受極了。她覺得自己仿佛是最后一團污漬,在一片整潔干凈的環境里分外打眼。蘇布蕾特推了她一把。“幫幫忙,伊絲塔,幫我拿一瓶好嗎?”一共有三個裝滿花的瓶子,一個人拿是太費力了。“媽說往里頭灌點水,免得花蔫了。”兩人一齊繞到教堂另一側,從井里打水。
她倆回來時,男人、老人和孩子也陸陸續續來了。傳道會的女士們爭吵起來,因為要留人在教堂外守著晚餐、驅趕蒼蠅,諸如此類的,所以留下的這人就只好錯過禮拜。特納夫人說她愿意留下,就單為讓你們這些人都住嘴。這時候有人看見了來訪的牧師,“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他拄著拐杖,走下鎮長家門前的階梯。
1863年
那回的暴亂是因為抗議強制征兵而起的,很快就變成了無節制的謀殺。白人一見黑人就殺,無論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他們燒毀教堂、營業場所、廢奴主義者的家,以及一切黑人聚會、工作、生活的地方。連“黑人孤兒收容所”這樣的地方都給燒了,那時候它是在城中心的。總共有至少一百人被白人殺死。后來的許多年里還有很多這類故事,很多很多。或許你該考慮玫樹鎮。那里發生過一件事,你保準覺得難以置信。
——爸爸
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閉眼坐在漂亮的大椅子里,看樣子似乎睡著了,全不管丹尼爾斯牧師正在介紹他、領著全教堂的人說阿門。他那么瘦,那么老,簡直跟沒在現場似的。不過這位流浪主教,他的西裝真是很漂亮,起身講道時,他的聲音也洪亮極了。
起先他語氣和緩,但很快就換了音樂般的吟唱,呼喚整個教會,每句話都是四排的韻文,說完一句就使勁吐出一口氣——呼!最后流浪主教唱起歌來,他的男中音又醇厚又優美,而他的布道,這篇布道,是伊絲塔這輩子聽過最棒的布道。男人們跳起舞來,女人們舉起雙手淚流滿面,年輕姑娘像父母一樣高聲呼喊。募捐的盤子端過來時,爹爹放了整整一個美元的銀元進去,這時候太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于是他又再加了一塊錢。
祝福儀式結束,心情激動的人們都往教堂門口走,挨個與來訪的傳道士握手。太太和爹爹也加入到人流里。他們在戰前就跟流浪主教菲茨杰拉德·詹姆斯認識了,有時他會到“天家”為黑人布道,每次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流浪主教是黑白混血兒,滿頭銀絲,行動時像昆蟲一樣動作僵硬——骨瘦如柴的老頭子都是這樣。伊絲塔看見他西裝精美的翻領是紫色的,薄薄的絲領結是櫻桃紅。
“哦,我記得你——當然記得了。多漂亮的姑娘!馬都伽老師父總跟我講,聽著,菲茨,那姑娘你連她腦袋上的頭發絲兒也不準碰一碰,聽見了,小子?”流浪主教一邊喘氣一邊咯咯笑。然后他四下瞅瞅,好像在找在大人腳下亂竄的小孩子。“可那些個娃娃哪兒去了?”他問,“你可是生了好大一群,我記得。”
太太面上的喜色褪去,臉上只剩禮貌和沉甸甸的憂慮。“您的講道美極了。”她喃喃道,“日安,主教。”爹爹把前臂伸到她顫抖的手下面,好讓她靠著自己。伊絲塔跟在父母身后,一家人匯入涌出教堂的人流,到鎮上的綠地用晚餐。爹爹說擺弄洋蔥、熏肘子和豆子伊絲塔特別有辦法,她好不好幫他弄一大碗來呢。聽爹爹這么說真叫人高興,于是伊絲塔答道:“當然,先生,沒問題!”哪怕面前擺了滿桌好菜,爹爹經常也只想吃點豆子和面包。這個禮拜天也是,他沒再往自己的盤子里加任何東西。
云乖乖留在高空中,其實奶白色的陰天涼涼快快的,也不會太亮,倒比晴空萬里更舒服些。男人們已經把綠地整理得漂漂亮亮,牲畜關進圈里,畜生的糞蛋什么的也都收拾干凈了。綠地中央有棵被雷劈過、已經爛了一半的海棠樹,他們也終于找著功夫把它給砍了。一把大斧頭仍然砍在光禿禿的淺色樹樁上。蘇布蕾特、杜桑夫人和托馬斯閣下在樹樁附近鋪了兩張毯子——閣下是杜桑夫人的“紳士朋友”,已經好多年了——三人坐在毯子上,大腿上放著餐盤,里面滿滿當當的食物。他們揮手招呼道:嘿,曼克家的!伊絲塔就跟在太太和爹爹身后穿過擁擠的綠地。
爹爹朝杜桑家的太太小姐胡謅幾個好聽的法國音,然后立馬就跟閣下湊在一處用西班牙語哇里哇啦。太太坐到杜桑夫人身邊,兩人靠在一起輕聲交談。“你覺得流浪主教咋樣?”伊絲塔問蘇布蕾特,“他講道你喜歡不?”
