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先師李白鳳先生逝世四十周年,每每憶起問學先生的情境,先生那昏燈伏案的清瘦身影似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先生祖籍北京,一九一四年三月十四日生于四川成都。父親名立成,字洛耆。當時任四川南充、廣漢縣知事,曾在北京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求學,飽讀經史,頗通醫道,嗜詩詞,擅書法,尤精隸書。與書法家楊沂孫、文學家姚茫父、金石書畫家陳師曾過從甚密。
先生四歲喪母,五歲隨父讀書,他天資聰明,唐詩讀幾遍即可背誦。父親作書時,他每拉紙、研墨。母親詩、書、畫都很好,父親常把母親的遺作給他看并給予講解。先生弱冠之年既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藝術熏陶,使他幼小的心靈深深地愛上了文學與藝術。
后家道中落,先生隨兄到青島讀中學。他經常寫稿給《青島時報》,借以微薄的稿費助求學之需。“九·一八”事變,他在天津《大公報》發表文章,并帶頭鬧學潮,被學校勒令停學。在一家進步書店———荒島書店,他開始閱讀《鐵流》、《毀滅》和魯迅先生主編的《萌芽》、《拓荒者》,那時結識了常去書店的臧克家、于黑丁、吳伯簫、崔嵬等人。
一九三四年他進入北京民國學院讀書,并致力于新文學創作,其新詩先后在施蟄存先生主編的《現代》,馮至、卞之琳先生主編的《新詩》上發表。
一九三七年,先生在西安《戲劇時代》發表劇本《蘆溝橋的烽火》,這個劇本后編成話劇在各地成功演出。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先生和柳亞子、田漢、安娥、熊佛西、葉子、端木蕻良、尹瘦石、陳邇冬等文學藝術家云集桂林,一起進行文藝創作,積極宣傳抗日。一九四三年 “詩人節”,柳亞子先生集朋輩于“春明館”,亞子先生朗誦屈原的《國殤》。時毛主席《沁園春·雪》初南播,會間安娥高唱“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先生曾作詩歌《南浦》紀念此事。
一九四六年先生到上海,他和臧克家等先生經常參加各大學的詩歌朗誦會,并在《大公報》《文匯報》《文萃》等報刊雜志上發表大量詩作。他以犀利的詩筆揭露舊社會的黑暗腐朽和勞動人民的沉重苦難,呼喚自由與光明。先生曾為全國文協會員、中國詩歌協會理事。主要作品有詩歌集《北風辭》《彩旗謠》《風之歌》《春天,花朵的春天》,散文集《圣者的血跡》,小說《小鬼》《馬和放馬的人》《孩子們》等。
由于生活所迫,先生亦像聞一多先生一樣不得不以治印聊助糊口之資。《大公報》曾為此登載《作家拔牙,詩人治印》的評論,諷刺當時的社會。
先生有很高的音樂素養,他喜愛外國的古典音樂,喜愛莫扎特、蕭邦、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更酷愛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曾多次寫音樂欣賞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
新中國成立后,先生先后在啥爾濱工業大學、山西大學、開封師范學院(河南師范大學)任教授,并著有《蘇聯文學研究》一書。
一九五七年,先生被錯劃為右派。“赦歸”后,失職家居,僅靠夫人朱櫻師母的微薄工資維持家庭生活,“口腹之欲而外,不敢更作購書之想,間或從粥飯之余,時得一、二殘卷”,開始了古文字學的研究。
十年動亂初期,先生在“清苦”生活中所集書籍資料又被“祝融氏收去了”。社會的發展,人類的進步,歷史賦予知識分子的責任,使先生在極其艱辛的生活中,“十年不制衣”,重新開始“六十年間七聚書”。他常為買一本參考書跑遍各家書店,寫信給外地朋友以求幫助。先生嘗說:“我搞的這點東西,手邊資料少,新出土的東西見的更少,只能啃啃別人吃剩下的一點骨頭。”先生治學一絲不茍,常為一字之疑與著名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書信往返,探討原委。他讀馬克思的《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作》,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力求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歷史觀來探求古文字的奧秘,從而揭示我國的古代社會。先后著了《東方氏族考》《周易“爻變”的辨證規律》《金文駢枝》《說文解字古籀疑義》《彝銘文字流變初探》《石鼓微疑》等。
一日三餐,飯是要做的,孫子、外孫要照料,掃街道、挖防空洞的“勞動改造”更是不可缺少。時間對于先生是再寶貴也沒有的了。他抓緊一切空余時間寫作,而不敢失其點滴。煮飯的時間奏刀治 印,用先生的話說:“這就是休息。”誰能想到,就用這點“休息”時間,十年中先生共治了兩千多方印章。
