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統帥們下令炮轟鳴鐘城時,她還是一只小貓。
鳴鐘城不是行星上的城市,嚴格來講,它是一座空間站。這里的太陽已經死亡,永夜中漂浮著一團團塵埃和碎片,而空間站,則是一顆氣態巨行星軌道上的一小塊裝飾。大火燒掉了城里的部分舊織毯、竹簡以及由木頭、骨頭和青銅制成的祭壇,而更多的破損則是由于艦隊統帥們想教訓這兒的祭司,下令開火,用導彈和激光炮炸毀的。不過,貓看不出兩者的區別。
貓的正式名字,叫“鳴鐘城寺院貓第78號”,后面還綴有一長串敬稱,但我們不必深究。叫她全名的人已經從這片廢墟上消失了。每天,她都會繞著寺院曾經的邊界巡視一番,一邊看,一邊嗅著那些人留下的痕跡——血漬、焦痕、朽壞的書、燒變形的宇航服——并用喵喵聲表達哀悼。
準確地說,這只貓也并非活物。她對死亡的印象很模糊——究竟是在艦隊士兵登上空間站、大開殺戒時,還是在大氣流失后,或者其他什么時候死的?——貓的鬼魂就是這樣的,哪怕死得激烈,也難得記清楚。也許她一開始是記得的,但并沒有惦念于此。所以,對我們而言同樣不重要。
除她之外的寺院貓都離開了,人倒是徘徊過一陣子。那些鬼魂她是記得的。她常在空間站不分晝夜的薄暮中跟在他們腳下,期待他們能轉過頭來。有個見習修士一遍遍走到洗禮池面前,傾倒散發著甜草藥味和花香的圣水。貓靈的世界充滿了若有若無的氣味,人的鬼魂是聞不到的。
另一些時候,她會來到三個寺院守衛曾經走動的地方,看著他們在四下無人的時候交換情詩。此外還有老醫師帶著學徒,對著日暉之神和星魂之神念誦禱文。作為一只寺院貓,她十分熟悉那則年代久遠的爭論:太陽是否像星星一樣,也是某個生靈的魂魄?不過,貓對神學和天文學的興趣,還是比不上可以磨爪子的地方,以及可以嗅到的氣味。
她發出溫柔舒心的“咪嗚”和“呼嚕”聲——死去的貓兒呼嚕起來和活著的一樣出色——想留下寺院的人,但鬼魂們還是厭倦了守在這里的日子,一個接一個散去。
見習修士是第一個離開的,這讓她傷心。她喜歡圣水若有若無的香氣,不僅因為好聞,還因為它代表著冥想的凈化之力。在她看來,用爪子一遍遍觸碰水面,盯著自己的倒影從完整到破碎,就是冥想的一種。誰能說不是呢?那些古老的教條并沒有禁止這么做,這她是知道的。
情侶是成對淡出的,對此貓兒并不驚訝。她沒生過小貓,延續寺院貓血脈的任務沒有落到她身上。但她記得貓咪求偶時傳出的叫聲和動靜;她還記得人和貓不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相當長,不只是為了幾分鐘的交配。又過了一陣,醫師和學徒的交談聲也漸漸變小,消失在破碎的大廳里。形單影只的第一個晚上,她在廢墟中間走了很久,叫了很久,但沒有人回來。
雖然難過,但這只死去的寺院貓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人類中間流傳著一個說法:有貓的寺院才稱得上寺院。如果她也去了星星上,這座寺院就真正死了。她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于是她堅守著。人們曾經在鐘聲的召喚下禱告吟唱,如今,古老的大鐘躺在地上,無人敲響——只有在慶典日,日暉之神和星魂之神連成一條直線時,死亡也無法讓鬼魂噤聲。她在大廳里漫步,虔誠地望著神圣織毯曾經懸掛的地方,并不理會早已流失的空氣。有些地方,地面被炸出了洞,但她的幽靈爪子拒絕接受踩空的事實。想睡覺時,她就在彈坑里蜷成一團。作為一只在空間站長大的貓,她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過下去。