“唔……”蘇布蕾特拈起一塊小松餅,沾了點伊絲塔盤子里的醬汁。“他布道的方式是很美的,這個不消說。”蘇布蕾特左右瞅瞅周圍的大人,又意有所指地瞟了伊絲塔一眼——伊絲塔就靠過去好跟她咬耳朵。
在教堂,閣下、曼克家和杜桑家從來都坐在同一排長椅上,又經常輪流做東在家辦招待。總之就是親厚到不同尋常。兩家人都遭人議論,一家據說會施巫術,天曉得還搞什么鬼名堂。另一家么……嗯,過去在東部的時候,杜桑夫人在新奧爾良做過某種行當,伊絲塔只曉得有則流言,它讓上教堂的好太太們直撇嘴、抓住丈夫的胳膊肘把他們飛快地領走——不許在杜桑夫人左近逗留。就是在這種時候,伊絲塔最深切地感到曼克家缺了那個人,讓她找不到人問:“賤蹄子是什么東西?”她覺得這個問題問蘇布蕾特會傷了她的心,問太太會挨上一耳光,而爹爹則會被驚到:“呸,伊絲塔——你問這種事兒干嗎哪!別再想它了!”讓他失望似乎比挨耳光還難受,一向如此。
如果阿兄在,她知道他會直截了當告訴她。
科隆比家最小的男孩威廉慢慢走過來,手里端著祖母的餐盤,肩膀被祖母緊緊抓著。那個老太太尖聲咆哮起來。
“上帝可憐咱們,”科隆比老太太喊道,“老天庇佑的好耶穌啊!”她松開孫兒的肩膀,一只手拍打空氣。“這兒不是個女巫是啥!打從奴隸時代算起,俺還沒聞過這樣臭的魔鬼氣呢,那還是在弄巫術的鮑勃·阿勞家,他那間臟兮兮的小木屋里。非洲的那些個老惡魔可不就是一股子臭氣。是哪個?”科隆比老夫人睜著蓋了一層白膜的藍眼睛到處瞅,活像女巫的邪惡就連瞎子也看得見似的。“就這兒,有人跟毒蛇打過交道,俺心里明白得很,就跟俺知道自個兒的名字一樣。是哪個?”
伊絲塔差點嚇尿了。她悄聲說:“你們快滾。”她從沒像這樣跟天使說過話,這樣粗魯、專橫。那四五個在她身邊盤旋的天使趕緊開溜。不過太太聽見她悄聲說話了,她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邊是誰,威利?”科隆比老太太問孫兒,“是那天殺的曼克家不?”
“是他們,”男孩說。“不過,奶奶,您不想吃飯嗎——”
“閉嘴!”瞎眼的科隆比老太太朝曼克家和杜桑家伸出一根手指,正正瞄準了伊絲塔。“星期六一整天,這些曼克家的都想跟魔鬼跳舞,等到了禮拜日又跑到主的房子里來了。哈,想得美!你們其他人許是嚇得不敢開口,俺可不怕,俺是敢說的。‘務要警醒,’這是《圣經》里的話!‘因你們的仇敵如吼叫的獅子、遍地游行。’①巴比倫之王!謊言之父!”
他們能怎么辦呢?在所有人面前把個老太婆打翻?穿著禮拜天的好衣裳站起來逃走?說著“勞駕、勞駕”一路擠到綠地邊緣,讓全世界的人坐在那兒看好戲?最好還是穩坐不動,指望這一出跟突如其來的暴雨一樣迅速結束,不構成傷害。太太把威利抓到自己身邊,對他說了些什么,那孩子趕忙跑去搬救兵。
“還有那個機靈鬼先生,一把紅胡子、滿臉長粉刺,一天到晚都得意洋洋的——哦,那一個搞的啥名堂俺也清楚得很!還當大家不曉得圣路易斯?誰都曉得!魔鬼在圣路易斯大搖大擺呢!還有在樹林子里截道搞來的南方邦的金子,咱心里都明鏡兒似的。還有那片魔鬼出沒的煙葉子田——不管季節一個勁兒地長,就好像這兒是天殺的弗吉尼亞似的。這兒才不是弗吉尼亞!哈,最近這些年他又在哪兒呢?遭報應了吧俺猜是。被上帝擊殺了吧,呃?俺敢打賭準是那么回事。”
科隆比老太太嗓子洪亮,一篇洋洋灑灑的證言講得跟布道似的,左近的家庭全都聽住了。可無論周圍有多少雙眼睛、多少只耳朵、多少個大人,伊絲塔也不想聽任何人詆毀阿兄。她非開口不可:“老太太,我哥哥又和氣又善良,他是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這下閨女出馬了!”科隆比老太太嚷道,“俺祈求圣靈對付這家子,她哥就弄瞎了俺的眼。哈,咱倒要瞧瞧這一個要干點啥!把俺變成啞巴?隨她的便!在那之前俺還是一樣要作證。俺要接著講上帝的大實話。哈利路亞!”