先生初學治印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上中學時一次美術課,他刻了方圖章印在自己的繪畫作業上,老師看了說:這印刻的是什么?先生賭氣說:一定刻出個樣子給你看看。從此竟開始了他的篆刻藝術生涯。由于先生“胸羅建首之部,上稽蒼史,旁證召陵。篆印犬備于三十五舉,詩格浸汲八十一家……既精詠嘆,復解訓詁,新詩見稱于當代,舊學籍甚乎藝林……”(柳亞子先生題《李白鳳鬻印小啟》)。“足跡遍大江南北,生活經驗豐富,故其治印、寫詩、寫小說,莫不卓特。”(矛盾先生題《李白鳳印留》)。先生“所篆各印出入周秦、兩漢之間”,他有深邃的金文書法功力,故多以金文入印,章法別具一格。他以文字本身的自然美分朱布白,質樸無華,疏密自見,無多“巧思”,平談中自顯奇姿。他奏刀入石很深,多用沖刀,朱文沿字畫一邊一刀,白文或雙刀疾馳或單刀直入,從不復刀,淋漓酣暢,清新爽快,絕無雕琢之氣,可謂大匠深刻,游刃有余。
晚年先生多作漢印。他見“晚近印法大壞,橫出狂枝”,曾作論印詩云:“邪氣橫溢損古風,分腥逐臭入芳叢,不知秦漢成高蹈,草率成文腹內空。”他要求學生要學習文字學,臨摹金文、石鼓文、秦刻石,且告誡說:“精研篆法非株守,古趣盎然自不訛。”要多摹刻漢印,“從漢法求真賞”,要“持平”,“留正格”。他極力推崇趙之謙、吳昌碩,有詩云:“丁黃健筆奏膚功,金蝶蹁躚雅趣同,誰可抗衡留片石,缶廬橫絕大江東。”他強調學生要多讀書,多吸取其他藝術的營養,治印功夫在印外。在跋陳師曾《染倉室印譜》中云:“四十年來海內飄零,畫家印人多如江鯽,筆墨淡雅者百不一二,乃知前輩胸中不僅容蓄萬丈丘壑,且亦飽漫書卷也”。
先生雖“四十余年未嘗以此自重”,他那淵博的學識,高格的藝術追求,使他的篆刻“石不盈方,而布置筆畫,馳騁刀鋒,非徒見其功,亦且昭其神思”(葉圣陶先生題《李白鳳印留》)。臧克家先生給予先生最中肯的評價:“一支鐵筆,給頹石以生命,存世的不是他,是你。”
先生書法擅金文,所書渾樸蒼勁,凝重而靈動。他遍臨《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等大器,《令簋》《召卣》等小器亦無不涉獵。由于著書關系,新出土之器銘更是見者必臨,且多鉤摹。由于古代文字數量所限,書寫現代內容,多有無者,先生用字極嚴謹,除能通假者外,實無者則以小篆代之,從不隨意拼湊。他曾手書商至秦足以代表不同時期風格及其演變規律的篆書長卷,讓學生領略文字的沿革與變化。他的作品,一幅之中文字絕無風格不統一感,亦不是三千年前文字的再現。他透過青銅的銹蝕斑駁,窺其廬山真面,深得商周青銅之三昧。他精研石鼓,從吳大徵、楊沂孫的筆法中多得借鑒。他從不以顫筆做文字的描摹,揮筆時,腕懸筆豎,逆鋒而入,筆按穩后奮力直下,勢如破竹,或反筆而上,如狂濤怒卷,轉折處左蟠右屈如擰鋼筋者,收筆則戛然而止,斬釘截鐵,干凈利落。其錯落有致,而俯仰自得。商周文字的自由美在先生筆下躍然紙上,既有自家風度而又極盡時代之風采。
先生作隸書取法《漢石經》《白石神君碑》,摻入《三公山》《天發神讖碑》筆意,堅實而峻拔。其偶作《石門頌》之意味者則富有飄逸飛動之感。先生的行書略有黃山谷的韻味,他嘗言:“書法當有剛健、清新之氣,字有出處,筆有筆法,旋轉欹側處,要有自家風度。”
粉碎“四人幫”以后,青年人問學求教者接踵其門,新交舊誼求先生奏刀揮毫者日多,先生白天再無有時間寫作了。他深夜二時即起,一直工作到天亮。朋友、學生多勸其保重身體,先生嘗嘆:“人就像蠶一樣,大小總要結個繭,我的時間不多了,不抓緊怎么行呵!”
黨中央改正錯劃右派的決定傳來后,先生高興得徹夜不眠,二十多年未做新詩的“三十年代新詩人”又大聲謳歌了:
要像魚一樣活潑,
鳥一樣歌唱;
這是一個適宜于開放花朵的春天,
烏云散盡,陽光普照……
我像包康斯基看見的那棵老橡樹一樣,(注)
愉快地長出了新芽。
一九七八年初,姚雪垠先生介紹他去鄭州大學任教,這一喜訊傳來,先生認為在他有生之年報國有日,更加夜以繼日地工作,積勞成疾,終以腦血管破裂而偏癱了。他不顧醫生、夫人、孩子、朋友、學生的勸阻,忍耐著極大的病痛,以驚人的毅力揮毫書寫其最新的詩作。由于腦平衡神經失調,寫起字來幾行歪斜在一起,朱櫻師母在一旁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他指點位置,他顫抖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這不是書法家的雅興揮毫,這是一個備受摧殘而獲新生的老年知識分子獻給黨、獻給偉大祖國的一顆赤子之心哪!就在他病逝前幾天還在備課,他說:“只要通知一到,我馬上就能上講臺講課。”我們流淚了。“春蠶到死絲方盡”,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八日先生逝世了。他像年邁的約翰·克利思朵夫一樣,肩扛著“明天”到達了“彼岸”。
先生是學者、詩人、作家、書法家、篆刻家,他一生致力于文學、考古學、文字學、民族學、民俗學、歷史學、美學的研究和書法篆刻、繪畫、音樂藝術的探討,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
先生一生胸懷坦蕩,剛正不阿,與人赤誠相見,肝膽照人。對學生因人施教,不厭其煩。治學精益求精,“存疑”而勇于探索。他給后輩以向上的力量。正像那歷經滄桑而不磨的石刻與青銅一樣,他具有秦銘漢石之風骨,商彝周鼎之精神。
注: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