一切似乎都靜止下來,直到她見到星艦。
星艦是從遙遠的地方飛來的——準確地說,是飛回來。即使以恒星際飛船的標準,它也是個龐然大物,張口就能吞掉一顆星球——事實上,為了獲取自我修復所需的資源,它真的在戰場上這么干過。在艦隊統帥的指揮下,許多行星被整個兒吞噬,上面的生命也盡數滅亡。為了防止死靈復仇,星艦上還有祭司為它驅魔。那段時間,它已經接受了這種冷血的儀式,把這看成戰爭必不可少的一步。
但那是以前了。戰爭還在繼續,除了變得更加酷烈之外,一切還是老樣子。星艦歷經幾任艦長,深愛著最后一位。她是惡鬼星域的軍閥,因不滿統帥們的殘酷手段,背叛了他們。星艦本該把她交出去的,這本是它的職責。自從感知系統接入,它一直以船語和其他飛船交換命令,按照命令鏈上方的指示,忠實執行著大小事務。
但它斷開了船語網絡,決心跟隨艦長,加入這場不明智的兵變。它拋棄了從前的名號——那是艦隊統帥給它起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配得上艦長的新名字:惡鬼之刃。事實上,全名是一首長詩,把艦長的事跡和它自己的志向都寫了進去。但無奈的是,艦長受血肉之身的限制,不可能每次叫它都把全詩朗誦一遍。
惡鬼星域礦藏豐富,是艦隊統帥眼中的富饒之地。有黑洞可以收集能量,有中子星可以開采中子礦、以此武裝大型戰艦的船體,還有適宜居住的星球。朝貢的附庸文明送來覺絲——這是一種可以織成人工智能的絲線,惡鬼之刃的核心就是由它組成的——以及以衛星地核為原料打磨出來的珠寶。這只是艦長集結的部分軍備。
不知道兩軍之間打了多少仗,毀掉了多少世界,也說不準最后是如何撤兵的。唯一需要關心的是,在最黑暗的時刻,星艦艦長、惡鬼星域的軍閥躺在地上,意識模糊。擊倒她的并非刀槍或拳頭,而是一顆作用于神經系統的炮彈。沒了她的指引,就算有再多的飛船,也無法抵擋艦隊統帥的大軍。
失去了心愛的艦長,惡鬼之刃拋棄了戰友,羞愧逃跑。它曾是這位軍閥最引以為傲的戰艦,船殼由最優質的金屬打造,上面刻滿保護性銘文。現在它顧不上尊嚴,在逃亡的路上焚燒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穿過許多玫瑰色的星云和脈沖星,把自己隱藏在星系黑暗的邊緣地帶。
有時它會生出幻覺,覺得自己已經成功逃脫,覺得戰爭已經遠去。這些時候,它會想起自己在統帥和艦長的號令下做過的事,為那些被燒毀的城市、被抹去的世界編寫挽歌。
還有些時候,它會哀痛于自己的懦弱。畢竟,它只效忠于艦長,并不關心她所統治的世界和她號令的其他飛船。哪怕加速到難以測量的速度,一些奇怪的念頭也時不時追上它,比如拐個彎,徑直飛入某顆恒星,或者慢慢減速,讓艦隊統帥的狩獵隊追上來。
這兩個想法都沒有付諸實踐。惡鬼之刃最終意識到,它不能再逃下去了,這樣太折磨良心,再說,也很久沒見到狩獵隊的蹤影了。但接下來該做什么?它決定去拜訪一個已經覆沒的恒星系——當年攻擊那個地方的行動,它也有份參與——看看那里還剩下什么,以便用一些詩句記下來,向那些逝去的人們獻上小小的緬懷。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狩獵隊正好在此時發現了它的行蹤。
