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要了雪茄。我們已經聊了很久,對話節奏漸漸放慢;煙霧交織成厚重的幕簾,不勝酒力的人已然顯出醉態;很明顯,要是再沒人做點什么振奮大伙兒疲懶的心緒,這次聚會將很快散場,客人們將立馬回家,很可能沾床就睡著。大家的發言都沒有多大意思,大概是誰都說不出有趣的話。瓊斯詳細講述了他上一次在約克郡的狩獵經歷。波士頓的湯普金斯先生則事無巨細地解釋著行業規范,正因為謹慎履行這些規范,艾奇遜—托貝卡—圣菲鐵路公司不僅拓展了線路,提升了行業影響力,還達成了運送牲畜且不致其中途餓死的成績。同時,該公司多年來的虛假宣傳也頗為成功,讓購票的乘客以為他們真能把活人毫發無傷地運往目的地。唐波拉先生也在胡侃,認為他的國家就像現代魚雷:經過周密設計,采用頂尖的歐洲軍火技術,但在建立之后,注定落入軟弱之人的手中,陷入無窮無盡的政治角力,在無人覺察、無人知道害怕的情況下,不可避免地炸成碎片。他的觀點被我們輕易駁倒了。
無須深入細講。談話的無聊程度足以讓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煩躁,使坦塔羅斯①走神,讓伊克西翁②寧愿去讀赫爾·奧倫多夫③相比之下簡潔明了的文字,也不愿聽我們說話。我們圍桌坐了幾個小時,早已厭煩倦怠,卻沒人表現出要走的意思。
有人大聲催要雪茄。我們都本能地望向說話之人:布里斯班。他今年53歲,非凡的號召力天賦使他在男人堆里一呼百應。他是個壯漢。一眼望去,他的身材比例并無特別之處,但體型比普通人大了一號。他身高6英尺余,中等肩寬,外表不算強壯,卻也絕不纖瘦;支撐他小小腦袋的脖子十分粗壯,筋骨結實;雄健有力的大手似乎可以徒手捏碎核桃。從側面看去,人們往往禁不住驚嘆他異乎尋常的臂圍,以及常人所不及的厚實胸肌。他就是人們常說的具有迷惑性外表的人——看起來非常強壯,實際上還要比外表強壯得多。至于他的面部特征,無須我多說。他頭部較小,頭發稀疏,藍眼睛,大鼻子,方臉骨,唇上蓄著小胡子。人人都認識布里斯班,他開口要雪茄的時候,大家都轉頭看向他。
“我有件奇事要分享。”布里斯班說。
房間里頓時鴉雀無聲。布里斯班的聲音不大,卻如利刃一般銳利,能割開平常的對話,將它們斬斷。大伙兒凝神聽著,發現眾人的注意力已經聚焦過來,布里斯班便淡定地點燃了雪茄。
“那是件不折不扣的奇事,”他繼續道,“鬧鬼。人們總愛問有沒有人見過鬼。我見過。”
“不是吧!什么?你?開玩笑的吧,布里斯班?嗯?別是腦抽了吧!”
七嘴八舌的驚呼回應著布里斯班這句醒腦的開場白。大家紛紛要了雪茄,管家斯塔布斯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拿著一瓶新的干香檳。終于有人救場了,布里斯班有故事要講。
我常年出海,布里斯班說,時不時就得橫越一趟大西洋。我有自己的偏好,就像大多數人都有偏好一樣。我曾見過一個人在百老匯的酒吧里磨蹭三刻鐘,就為了等一輛他喜歡的車。我相信那個老板至少三分之一的收入都有賴于那人的偏好。而我有個習慣,非得穿越那片水塘的時候,就要等固定的某艘船。可能是偏見吧,但這樣的航程向來順利,這輩子只有一次例外。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個悶熱的六月上午,海關的官員們踱來踱去,等待一艘從隔離區駛來的蒸汽船,若有所思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我沒有多少行李——向來如此。我混入人群,身邊是乘客、腳夫,還有身穿黃銅紐扣藍大衣的侍員,船剛剛停好,他們立即像蘑菇一樣從甲板上冒出來,朝完全能照顧好自己的乘客兜售不必要的服務。我對這些人頗有興趣,經常觀察他們神出鬼沒的行動:入港時還沒動靜;引航員通知“船已靠岸”僅僅五分鐘后,他們便完全從甲板和舷梯上消失了,至少我是找不著那些黃銅紐扣藍大衣,他們就像集體被收進了傳說中的戴維·瓊斯的衣箱①。可是,等乘客開始上船,他們立馬出現,面須剃得干干凈凈,身披藍色大衣,貪婪地索要小費。我快步上了船。“堪察加號”曾經是我偏愛的輪船之一。我說“曾經”,因為她如今再也不是了。我想象不出世間還有怎樣的誘惑能促使我再次乘坐她出航。對,我知道你們要說什么。她的船尾異常干凈,船首陡深,防浪效果極好,下鋪基本上都是大床。她優點很多,但我不會再乘她越洋。抱歉扯遠了。所以我上了船,叫了一位乘務員,他有著熟悉的紅鼻子和比鼻子更紅的胡子。