她兒子終于來了。“媽媽?”科隆比先生抓緊母親的胳膊,“跟我走吧,媽媽。大家都餓了,你好不好就讓大家安心吃飯呢?”他被自己母親鬧得無可奈何,很抱歉似的看了曼克家一眼。太太同情地噘噘嘴、揮揮手:沒關系。
“別操心我們,”爹爹說,“好好照顧你媽。”他用的是跟受傷的動物或者小孩子說話的口氣。
“查爾斯頓?”科隆比老太太怯生生地問,片刻之前的煉獄烈火全不見蹤影。“是你嗎?”
“喔媽媽,查理死了好久了。在里奇蒙給白人吊死的,記得嗎?我是納撒尼爾。”
科隆比老太太像挨了拳頭似的哼了一聲——最好的那個孩子沒了,剩下最沒用也不想要的這個。“哦,”她說,“納撒尼爾。”
“大家都曉得她是老了,”科隆比先生抬高嗓門,好讓周圍的人都能聽見。“老太太的腦子也有點糊涂了,她隨口說點什么大家可別當真。”
科隆比老太太嘴里嘟囔著,任兒子把自己牽走了。
太太站起來,朝圍坐在周圍的爹爹、杜桑夫人、閣下和蘇布蕾特笑笑。“我和伊絲塔要去教堂聊一聊,失陪一下好嗎?不用,維爾伯,沒要緊的。”她揮手讓他坐下別動。“沒啥大事,只不過我跟寶寶要聊點兒女人的事,就咱倆。”曼克家的人,如果誰這樣歪著腦袋、有點瞪著對方的意思、說話時又字斟句酌的,那無論說出來的是什么話,意思其實都是:非洲的老魔法。爹爹坐下了。“而且你們都別等,聽見了?咱們沒準兒要多說一會兒子呢。姑娘。”太太伸出一只手。
太太牽著伊絲塔穿過擁擠的綠地,穿過玫樹道印滿車轍的土路,最后走上教堂的階梯。
太太喚了一聲:“寶寶娃。”伊絲塔盯著自己的腳看了一會兒,等她抬起頭,發現太太的眼睛里并沒有怒火,只有悲傷。“如果我不開口,我的寶寶們就會死。”她說,“而如果我開口,他們就會學得入了迷、陷進去,最后還是要死。”太太把空蕩蕩的教堂看了個遍,就好像耶穌或許藏在某個角落似的。長椅與最前面的圣所、中間冬天烤火的爐子、后面儲存柴火的儲藏室。“主啊,到底有沒有一種正確的方式呢?”她領伊絲塔來到燒木頭的爐子對面,兩人都在長椅上坐下。“好吧,我就干脆全告訴你,伊絲塔,把我曉得的全告訴你,因為瞞著你顯然是沒用的。你聽著吧,這是我媽媽告訴給我的。那時候……”
……他們抓了她爹爹,那是在大洋對岸的非洲,抓他的時候把他傷得很厲害。他們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就從他腦袋這兒(太太把一只手放在她頭頂左側),一直砍到頸窩,全砍爛了,血肉模糊。在這兒,傷疤最深的地方,還有個——該說槽子嗎?骨頭深深凹下去一塊。你可以把手指尖放在那兒的皮膚上,你會覺得皮膚塌下去,感覺不到骨頭,下面只有一片軟乎乎的東西……
那你是見過他的了,太太?
哦,沒有呢。我媽媽生我的時候跟我生你時一樣老了,或者還更老,孩子,所以我出生那會兒祖父母輩已經走了好一陣了。從沒見過他。唔……沒見過有血有肉的他,那是沒有的。因為你說的意思是他活著的時候。不過這完全是另外一碼事,跟我現在要跟你說的完全不相干了。我想讓你知道的是這個:過去的知識本來是要從祖輩傳給小輩的,結果卻給打碎了,所以現如今我再也沒什么可以教給我的寶貝閨女。只除了一句話:別搗鼓那非洲的老魔法。說起你的太姥爺,他呀,夜里經常像狗一樣趴下來到處跑,天亮之前從樹林里出來又變成了人。有時帶給我姥姥一只兔子、一頭小鹿,或者夜里逮到的其他什么。要是有誰病了、瘸了,或者鬼上身了,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成天愁眉苦臉地癱著,或者隨時隨地都氣沖沖的,或者干脆就是瘋了——他伸出手去一拂就能解決,跟我拈起你頭發上的棉絮那么容易。他還很好看,高大得很,還很……溫柔,我猜可以說是。讓人覺得舒服。所以女人全都愛他。可問題來了。因為他頭上的傷,伊絲塔——就因為那傷——他變得頭腦簡單了。他一輩子學不會英文,大概就只會說“嗯吶,您老”。非洲的老話他倒是能說,可絕大多數時候也讓人聽不懂。可雖說他受了傷、頭腦簡單、人也糊涂了,他還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干嗎。能趴下去變成狗,到了早上又站起來馬上變回人形,變成人——隨時隨地都行。咱們做不到,伊絲塔。