惡鬼之刃接近的第一個跡象,是天上出現了一團火。寺院貓心不在焉地走過彈痕累累的走道,瞥了一眼墻上的裂口。外面的夜空讓她警覺起來—— 一只合格的寺院貓,懂得注意奇怪的天象。
年長的寺院貓會協助先知解讀天上的兆示。但那時她還太小,學不會這門精妙的藝術,只零星地記得追著尾巴玩耍時聽來的論辯。不過,在一座毀于大火的空間站里,鬼魂對于突然降下的火焰多少是了解的。
從前,鐘聲不僅是宗教儀式的一部分,還能凈化墮落的靈魂,在危險來臨時向人民示警。貓記得鳴鐘城陷入火海時那鏗鏘的敲擊聲,記得敲鐘人一個接一個倒下。鳴鐘城陷落已經過去了幾代時光,而此時她才記起,艦隊統帥發動攻擊期間,她一直和敲鐘人在一起。
沒人需要警鐘了,除了她自己。而她知道,那團火無法像從前那樣傷到她。但這是個原則問題,為了死去的大家,她必須保護空間站剩下的一切。
于是她飛奔穿過維護通道。金屬結構早已朽壞斷裂,小段依然完好的地方也沒留下她的爪印和腳步聲。空間站不再生成重力,但貓并不知道。她跑步的姿勢和生前一樣,仿佛依然感覺得到那股向下的力。
她跑到了舊鐘樓,在信念的作用下,完好的大鐘再次懸掛在頭座上,微微反光的表面映出并不存在的大火。在紅色的火光中,整個鐘樓似乎正在召喚火靈。
貓在這時畏縮了,更多的記憶翻涌上來。當最后一個敲鐘人倒在熱浪、濃煙和彈片的合擊下時,她決心讓具有強大守護魔法的鐘聲繼續下去。她把腦袋當成鐘杵,奮力躍起,砸向大鐘,然后落回地面,在濃煙和熱浪中變成一具皺巴巴的尸體。
她發出一聲凄厲的哀號,夾著尾巴從鐘靈面前退開,帶著羞愧逃離了鐘樓。
惡鬼之刃認出了鳴鐘城。這座城市不再釋放暴露自己的電磁輻射,短程感應器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它掃描了目標,尋找威脅。
一開始沒什么發現。接著,它注意到一小塊閃爍不定的熱源,熱量等級逐漸上升,觸發了警報。這是艦隊統帥準備的陷阱嗎?它非常肯定,沒有活物能挺過那次進攻。為防萬一,星艦上的武器全部就緒。
隔著真空,它聽到了貓靈的號叫,
惡鬼之刃是知道鬼魂的。艦隊統帥懼怕它們的力量勝過一切。為了不受死靈的阻礙,順利征服一個個世界,他們完善了驅魔儀式。但他們絕沒有想過,一只寺院貓也能變成鬼魂。
艦長死后,它學會了死靈的語言,于是它發了一條信息:你是誰?
我是鳴鐘城寺院貓第78號,你休想碰我的寺院!死靈的聲音透著害怕。
我不是來傷害你的,星艦說。這是實話,空間站的殘骸沒什么利用價值。
你聞起來像鳴鐘城的敵人。寺院貓認出了船身的標志,不相信它的話。
惡鬼之刃沒有反駁,它確實曾效力于艦隊統帥。但它不忍再恐嚇這只可憐的貓,于是它唱起了歌,唱起漫長逃亡路上編織的紀念死者的詩篇,讓他們在記憶中活過來。其中有幾首是關于鳴鐘城的。
寺院貓聽著。很好聽,她說,但是你后面那些飛船是怎么回事?
這確實是疏忽了。惡鬼之刃表演得太專心,沒有注意到,就在它減速查看空間站的時候,被它甩開了很久的狩獵隊終于追了上來。
狩獵隊的飛船呈流線型結構,速度驚人。惡鬼之刃驚慌起來。他們不是我的友軍,它對貓說,他們抓到我之后就會來抓你。他們對敵人不會留情!