“105房間下鋪。”我的語調一本正經,這對他來說很奇怪。畢竟,橫越大西洋在這些人眼里沒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在城里的牛排餐廳點杯威士忌雞尾酒差不多。
乘務員接過我的行李箱、大衣和旅行毯。我永遠忘不了他臉上的表情。他臉色倒沒有變化,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說,那團紅暈絲毫不減,仿佛被最強大的自然之力保護著,就算奇跡出現也無法改變。但他那副樣子像是要流淚,或者打噴嚏,或者失手丟掉我的行李箱。我頓時緊張極了,因為箱子里裝有兩瓶上好的陳年雪利酒,是老朋友斯尼津遜·范皮肯斯特意捎給我路上喝的。幸好我擔心的事一件也沒發生。
“好的,我這就——這就——”他低聲說著,轉身引路。
可能我的赫爾墨斯②也喝了點酒。他帶我前往下層甲板的途中,我這么想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105房間位于左舷側,相當靠近船尾。艙室沒有什么特別,跟“堪察加號”上的大多數房間一樣,下鋪是大床。空間挺寬敞,有標配的洗漱設施,大概在北美印第安人眼里這就算奢華了吧。還有向來不好用的棕木架,掛把大雨傘倒還方便,卻擱不住市面常見的牙刷。床墊看起來并不舒適,上頭的蓋毯疊得整整齊齊,曾有一位現代的大幽默家將之貼切地比作冷透的蕎麥蛋糕。對毛巾的奢望純屬癡心妄想。玻璃醒酒器里盛著透明的液體,微微帶點棕色,一絲淡淡的難聞氣味飄至鼻孔,像是遠處令人作嘔的機油味兒。上鋪色彩暗淡的床簾拉了一半,六月朦朧的天光勉強照亮了這個壓抑的小窩。啊!我真不喜歡這間艙室!
乘務員放下我的隨身物品,看著我,暗示他想離開——也許再去找幾個乘客討點小費。優待船員總會有好處,于是我當場付了該付的硬幣。
“竭誠為您服務。”他邊說邊將硬幣揣進口袋,但這番話里的猶疑令我有些意外。也許小費的標準已經水漲船高,他不滿意;總體來講,我還是傾向于認為他是個“貪杯之徒”,他自己或許也會承認。然而,我想錯了,錯怪了他。
二
當天沒有發生什么特別值得提及的事。我們準時離港,初始的旅途十分怡人,因為天氣又悶又熱,蒸汽船的開動帶來了一絲清涼的微風。大家都知道出海第一天是什么樣。人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互相打量對方,偶遇事先不知道同船的故人。向來有兩大可資猜想的話題,一是伙食好與壞,或者尚可,直到兩餐飯下肚,抹去爭議的余地;二是天氣如何,直到輪船遠離火島①。餐廳起初座無虛席,隨后突然散去不少人——人們臉色煞白,猛地從座位上跳起,急不可耐地沖向門口。歷經風浪的老手則氣定神閑,只待暈船的鄰座趕緊離開,好甩開胳膊盡情享用芥末。
橫越大西洋的每趟旅程總是很相似,對我們這種常來常往的旅客毫無新奇可言。鯨和冰山固然有趣,但鯨與鯨之間畢竟大同小異,近看冰山的機會又極其罕有。對海船上的大多數人來說,每天最快樂的時刻便是在甲板上打完最后一輪牌,抽完最后一根雪茄,成功喚起倦意,清楚自己隨時可以回房了。那趟旅途的第一個晚上,我感覺特別犯困,很早就回105房間睡覺去了。進屋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伴。對面角落里躺著一只行李箱,跟我那只很像,上鋪放著一條疊得很整齊的旅行毯、一根手杖和一把雨傘。我原本想獨占一室的希望落了空,同時又好奇室友是個怎樣的人,決定看一看他。