這我跟你說過,也跟你哥哥說過。他之后的咱們這些人,咱們要是趴下去,那一輩子就只能那樣。再也起不來了。就為這個,我失去了三個娃娃!別。噓。坐著別動,讓我喘口氣……我跟你說的這些零零碎碎,就是我從我媽媽那兒挖到的所有東西了。她又是從你太姥爺嘴里挖出來的,還有那些在非洲就認識他的老人。你肯定什么都想知道吧——這樣、那樣還有其他一切的根在哪兒?該說什么咒語?正確的季節是什么、一天里最合適的時間是什么?為什么月亮讓你覺得那么奇怪,怎么雨又那么甜、好像有什么意義可你又說不出來?你心里肯定在說:教我呀,太太。可我教不了,伊絲塔,因為這些知識已經丟了。永遠丟了。他們把我們從大路上趕走,趕進了漆黑的夜里,天亮以后我們已經轉了太多彎、離原先的地方太遠,我們永遠也找不到路了。你以為我媽媽只生了我一個嗎?不是的,伊絲塔。根本不是。就好像我也不只生了你。只不過只有我活下來了。只有我沒有瞎折騰。我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我親眼看見她們死的,可真慘哪,伊絲塔。而你所有的姐姐,還有你的哥哥們……
伊絲塔站起來,目光穿過教堂敞開的大門,投向多云的天空和鎮子的綠地。下午早些時候那種亮堂的奶白色已經變成蒼白的灰色,用午餐的人群已經稀疏了不少,雖說也還有許多在附近逗留。太太蕩著一只胳膊,背靠椅背望著天,好讓伊絲塔能安安靜靜地思考。
至于伊絲塔,她心里清楚一件事:有關原因、地點、人物,今天確實是從太太嘴里知道了不少,至于怎么做這點她自己應該比太太懂得多。事實上伊絲塔對此確信無疑。她并不高興自己比母親懂得多。這念頭叫她害怕。不過話說回來,太太可從不曾挫敗了魔鬼、還哄了他,不是嗎?
“噢,伊絲塔……”坐在長椅上的太太突然扭轉身,“……我簡直忘得干干凈凈,你爹爹專門要我跟你提的!昨晚咱家院子里來了頭熊,也可能是美洲獅——總歸是個啥。狗倒是把它攆走了,可是被抓得厲害。我本想瞧瞧他的傷,可那鬼東西死活不肯走近……”
有時候太太說起阿兄的口氣那么冷淡,伊絲塔簡直受不了。她焦急地問:“他傷得重嗎?”
“多半也不很重吧,反正他照樣能跑開去躲得嚴嚴實實的。不過那東西在他身子上狠狠拍了一爪子,那口子可不咋好看。保準是熊。那狗塊頭那么大,別的東西他輕輕松松就能對付。昨晚上那通叫那通吵啊!你簡直以為是魔鬼親自來院子里了呢!不過呢,伊絲塔,過來坐下。你媽媽想讓你到我邊上來坐一小會兒。”
只有在報告壞消息的時候大家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又輕輕拉住你的手。伊絲塔努力做好準備。剛剛在綠地上她明明看見大家都還在,那么,到底是誰死了呢?
“我知道你愛那只壞脾氣的老鳥,”太太說,“天曉得你為啥愛它。可昨晚進院子來的那東西撞破了雞窩,闖進那群雞里去了。怪得很……”太太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它哪只雞都沒碰,獨獨挑了撒迪。”太太把伊絲塔摟到身旁,“伊絲塔,你別難過,可它把撒迪撕成碎片了。”
伊絲塔掙開太太的手站起身,有片刻工夫她驚慌失措、眼前發黑。然后她重新坐下來,什么感覺也沒有了。她只覺得非常疲憊。“這話那話啥話你都講了”——伊絲塔睡眼蒙眬地垂著頭,聲音呆滯——“可為啥就從來不講我真正想知道的那件事?”
“你指什么呢,寶寶娃?”
伊絲塔抬頭微笑,用一種全新的聲音說:“沙發床是誰在睡哪?”
她母親弓起身子,活像肚子挨了一拳。“什么?”太太低聲問,“你剛剛問我什么?”
伊絲塔坐在長椅上,湊到母親跟前,近到可以在她臉上或嘴唇上印下一吻。她的微笑比蛋糕還香甜,她的信心也比蛋糕的香氣更濃郁。“睡沙發床的是弗雷迪哥哥嗎,海柔·梅?是他嗎?”伊絲塔用指尖輕拂太太的臉頰。“或者是你?或者有時候他、有時候你?”
被伊絲塔一摸,太太使勁往后仰,結果從椅子上跌到了地上——跌落在兩張長椅間狹窄的縫隙里。
伊絲塔感到自己強大無比,她俯身看母親在地上暈乎乎地掙扎、拼命把身體擠進狹窄的空間。“……噢噢噢噢噢噢……”伊絲塔吹了聲口哨,滿懷惡意地揣測起來。“我真想曉得的就是這個。那沙發床上到底睡沒睡過人呢,海柔·梅?是不是根本沒人睡呢?”