我上床沒多久,他就進來了。我斜眼一看,發現他個頭很高,身板很薄,臉色蒼白,須發棕黃,灰白的眼珠近乎透明。我覺得他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氣質,你可能會在華爾街遇到這樣的人,卻說不準他是干什么的——就是那種常去英吉利咖啡館獨自喝香檳,或者在跑馬場現身,卻好像從來不下注買馬的人。衣著有點浮夸,怪怪的。每艘船上總有三四個這樣的乘客。我決定不搭理他,于是自顧自睡了,暗暗想著先摸清他的習慣,盡量躲開他。他早起我就多睡會兒,他晚睡我就早臥床。沒必要和他認識。這樣的朋友一旦結交一個,跟著就會來一群。可憐的家伙!我思量那么多其實都是庸人自擾,因為除了當晚在105房間的初遇之外,我再也沒見過他。
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聲巨響吵醒。聽那聲音,像是室友“咚”的一下從上鋪跳了下來。我聽見他摸索著艙室的門閂,門隨即被打開,接著傳來他全速跑過過道的腳步聲,連門也沒顧得上關。船有一點晃動,我猜他會絆腳或者摔跤,但他卻腳步不停,活像在逃命。門隨著輪船的顛簸吱嘎搖晃,聽得人心煩,我便起來關了門,摸黑回到床上,又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
再次醒來時,四周仍然漆黑一片,我覺得冷得難受,空氣里好像帶著一股潮氣,你們知道,就是艙室泡過海水之后那種怪味兒。我裹緊被單,迷迷糊糊想著第二天去找人反映這個情況,篩選著最有力度的措辭。上鋪傳來室友輾轉翻身的聲響,也許他在我睡著的時候又回來了。我隱約聽到他的呻吟,斷定他準是暈船了,遇到這種事睡下鋪的特別燒心。但我還是又睡著了,直到天亮才醒過來。
船顛簸得厲害,比前一晚的動靜大多了,照進舷窗的灰暗天光隨著窗玻璃上上下下的角度變換而移換著色調。屋里非常冷——六月里怎么說也不該冷成這樣。我轉頭看向舷窗,驚訝地發現玻璃壓板竟然被掀起來了,而且固定得牢牢的。想來我當時肯定罵出口了。然后我起身關了窗,回床時順道瞟了眼上鋪。床簾緊閉著,大概室友也和我一樣覺得冷。我突然困意全無。艙室里待著很不舒服,但奇怪的是,已經聞不到前一晚那惱人的潮味兒。室友還在睡覺——正是躲開他的絕佳機會,于是我立即穿好衣服上了甲板。天氣挺暖和的,彩云遮天,水上隱隱飄來一點滑膩的味道。出門時已經七點鐘——而我還以為早得很哩。我遇到了同來呼吸清晨第一口新鮮空氣的船醫,他很年輕,來自愛爾蘭西部——黑發碧眼,身材高大,體態顯得很茁壯;他那健康陽光的外表使人忍不住上前搭話。
“今早天氣不錯。”我以這句開啟了交談。
“嗯。”他應道,似乎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我覺得連正經早晨都算不上。”
“嗯,對——其實不算太好。”我說。
“這種天氣我只會用糟糕來形容。”船醫答道。
“昨晚我覺得很冷。”我稍轉話題,“但我看了看,發現是舷窗大開著,可能上床的時候沒注意。艙室里還很潮濕。”
“潮濕!”他說,“你住哪間?”
“105——”
奇怪的是,船醫頓時瞪大了眼睛,身子明顯抖了一下。
“怎么了?”我問。
“哦——沒什么。”他答道,“只是之前的三趟航程中,住那間艙室的人都跑來投訴過。”
“我也要投訴。”我說,“房間肯定沒好好通風,這是乘務員的失誤!”
“我認為他們也沒辦法。”船醫答道,“我相信是什么東西——唔,身為船務人員我不能嚇唬乘客。”
“不用擔心會嚇著我,”我答道,“多潮濕的環境我都扛得住,萬一得了重感冒來找你不就完了。”
我給了船醫一支雪茄,他接過去,顛來倒去地仔細察看。
“重點倒不在潮濕。”他透露,“不過,我敢說你也不會得啥毛病。那房間還有別人嗎?”
“有。咳,什么人哪,半夜起來跑出去還不關門。”
船醫再次用古怪的眼神瞥我一眼,然后點燃雪茄,面色凝重。
“他回來沒有?”他急切地問。
“回來了。當時我應該睡著了,半夜醒來時聽到他在翻身,然后我覺得冷,接著又睡著了。今天早上我發現,原來是舷窗開著。”
“我說,”船醫的聲音很低,“我不太喜歡這艘船,也不在乎她名聲好壞。我給你個建議。我那房間挺寬敞的,你可以搬過去睡,雖然我和你素昧平生。”
聽到這番建議,我驚詫極了,想不通他為何突然間如此關心我的健康。他說起這艘船時的神態也特別古怪。
“你真是熱心腸,醫生。”我答道,“但說實在的,我覺得現在給艙室通通風,打掃一下什么的就好。你為什么不喜歡這艘船?”
“身為醫生不能講迷信,先生,”船醫答道,“但是大海總讓人疑神疑鬼。我不想讓你有所成見,也不想嚇唬你。只要你愿意接納我的建議,可以隨時搬去我那兒。”他又補上一句,“我擔心你會跳船,或者說,擔心睡在105房間的乘客會跳船。”
“老天爺啊!為什么?”我問。
“因為最近三趟航程中,睡那個房間的人真的都跳船了。”他語氣凝重地答道。
我承認,這則驚人的消息使我感到極度不安。我直直地盯著船醫,想看他是不是在捉弄我,但他神情十分嚴肅。我衷心感謝了他的建議,同時告訴他,既然睡過那間艙室的人都跳船了,我決意親自打破這個規律。他嚴肅依舊,沒有過多反駁,只是提醒我最好重新考慮這個提議,然后去找他。到了飯點,我們一同去用早餐,餐廳里只稀稀拉拉有幾位乘客。我注意到一起用餐的一兩個船務人員表情也很凝重。吃過飯,我回房間去找本書看。上鋪的床簾仍然緊閉著,一聲不響。室友可能還在睡覺。
再次出門時,我遇見了負責105房間的乘務員。他低聲告訴我船長有請,說完便沿著過道快步跑開了,像是急著躲避任何疑問似的。我來到船長室,船長正在屋里等我。
“先生,”他說,“有件事想請您配合一下。”
我回答說,必定全力配合。
“跟您同屋的人失蹤了。”他說,“我們知道,他昨晚早早就回房間歇息了。您有沒有留意過他是否有反常舉動?”
這個問題使我深為震驚,它正好印證了半小時前船醫曾表達過的擔憂。
“你不會是想說,他跳船了吧?”我問。
“恐怕那是事實。”船長回答。
“這是最奇怪的一點——”我開口。
“為什么?”他問。
“那么,他是第四個了。”我解釋道,并主動回答了他還未提出的問題,說我已經聽說了105房間的傳聞,但沒有提及船醫。得知我了解此事,他似乎非常煩惱。我把夜里的怪事也告訴了他。
“您所講述的,”他答道,“幾乎和另外三起事件中兩名失蹤者室友的描述一模一樣。他們都是半夜突然爬起來沖進過道,其中兩人被值夜人親眼看見跳了船。我們立即停航,放下小艇,但沒有找到尸體。然而,昨晚那人的失蹤——假如他真的失蹤了——卻沒有人耳聞目擊。乘務員大概是出于迷信吧,總擔心出岔子,今天早上特意去找他,結果發現床上沒人,衣服卻放在旁邊,好像是故意留下似的。這船上只有那名乘務員見過他的樣子,正在到處找他。他失蹤了!所以,先生,我求您千萬別向任何乘客提及這一情況,我不希望這艘船背上污名,遠洋船一旦沾上自殺傳聞就再也甩不掉。剩下的航程中,您可以隨意挑選任何船務人員的艙室居住,包括我那間在內。這筆交易還合算吧?”
“非常合算,”我說,“不勝感激。但是,既然能獨占一間艙室,我暫時倒不想換房;假如乘務員能把那位不幸之人的東西收拾走,我寧可不要搬動。關于此事我一個字也不會提,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步室友后塵。”
船長試圖打消我這個念頭,但我堅持認為,比起與船務人員同住,獨居一室要愜意得多。這樣做是否愚蠢,我說不好,但是,假如我聽從了他的建議,這個故事便結束了,無非是睡過同一間艙室的幾名乘客先后自殺,一樁令人不安的巧合罷了。就此蓋棺定論。
然而,事情遠未宣告結束。我固執己見,認定這種無稽傳聞不致影響我的心智,甚至還和船長爭論起問題的源頭。是艙室本身的原因,我說,它相當潮濕,舷窗又整晚沒關。可能我的室友上船時就已經染了病,睡得稀里糊涂便產生了幻覺。這會兒他可能躲在船上什么地方,稍后也許就能找到。那個房間應該通通風,再檢查一下舷窗蓋的扣件。如果船長不介意,我準備先行告退,立即采取一些必要的應對措施。
“您當然有權利待在現在的房間,我們悉聽尊便。”他回答的語氣已然相當暴躁,“但我希望您能搬出來,好讓我鎖上那個地方,永絕后患。”
我無法茍同,便向船長保證對室友失蹤一事守口如瓶,隨即向他作別。室友在船上沒有熟人,整整一個白天都沒人問起過他。快到傍晚時,我又遇見了船醫,他問我是否已改變主意。我告訴他,還沒有。
“快了。”他的語氣極其嚴肅。
三
晚間,我和船友們打了惠斯特牌,很晚才上床睡覺。現在我承認,走進艙室時,我的確有一種極不舒適的感覺,總不禁想起前一晚剛見過面的那位高個子,而他已經沒命了,溺斃了,在東邊兩三百英里外長長的波濤之間浮沉。寬衣的時候,他的臉十分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別無他法,只好拉開了上鋪的床簾,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相信他真的不在了。我閂好艙室的門,突然發現舷窗是開著的,而且固定在敞開位置。我實在受不了了,迅速套上睡衣去找負責這個房間的乘務員羅伯特。記得我當時怒氣沖天,找到他后,不由分說地把他拉進105房間,把他往敞開的舷窗面前一推。
“你到底什么意思?混蛋,每天晚上都不關舷窗!你不知道這樣是違反規定的嗎?萬一船側傾了,海水灌進來,十個人都關不上它,你不知道嗎?你這個混球,我要向船長報告,你危害船行安全!”