太太沒應聲。她把一只手伸進裙子底下翻起來,就好像在找藏在胸口的一美元鈔票。
伊絲塔伸出食指和中指,又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圈,接著她把圓圈套在豎起的手指上使勁上下套弄。“兩個老二一個洞,海柔·梅——這事兒可有沒有過?”
然而下一秒,那美妙的自信、那美妙的力量就棄她而去了——只見太太從裙子里拉出一串舊珠子摘下來,珠子色澤棕黃,好似古代留下的牙齒。伊絲塔一見這珠子就想轉身逃跑,可她冰冷的身體太虛弱、太僵硬,費盡力氣也只能坐著往長椅盡頭挪。趁著還能開口,她嚷嚷著噴出滿腔惡毒。
“一、二、三、四!”伊絲塔從長椅盡頭掙扎起身,太太正好也站了起來。“我們連你那頂機靈的弗雷迪也騙過了。他以為自己多聰明呢。你再怎么發誓不碰非洲的老魔法也是沒用的,海柔·梅!你好生瞧著,這最后一個也一樣要落在我們手里!你所有的兒子女兒——”
太太把那圈珠子甩過去,套在伊絲塔脖子上。伊絲塔立刻跪倒在地,把好大一頓午飯全吐了,好像連胃也要吐出來。終于,她睜開了緊閉的眼睛。透過朦朧的淚花,她看見地上積了一攤粉色的嘔吐物,穢物中間有個亮閃閃的黑色東西。是蛇,跟她的胳膊一樣粗,還更長得多。她嚇得尖叫,兩腳蹬地往后挪。那條巨蛇飛快地從長椅之間的過道射向門口,又從教堂敞開的大門沖進屋外灰色的亮光里,速度比任何人類都快得多。伊絲塔抬起頭,發現太太就站在幾步之外,伊絲塔頭一次見母親這樣驚恐。“太太?”她說,“我害怕。怎么回事?我難受。這是什么東西?”她伸手想摘下脖子上那串沉甸甸的珠子。
太太立刻來她身邊跪下。“戴著它別摘。”她說,“你太姥爺從非洲帶過來的。永遠別摘下來。哪怕洗澡也戴著。”太太將兩只手撐在伊絲塔胳膊底下,扶她坐到一張長椅邊緣。“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去打桶水來把這堆東西弄干凈。你好好想想有什么事要跟我坦白的。”太太出了門,很快又回來了。她跪在地上,拿塊濕布擦那臭烘烘的穢物。“好了,說吧,姑娘。跟我講講。撒迪是怎么回事。跟非洲的老魔法有關,對吧?”
伊絲塔的手幾乎連根砍斷一半,最后一個天使吮吸過她的血,然后離開了。血終于涌出來,她暈了過去。*
*有點怪,兒子。這部分里有些話確實令人不安。不過首要的主題是:一個遭到剝奪的民族,對吧?連文化遺產也喪失了。所以你也許要考慮怎樣在敘事結構里表達這個主題。或者干脆省略伊絲塔如何學會騙得魔鬼去對付雞那部分?不給讀者知道,就好像伊絲塔也有那么多無法了解的知識。這樣的話你要專門留一段,甚至哪怕就一句,解釋一下這是“歷史碎片”。順便說一句,標題糟透了。再想想。
——爸爸
住在風暴所過之處的那些人,假如沒辦法逃走,就會蹲在加固過的窗戶背后,祈禱自己會被風暴忽略過去。許多個世紀以來,黑人面對白人的怒火時就只有這兩種選擇:要么逃命,要么祈禱最殘暴的打擊會落在別處——白人燒殺擄掠的恐怖行徑,一旦激發起來就必定要徹底釋放,否則不會平息。不過住在風暴區的人自然知道,大風暴遲早要降臨的。那個年代的黑人處境還更困難得多,只需一點不良因素,或是許多不良影響——也就是所謂的“魔鬼”——就可能令一場真正的颶風落在某個人、某個家庭甚或整個鎮子頭上。
《白魔鬼/黑魔鬼》,路易莎·瓦萊里婭·達席爾瓦-羅德里格斯
1877年8月24日
母女倆突然聽見綠地上傳來巨大的噪音,人們驚訝地互相呼喊名字,隨后就是許多匹馬的馬蹄聲,還有步槍接連擊發的砰砰聲。轟雷滾滾,就如內戰時的葛底斯堡和夏依洛一般。震驚與驚奇的呼喊很快變成恐懼與瀕死的嚎叫。她倆能聽到尚能行動的活人跑開,又能聽到騎手縱馬追趕,此外還有手槍的砰砰聲,比步槍稍弱些。那邊!白人之間大聲相互提醒,那邊跑了一個!有些白人只發出使力氣時的哼哼,就好像伐木人把斧頭劈進木頭里、然后又把斧頭拔出來——那種哼哼。一些人在說話,另一些人只是發出各種無意義的聲音。但聽得出這些聲音都屬于白人,那是絕對不會錯的。