我怒不可遏。對方瑟瑟發抖,臉色煞白,動手關上圓形玻璃板,扣好沉重的黃銅組件。
“怎么不答話?”我惡狠狠地說。
“恕我直言,先生,”羅伯特結結巴巴,“船上沒人能保證這塊舷窗蓋整晚都關緊。您自己也可以試試,先生。我再也不會回這艘船上來了,先生,堅決不會,真的。假如我是您,先生,我就收拾東西去船醫或者別人那兒睡,真的。您看,先生,已經關好了,您試試是否牢固呢,先生?扳一扳,先生,看它能不能動。”
我扳了一下舷窗蓋,它完全關嚴了。
“唔,先生,”羅伯特沾沾自喜地繼續道,“我以A1乘務員的名聲打賭,不出半個小時它又會再次打開,而且固定住,先生,那才是最恐怖的——牢牢固定住!”
我仔細檢查大螺栓以及套緊它的螺母。
“要是半夜里我發現窗又開了,羅伯特,我就給你一個金幣。怎么可能有這種事。你先回去吧。”
“您說金幣嗎,先生?太好了,先生。謝謝您,先生。晚安,先生。好好休息,先生。祝您好夢,先生。”
羅伯特快步離去,為終于脫身而備感高興。當然,我認為他是故意用蠢話搪塞他的失職,企圖恐嚇我,所以我不相信。然而,最終結果是,他得到了一枚金幣,而我則渡過了一個特別不愉快的夜晚。
我上了床,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頭。五分鐘后,無情的羅伯特熄滅了在門上的圓形玻璃窗外面穩定燃燒的燈。我在黑暗中靜靜躺著,努力入睡,卻發現怎么也睡不著。朝乘務員發火給我帶來了些許滿足,并由此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驅走了起初想到溺海的室友時心中涌起的不快。而我再無睡意,睜眼躺了一陣,偶爾瞥一眼舷窗。從我躺的位置剛好能看見它,像是掛在漆黑暗夜中發著幽光的湯盤。回憶起來,我想我至少躺了一個小時,就快要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冷風喚醒,并清楚地感覺到海水濺到了臉上。我驚得跳了起來,在那漆黑一團之中,船體沒有絲毫晃動,我卻猛地滾過艙室,摔在舷窗下方的沙發上。幸而我立即清醒過來,跪立起身。舷窗已再次掀開,固定得牢牢的!
現在,這已成為事實。起來時我已經完全清醒,就算之前睡著過,那一跤也早把我摔醒了,而且胳膊和膝蓋都被撞得厲害,假如我懷疑之前是夢,翌日早晨也有這些瘀傷作證。舷窗被高高掀起,而且固定得很牢——我記得很清楚,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景象時,我心中泛起的驚訝更勝于恐懼。我立即重新關上玻璃壓板,用盡全力擰緊螺栓。艙室里一片漆黑。回想起來,在羅伯特第一次當著我的面關上舷窗蓋之后,不到一小時它就又打開了,于是我決定繼續觀察,看它會不會再次打開。那些黃銅組件很沉,絕不可能輕易松動,我不相信僅靠螺栓的晃動就能把它打開。我站在窗前,透過厚厚的玻璃凝望灰白交替的海波在船體下方激起泡沫。我就這樣待了起碼有一刻鐘。
我靜靜站著,突然清楚地聽見身后床鋪上有東西在動,片刻之后,我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雖然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見——又聽見一聲極微弱的呻吟。我跳過艙室,一把扯開上鋪的床簾,伸手去摸床上是否有人。真的有。
伸出手時的感受我仍記憶猶新,就像是伸進了潮濕地窖的空氣之中,正當那時,床簾背后吹來一陣風,帶著難聞的海灣死水的味道。我抓到一個胳膊形狀的東西,滑膩膩的,潮濕冰冷。我將它向外拉,突然之間,那怪物朝我猛撲過來,感覺是黏黏滑滑的一大團,又濕又重,卻擁有某種超自然的蠻力。我在艙室中踉蹌幾步,門忽然開了,那東西沖了出去。我來不及害怕,迅速打起精神,沖出門外全速追趕,但還是遲了一步。十碼之外,我看見——我很確定看見一個黑影躥過亮著微光的過道,如同暗夜中拉著雙輪車疾馳而過的快馬在馬燈下投出的飛影,眨眼就消失了,而我發覺自己緊握著過道轉角處艙壁邊上锃亮的欄桿,朝那怪物的方向探出身子。我頓時寒毛倒豎,冷汗滴下臉龐。我絲毫不恥于承認:我當時的確被嚇壞了。
但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努力打起精神,心想這一切太荒唐了。一定是晚上吃的威爾士干酪不消化,害我做了噩夢。我回到艙室,費勁地跨入門內。整個屋里彌漫著海灣死水的味道,就像我前一晚醒來時那樣。我使出渾身力氣往里走,從行李中摸索出一盒引火蠟,點亮閱讀燈。我隨時攜帶著一盞列車用閱讀燈,以備哪天想在熄燈后繼續讀書。我發現舷窗又打開了,頓時,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那種感覺我前所未有,也不想再次體會。但至少現在有燈了,我便查看上鋪,滿心以為床鋪已被海水浸透。