起先伊絲塔并不明白這陣喧囂代表什么,只知道自己應該害怕。而太太打從第一聲雷鳴似乎就理解了它的全部意義,就好像她經歷過完全相同的事件,也許還經歷過許許多多次。她一手捂住伊絲塔的嘴:“噓。”然后她拉著伊絲塔站起來,翻過一排排長椅往后挪,一路都躲在從門外看不見的地方。教堂后部有個儲藏室,就在大門右邊,大家把劈好的柴火儲存在這里,預備冬天燒爐子的。儲藏室里光線黯淡,而且窄得很,靠一側墻壁堆著砍成四份的原木,母女倆就貼住對面那堵墻往里擠,直擠進最深處的角落。然后太太把砌好的柴堆拆開,又用手掌按住伊絲塔的腦袋把她壓下去,讓她蹲在灰塵撲撲的黑暗中。太太把木頭放回去,最后連伊絲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待這兒別動,”太太說,“誰叫你也別出來,除非是我。”那時候伊絲塔已經完全無法思考;太太低聲呵斥了一句“閉嘴”,又使勁搖了她一下,所以她只敢無聲地哭泣。
伊絲塔推開一塊木頭,抓住母親的裙擺,可太太拽起裙子離開了。自打第一聲槍響,每時每刻都能聽見人們絕望的哭喊,又有被射中、刺中的人發出更加刺耳的尖叫。
腳步聲,就在教堂外——有個嚇壞了的孩子邊哭邊從教堂前跑過。伊絲塔聽見一個白人喊道:那兒有一個!之后就是緊追不舍的馬蹄,重重落在玫樹道的土路上。于是她知道了騎手撞倒孩子時那一連串特別的聲音:最后一聲尖叫戛然而止、骨頭碎裂的聲音、血肉被踐踏的聲音、高處傳來的大笑。如果有特別可怕的動靜,而你又聽得特別清楚,那跟親眼看見都沒什么區別。伊絲塔咬住自己的胳膊,好像這樣就能模糊視覺和聽覺似的。
嘿,你好啊,寶寶娃,一個熟悉的聲音低聲說。你從那里頭出來不好嗎?我在這兒外頭給你準備了好東西呢。不再是那個說話和氣的南方聯盟軍人,而是蛇的嘶嘶聲——然而伊絲塔知道兩種聲音都同樣是魔鬼在說話。真的,出來嘛,伊絲塔。出來看看我給你特別準備的好東西。她想舞動胳膊跳起來、想一面尖叫一面逃跑——除此之外伊絲塔再也想不出別的。最后一絲理智和忍耐也磨損殆盡、幾近斷裂。那聲音繼續悄聲講話,而伊絲塔咬著自己的前臂,哽咽抽泣。
附近有個女孩在尖叫。可能是玫樹鎮的隨便哪個姑娘,可那個說悄悄話的家伙竊笑起來:蘇布蕾特,我逮住她了!
伊絲塔一躍而起,她腦子一片空白,只管用力掀開木頭,也不管擦傷了指關節、撞痛了腳趾頭。她終于擠出儲藏室,又跑出教堂,來到灰色的日光下。
此時玫樹鎮的綠地倒很像演出次日的露天游樂場,就好像演出的劇團來了又去了,只不過留下的不僅僅是廢紙和食物殘渣,而是整個之前還那么歡快的人群。所有人都被射殺,留下尸體,散落在草地上。
透過教堂隔壁的灌木,伊絲塔看見了亨利先生。他打了個盹兒,這才剛剛睡醒,砰砰地拄著拐杖出了房門,來到門廊上。一個白人從屋子另一側走過來開槍把他打死了。亨利老先生連哼也沒哼一聲就摔倒在地,拐杖從門廊邊滾到玫瑰花叢里。在大約八點鐘方向,火焰吞沒了玫樹道路旁的雜貨店。店面好似一張熊熊燃燒的巨臉,樓上的窗戶是兩只漆黑的眼睛,有人從底樓那燃燒的嘴巴里沖出來。那一片亮光中的陰影是杜桑夫人,她的裙子在繞她起舞的烈焰下萎縮,讓她顯得那么瘦小,最后她倒在地上了,火焰便從她身上往上躥起來。杜桑家沒在雜貨店旁的空地圈養家畜,所以地上滿是長草和野花。從草里升起一聲極度痛苦的呼喊,是一個年輕女人發出的尖叫,她躺在地上伊絲塔看不見的地方,一個解了褲子的白人站在草里,光著白花花的屁股哈哈大笑;另外還有一個白人在地上,伊絲塔看不見他,只聽他一忽兒大聲咒罵一忽兒又發出豬一樣的哼哼。到處有人血淋淋地倒在地上,那么多死人,不過伊絲塔卻看見爹爹不知怎么竟活下來了。他在鎮子的綠地上,就在那許多尸體中間,他跪在草叢里,腦袋歪向一側,好像在琢磨什么心事。她一面喊著爹爹、爹爹一面朝他跑過去,可跑近以后就看見他額頭上有個深深的洞,一縷紅線從這丑陋的洞里流到他臉上。他睜大的眼睛里滿是悲傷,但那雙眼睛已經睡過去了——不是睡,是死了。原來一個人如果哭得太用力身體就會撲倒的,而如果還要再用力,就需要雙手按住大地,讓悲痛流走。
帕克家的田里種著齊腰高的玉米,幾匹馬從田地靠伊絲塔這側飛馳而入。在田地對面,帕克夫人正抱著自己的寶寶小基登·帕克飛跑,她女兒艾格尼絲追在后頭,腦袋才剛比玉米高一點點,她邁著小腿兒拼命跑,嘴里喊著等我媽媽等我。可她才是個小姑娘呢,才四歲或者五歲。伊絲塔滿心希望這家人能安全抵達那片荒僻的樹林,可她看得出來白人會趕在那之前攆上去,這是毫無疑問的。伊絲塔奮力為帕克夫人和艾格尼絲祈禱,不由得連抽泣也止住了。這時兩個白人發現了伊絲塔,見她跪在綠地上一動不動——如此徹底又細致的屠殺,竟還留下了這么個古怪的幸存者。兩人挺著血紅的刺刀開始小跑。伊絲塔站起身,她想對他們說話,甚至已經準備要開口了。她想禮貌地告訴他們現在白人該離開玫樹鎮了,說他們犯了可怕的錯誤。可這時候兩人中的瘦子趕到了前頭,那人快步跑起來了,他握著那支上了長長刺刀的步槍,手臂往后彎,意圖明白無誤。伊絲塔的腿再也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突然就又跪下了。這時她看見了母親,就在海棠樹的樹樁旁。她裙子破了,臉也熏黑了,光腳穿著襪子。太太猛沖到白人面前,那男人跑得正急,想改變方向卻根本來不及,結果正好撞上太太雙手揮下的斧頭。
就這一下就把那人的腦袋砍掉了,腦袋飛出去,身體徑直撲倒。剩下的那個人趕緊去摸腰帶,手忙腳亂地找手槍,太太則大步上前,瞄準他的腦袋揮動斧頭。到底誰更快——手槍還是斧頭?那人拔出搶來射擊,結果沒打中;雖說距離這樣近,可他的手像醉漢一樣沒用,他是給嚇壞了。斧頭劈中他的胸口,讓他雙腳離地。太太使勁踩了尸體兩腳才拔出斧頭。她伸出一只手從地上拎起伊絲塔。“跑,姑娘!”
母女倆發足狂奔。
她們本該徑直往樹林跑,可卻被雙腳帶上了熟悉的小徑。一個大個子白人站在樹影里,朝著地上一具小小的尸體咧嘴笑。他肯定是看見了閃光,或者余光瞥見沾血的鐵家伙砍下來,因為他的笑容消失了,還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然后那張臉和那聲叫就被太太劈成了兩半。
“羅利?”樹叢里傳出另一個白人的喊聲。“你那邊還好嗎,羅利?”倒下的那人腦袋已經變成兩半,活像被切下來的一片紅瓤西瓜。他自然沒能應聲。而太太也沒來得及從他脊柱上拔出斧頭。又有幾個白人喊起那個名字,樹叢里一陣騷動。
太太和伊絲塔離開小徑往反方向跑。又錯了。她們本該忘掉家和房子,只管在野地里跑下去永遠不停。不過到這時候或許也沒多大差別了。其他人已經找到了尸體——還有卡在尸體里的斧頭——他們是看不得白人被殺的,更看不得他被殺的方式。樹枝拍打在太太和伊絲塔身上,踩在腳下的枝條噼啪作響,而在她們身后那些糾結的灌木里,追蹤而至的呼喊翻了一倍又一倍。本來聽著只有四個人,然后好像少說有八個,再然后那聲音至少是八個再加一倍也不會那么響。有些人騎著馬,有些人帶著狗。手槍和步槍胡亂射擊。
她倆沖進院子跑到屋里。太太啪一聲下了門閂。那之后兩人彎下腰只顧拼命喘氣,不過很快太太就走到墻邊,一把抓下阿兄參戰時留下的春田老步槍。該死的藥筒在哪兒、還有火帽呢、還有天殺的通條呢……?這些咒罵和問題全都明明白白地寫在太太臉上,她的眼睛四下搜索著房間。死神已經敲響了大門,于是,這座房子仿佛突然間亂了套、變得奇怪了。白人進了院子。
后窗的玻璃破了,碎片散落在鐵爐子上。阿兄后腿站立,前爪扒著窗臺,朝窗戶里大聲叫。
“去吧,伊絲塔,”太太任步槍落在地上,“別管我先前說的話了。快跟你哥哥走吧。你的賬我來付。”
伊絲塔怕極了,她說不出話,也沒法思考,而后窗的阿兄又一直那么叫啊、叫啊。她太害怕了。
太太拿出最兇的口氣說:“伊絲塔·桑蒂·曼克,脫了裙子!”