但事實遠非我所想。床上有人睡過,海腥味濃烈,被褥卻干燥無比。想來在前一晚的事故之后,羅伯特應該沒有勇氣進來鋪床——所以這不過是個噩夢罷了。我把床簾完全拉開,仔仔細細地檢查這個地方。一點都不濕,只是舷窗又打開了。帶著一種驚嚇過度的懵怔,我關上舷窗,將螺栓擰緊,又把沉重的手杖穿過銅環,全力擰轉,直到那厚實的金屬都被擰得有些變形了。然后我把閱讀燈擺在沙發前端的紅絲絨上,坐下來盡力撫平心緒。我就這樣坐了一整晚,無法思考別的——幾乎無法思考。舷窗依舊緊閉,我不相信它如今在沒有施加極大外力的情況下,還能再次打開。
清晨終于露出魚肚白,我慢慢地換了衣服,回想著前一晚發生的一切。霞光艷麗,我走上甲板,很高興能早早地沐浴在純凈陽光下,感受湛藍深海上吹來的微風,它的氣味與艙室里惡臭的死水味迥然不同。我下意識地來到船尾,前往船醫的艙室。他站在門口,嘴里叼著煙斗,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與前一天如出一轍。
“早上好。”他平靜地說,眼神卻明顯帶著想看熱鬧的意味。
“醫生,你所說的相當正確。”我道,“那房間確實有些不對勁。”
“我就知道你會改主意。”他的回答頗有些得意,“昨晚過得不好吧,嗯?要不要給你調杯提神酒?我有個頂好的方子。”
“不用了,謝謝。”我大聲答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昨晚發生了什么。”
于是我開始講述昨晚的事件,力圖解釋得清楚準確,甚至不忘適時評論,說我這輩子從未被嚇得這般屁滾尿流。我特別提及了舷窗的異樣,那是我能確證的事實,即便其他經歷有可能是幻覺。我在夜里關了它兩次,第二次還用手杖擰彎了銅環。我相信這一點我著重強調了多次。
“你好像覺得我會對這個故事持懷疑態度。”聽了我事無巨細的描述,醫生微笑著說道,“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我再次向你發出邀請,帶上行李過來吧,我的艙室分你一半。”
“還是把我的艙室分你一半吧,一晚就好。”我說,“來幫我調查這個事,尋根究底。”
“再往下究會把你自個兒也究到底下去的。”船醫回答。
“什么底下?”我問。
“海底。我準備離開這艘船,這兒不太吉利。”
“這么說你不會幫我調查——”
“不會。”船醫迅速作答,“我的工作要求我保持理性——不去攪和妖魔鬼怪的事。”
“你真相信它是鬼嗎?”我相當不以為然地問道。然而,說這話時,我非常清楚地記起了夜里那個超自然怪物往我心里塞滿的惶恐。船醫“唰”的轉頭對著我——
“就這起事件,你給得出合理解釋嗎?”他問道,“不,你給不出。唔,你也許會說一定能找到解釋,而我要告訴你的是,找不到,先生,因為根本沒有。”
“我的好先生,你可是受過科學教育的人,”我反駁道,“你莫非是想告訴我,這種事無法解釋?”
“沒錯。”他語氣堅定,“就算真有解釋,我也懶得聽。”
我不想再獨自一人在艙室里過夜,卻又固執地決定再次深入憂煩的根源。經過那樣的兩個夜晚之后,還堅持獨自在這房間睡覺,我相信這樣的人寥寥可數。但我決心再試一次,當然最好能拉上一個伴一同守夜。船醫顯然不愿意參加這個試驗,他說他是醫生,隨時要做好救死扶傷的準備,應對船上的突發狀況,絕不能亂了心神。話說得倒很在理,但我總覺得他這么謹小慎微完全是心理因素所致。在我反復追問之下,他告訴我說船上不可能有人自愿參與這起調查,于是我和他閑聊幾句之后便離開了。稍后,我去找了船長,向他講述了我的打算,并提出,如果沒有人陪我過夜,我想申請整晚不要滅燈,一個人接受挑戰。
“那么,”他答道,“我先說說我的決定。我親自陪你值夜,咱們看看會發生什么。我相信,只要齊心合力,一定能把事情搞清楚。沒準兒是偷渡的人藏在船上嚇唬乘客。也有可能只是那個鋪位的床板在作祟。”
船長主動提出陪我值夜,使我欣喜若狂。我建議請駐船的木工去檢查那間艙室,船長于是派人叫了木工過來,命令他聽從我的吩咐。我們一起來到下層甲板。我把上鋪的被褥全部收拾起來,和他一道徹底檢查房間,看是否哪里有木板松動、是否有可以翻開或推開的活板暗門。我們仔細檢查了木板和地面,卸開下鋪的部件,把床拆得七零八落——簡言之,查遍了艙室里每平方英寸的空間。所有物品都是正常的,我們又將其一一還原。快忙活完的時候,羅伯特出現在門外,往屋里瞅。
“唔,先生——有什么發現嗎,先生?”他問道,害怕地大咧著嘴。
“舷窗的事你說得沒錯,羅伯特。”我答道,并依照承諾給了他金幣。木工遵照我的吩咐熟練地干著活兒,一言不發,直到干完才開口。
“我是個小人物,先生。”他說,“但我認為,您最好還是收拾收拾搬出去,好讓我給這艙室的門釘上六七顆四英寸長釘。這房間里從沒發生過好事,先生,這就是真相。我記得的涉及這房間的命案都有四起了,連續在四趟航程中發生。您還是收手為好,先生——還是收手為好!”