伊絲塔哭得喘不上氣,她只能聽話。
“全脫了,伊絲塔,全脫了。那串臟兮兮的老珠子也扔掉。”
伊絲塔照做,阿兄瘋了一樣大聲叫。
太太說:“現在——”
好多把步槍差不多同時發射,那聲音猶如雷鳴一般。深色的木門被點亮了,碎片飛濺,無數個洞里透進日光。站在門前的太太猛烈顫抖,伊絲塔站在屋子另一頭,卻仍有滾燙的鮮血落在她赤裸的身體上。太太嘆了一口氣,她緩緩倒下,身體在地板上攤開。白人的步子重重落在門廊上。
伊絲塔撲倒、雙手著地,受傷的那只手支撐不住,所以她摔得趴下了。可她輕輕松松就蹦起來,跳出窗外。這回落地仍然不穩,但阿兄已經來到她身邊。雖說瘸了一條腿,伊絲塔還是跑得挺快,一旁的阿兄配合著她的速度。兄妹倆齊頭并進,鉆出太太屋后的菜園,跑進了樹叢里。*
*就在這里打住,停在逃跑的一幕。或者再往下寫;我也不知道。真希望能有辦法提供一個尾聲給讀者,同時又警告他們不要讀下去。我知道只能這樣寫,可這實在太殘酷了。
——爸爸
尾 聲
它們又來了!就在那外頭的灌木叢里聞來聞去找兔子。好大兩只狗呢!安娜-貝絲正準備大聲喊丈夫過來,卻想起他又犯了頭痛,正在后頭躺著。于是她取下那把惠特沃斯,親手裝好子彈。當然她自己也能用步槍射擊,可又怎么比得過邁克爾-托馬斯呢——當年南北戰爭的時候,人家專門挑了邁克爾-托馬斯去訓練他那個旅的神槍手,還頒過一枚最早的南部聯盟勛章給他,表彰他殺了那許多北方佬。即便因為頭痛而瞇著眼、含著淚,他也從不會錯過目標。安娜-貝絲溜回臥室,把門打開一條縫。
“邁克爾-托馬斯?”她悄聲問,“你醒著嗎?”
他的聲音從暗處傳來:“安娜?”是因疼痛而呼吸困難的聲音。“什么事?”
“我又瞧見它們了!就在兔子洞旁邊的樹藤和灌木叢里。”
“你看準了嗎,安娜?我頭痛得厲害。可別又讓我白白爬起來一回。”
“我剛剛才瞧見它們的,邁克爾-托馬斯。好兇的大狗,從沒見過那么大的呢。”最好還是用小姑娘的聲音跟他說話——這招從來都奏效的。“我把你的惠特沃斯都拿來了,親愛的。子彈都上好了呢,就等你了。”
邁克爾-托馬斯嘆氣:“來了來了。”
床墊嘎吱響,拐杖砰一聲杵在地上,接著是一聲悶哼,因為他起身時那條傷腿也得分擔些重量(圣彼得堡圍城時他被射掉了膝蓋骨,被射掉的還不止膝蓋骨……)。邁克爾-托馬斯推開門,他瞇著發紅的眼睛,眼睛底下掛著紫色的眼袋。他沒戴那張遮住半張臉的面具,于是安娜-貝絲照例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教堂的朋友、媽媽,還有差不多所有人都言之鑿鑿,說她遲早能看慣邁克爾-托馬斯的臉,看慣北佬彈藥留下的遺跡,可安娜-貝絲至今沒能習慣。據說那片子彈還在里頭,在他左臉那片稀爛的彈坑底下……“給你。”安娜-貝絲把惠特沃斯遞給他。
她指指打開的窗戶。邁克爾-托馬斯一瘸一拐走過去,他把拐杖靠在墻上,然后費力地單膝跪下。他把步槍架在窗框上,姿態放松而優雅。他連瞄準鏡也懶得用,畢竟距離目標才兩百來碼。開槍之前他嘟囔了一句:“見鬼!瞧它們可多大。”后坐力差點把他掀翻。
安娜-貝絲事先用指尖塞住了耳朵,可槍聲還是響得很。她站在窗后望著院子里,只見塊頭比較大的那只狗——毛是臟兮兮的深黃色、剛剛還在兔子洞旁的忍冬叢里聞來聞去——那只狗一頭栽倒在深深的雜草里。小的那只似乎不怎么聰明,都不曉得往樹林里跑。邁克爾-托馬斯重新裝填時,第二條狗一直用鼻子推著那具被雜草遮蔽的尸體,又哼哼唧唧地抬頭四下打量。要不是它長得那樣丑,倒真叫人可憐。邁克爾-托馬斯把這只也打死了。
“啊,”他說,“喔。”他用拐杖換下惠特沃斯,步槍隨手扔在窗下的地板上。“頭痛得要死呢。”邁克爾-托馬斯徑直回后頭的臥室躺下了。
他想射什么從不失手,這是靠得住的。所以要是安娜-貝絲動了心思,想去院子盡頭那雜草叢生的野地瞅瞅,她絕不用擔心會看見渾身是血的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垂死掙扎。現在狗已經死得硬邦邦的,她準備湊近了去看看,它們還會不會像活著的時候遠遠看著那么大呢?
然而在雜草最茂盛的地方躺著的并非死狗,也不是活狗。那里死了兩個黑鬼,一絲不掛。女的后腦勺給打飛了,男的少了前額和一半的腦子。安娜-貝絲嚎叫著跑回屋子里。
責任編輯:李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