“我只再待一晚。”我說。
“還是收手的好,先生——收手的好!這事兒簡直糟糕透頂。”木工一邊連連相勸,一邊把工具收進袋子,離開艙室。
但是,想到將有船長做伴,我的情緒急劇高漲,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探明這件奇事。那晚,我忍著沒碰威爾士干酪和格洛格酒,甚至沒有參加每晚必玩的惠斯特。我要穩定心神,因自負的驅使而急于在船長面前樹立一個良好形象。
四
船長是那種典型的意志堅韌又樂觀向上的海員,正是面對困難時的勇氣、堅強、冷靜等諸多素質,使其自然而然登上受人信任的高位。他不會被流言誤導,因而,僅憑自愿陪我調查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認為問題很嚴重,雖以常理無法解釋,卻也不能以迷信為由一笑置之。同時,也可以說,他的名聲,以及這艘船的名聲,正面臨危險。乘客跳船絕非小事,他非常清楚。
當晚大約十點,我正在溫暖的夜色下抽著最后一支雪茄,他來甲板上找到我,將我從一起散步的乘客身邊拉走。
“這是件很嚴肅的事,布里斯班先生。”他說,“我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要么是落空,要么是落難。你瞧,我不能把這件事當作笑料,而且我會記錄即將發生的一切,并要求你在報告上簽字。今晚若平安無事,咱們明天繼續,一直往下走著瞧。準備好了嗎?”
然后,我們走向下層甲板,進入艙室。進門時,我看見乘務員羅伯特站在稍遠處的過道里看著我們,他像之前那樣大咧著嘴,好像知道可怕的事一定會發生似的。船長反手關上門,上好門閂。
“如果把你的行李箱放到門背后,”他提議,“你或者我就可以坐在那兒守著,不放任何東西出去。舷窗蓋關緊了嗎?”
我發現它仍停留在早上離開時的狀態。的確,不借助手杖或其他杠桿,誰都不可能打開它。我拉開床簾,使上鋪完全暴露在視野之內,然后聽從船長的建議點亮了閱讀燈,將它正對著上鋪的白床單擺好。船長堅持要坐在行李箱上,說要是坐地板他鐵定會罵娘的。
接著,他讓我徹底搜查艙室,這項任務很快就完成了,因為只需要看看下鋪底下,以及舷窗下面的沙發腳下。兩處都是空的。
“不可能有人闖進來,”我說,“也沒人打得開舷窗蓋。”
“非常好。”船長冷靜地說,“現在,要是有什么東西出現,要么是我們的幻覺,要么真是超自然生物。”
我在下鋪床沿上坐下。
“第一起自殺案,”船長盤起腿靠在門背后說道,“發生在三月。睡這個房間上鋪的乘客精神有問題——總之,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兒神經質,而且他出海的消息沒有告訴任何朋友。那天半夜他突然沖出房間縱身跳過船舷,值夜人員根本來不及阻止。我們立即停航,放下救生艇。那晚風平浪靜,雖然風暴近在咫尺。而我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尸體。當然,他的自殺后來被歸因于精神失常。”
“我猜,這種事也挺常見的吧?”我相當心不在焉地應道。
“不常見——不。”船長說,“我以前從未遇到過,雖然聽說其他船上曾有發生。嗯,剛才說了,第一起發生在三月。而就在之后的一趟航程中——你在看什么?”他突然止住話頭,問道。
我想,我沒有立即作答,雙眼仍直碌碌地盯著舷窗。螺栓上的黃銅環似乎在轉動——極其緩慢,卻又好像根本沒有動靜。我專心致志地望著它,心無旁騖,極力想確認它到底有沒有變化。船長也順著我的視線向那邊看去。
“動了!”他以篤信的語氣叫道。“不,沒動。”一分鐘后他又改口。
“假如是螺栓松動,”我說,“那它白天就得打開了。但我傍晚來看時,它仍然和早上剛擰那會兒一樣緊。”
我起身擰了擰銅環。它顯然松動了,因為我雙手稍稍使勁就能轉動它。
“最離奇的,”船長說,“是第二起事件,失蹤者應當就是從這個舷窗跳出去的。當時的情況極其可怕,半夜時分,狂風暴雨,船上警報大作,因為一扇舷窗被打開了,海水灌了進來。我來到下層甲板,發現它整個被淹了,船一顛簸浪就涌進來,整排舷窗的頂栓都在晃動——不僅僅是中間那一個。唔,我們成功關上了舷窗,但水災已無可挽回。從那時起,這房間就經常彌漫著海水味兒。我們猜測那名乘客跳出去了——雖然天知道他怎么出得去。乘務員常常報告說這房間的門窗都關不嚴。說到這里——我現在聞到那味兒了,你呢?”他半信半疑地嗅著空氣,問道。
“對——很清晰。”我說。艙室里海灣死水的氣味越來越濃,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那么,有這種氣味的地方一定很潮濕,”我繼續道,“但是今天早上我和木工檢查過房間,所有東西全是干的。實在太奇怪——喂!”
放在上鋪的閱讀燈突然熄滅了,但門邊的圓玻璃仍透進充足的燈光,過道上的夜燈還在持續燃燒。船突然急劇顛簸,上鋪的床簾猛地向艙室掀起,又重新回落。坐在床沿上的我迅速起身,與此同時,船長驚慌地大叫著跳了起來。我轉身準備取下提燈細看,卻聽見船長高喊一聲,緊接著又大聲叫我過去幫忙。我連忙跳向他身邊。他正抓著舷窗蓋的銅環,使出全身力氣與之較量。我抓起隨身攜帶的沉重的橡木手杖,將它穿過銅環,全力壓住,那皮實的木料卻突然斷了,我跌倒在沙發上。再次起身時,舷窗蓋已然敞開,船長背靠艙門站著,連嘴唇都嚇白了。
“床鋪上有東西!”他大叫道,聲音很古怪,雙眼快要從腦袋上迸出來了,“把好門,我去看看——它逃不掉的,不管是什么怪物!”
但我沒有接替他的位置,猛一下跳上下鋪,抓住了上鋪躺著的東西。
那怪物狀似惡鬼,在我的手中扭動,恐怖之處難以言說。它的觸感像是溺水已久的尸體,卻又會動,力氣足可與十個活人匹敵。我使出吃奶的勁,緊抓住這黏滑可怖的怪物不放。昏暗中,那翻白的死魚眼似乎狠狠瞪著我,它周身散發著海灣死水的腐臭,結成小股的濕發蓋在死尸般的臉上,彎彎扭扭,臟兮兮的,還反射著燈光。我與這死物拼著力氣,它將全身重量朝我壓過來,逼得我倒退幾步,險些折了胳膊。這活死人用它冰涼腫脹的手臂勒著我的脖子,我力所不敵,終于大叫一聲摔倒在地,手也松開了。
我倒地之后,怪物從我身上跳過,看樣子直直向船長撞了過去。我見船長倒地前已然滿臉蒼白,口型僵硬,我恍惚看見他朝那死物狠狠揍了一拳,接著便向前栽倒,喉嚨里發出不成字句的恐懼的叫喊。
那怪物稍停片刻,好像懸在船長俯臥的軀體上方一般,我嚇得張口尖叫,卻發不出聲音。突然間,那怪物憑空消失了,暈頭轉向之中,我覺得它像是從敞開的舷窗鉆了出去,雖然誰也說不清這種事怎么可能發生,畢竟窗洞是那么小。我在地板上躺了很久,船長則趴在我旁邊。最后,我終于強打起精神,動了動身子,立即發現手臂折了——左手腕附近小臂的細骨斷了。
我總算站了起來,伸出右手去拉船長。他呻吟一聲,動了動,終于清醒過來。他沒受傷,但精神似乎受到了極大沖擊。
唔,你們還想繼續聽嗎?后邊沒有了,故事已經講完了。木工執行了原先的計劃,給105的房門釘上了六七顆四英寸長釘。你們若是打算乘“堪察加號”航海,要訂那間艙室的床位,會被告知床位已被預定——沒錯——永遠被那個死物預定了。
我搬到船醫的艙室完成了余下的旅途,他替我醫治了骨折的手臂,并建議我再也不要“攪和妖魔鬼怪的事”。船長對此事只字不提,也再沒掌舵過那艘船,雖然它如今仍在運營。我也不會再乘它出海了。那真是一段極其令人不適的經歷,我給嚇得三魂出竅,這種體驗也令我十分反感。我講完了,這就是我曾經見鬼的故事——假如那東西是鬼的話——總之它不是個活物。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