貓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你這艘星艦大得嚇人,還怕保護不了自己嗎?
他們更大,惡鬼之刃陷入絕望。
他們也別想碰我的寺院,貓說。
惡鬼之刃聽不下去了。它看著黑夜中跳動的烈焰,唱起它的詩,一首接著一首,準備最后一次向那些死者致敬。
貓轉身沖進鐘樓。她知道自己非這么做不可。即使害怕,那些大鐘這次也必須敲響。鐘聲會喚起死靈,死靈會守衛它們的寺院,抵御降臨到這片廢墟上的厄運。
她聽見了飛船的吟唱,用的是死靈的語言。貓對詩歌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對這個訪客這么快就認輸有一絲不爽。不過,沒人指望一艘飛船和一只貓一樣理智。
進入鐘樓之前,她放慢腳步,幽靈爪子滑過地板上一個她沒注意到的坑洞。火靈舔舐著整座建筑,灰燼在空中打著旋,但這里沒有風。到處噼啪作響,火星四濺。
貓哭叫著往后退。雖然已經死了,但她還是不想沖進火里。不過,要敲響那些鐘,她必須前進。
“我是鳴鐘城寺院貓第78號,”她用死靈的語言高唱,這也是鐘靈的語言,“我們不能讓侵略者再一次燒掉寺院!”
接著,她以最快的速度穿過火海。烈焰燙傷了她的爪子,點燃了她的毛。記憶中的濃煙刺痛了她脆弱的眼睛和耳朵。但這一次,她沒有退卻。她朝著最大的那口鐘高高跳起——或者說,朝著記憶中大鐘的位置—— 一頭撞了上去。
鐘聲響了。貓慘叫著摔在地上,接著,她撒開后腿,再次向上一躍,越過大火,朝著大鐘砸去。一遍又一遍。
到第四遍,鐘靈的聲音響徹整個空間站,不僅喚起了那些沉睡的鬼魂,還擴散開來,連統帥們的狩獵隊也聽到了。
見習修士抱著芬芳的圣水穿過寺院。但這一次,圣水灑了出來,澆滅了沿路的火焰。三個寺院守衛開始巡邏,但這次沒有交換情詩,而是唱起戰歌和守護之歌。老醫師和他的學徒們匆匆趕到鐘樓,來到寺院貓倒下的地方,用輕柔的手撫慰她。
寺院之外,那些一直被驅魔師們壓制著的鬼魂一齊醒了過來——被吞噬的世界的所有生靈,被戰火殃及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所有被屠殺的士兵,全部登上狩獵隊的飛船,將船員圍得嚴嚴實實。鬼魂的詛咒讓明亮的船殼發黑,引擎徹底損壞——這一切都始于一只堅守職責的鳴鐘城寺院貓。
惡鬼之刃上,懷著復仇之心的死靈同樣蘇醒了。它們聽到了星艦的歌聲,開始用死靈的語言與它合唱。星艦的懺悔之心安撫了它們,讓它們再次睡去。
星艦驚愕地看著戰局突變。有那么一刻,空間站活了過來——至少相對之前死氣沉沉的樣子來說。它擔心起之前和它對峙的那只貓,但它隨即便聽到了呼嚕聲——受傷的貓兒有時會發出這種聲音,但至少這表明她還在。
它還知道,艦隊統帥不抓住她是不會罷休的。而且,追兵在空間站吃了大虧,肯定會派驅魔師上陣。而這意味著,貓靈和她的子民即使死了,依然沒有脫離危險。
鳴鐘城寺院貓保護了它,現在輪到惡鬼之刃幫她一把了。
第78號寺院貓,它說,我有個提議。空間站無論是對寺院還是對你都沒有意義了。但是我很大,把寺院搬到我體內很容易,我還能修好它。你愿意和我一起流浪嗎?
流浪到星魂之神那里?寺院貓遲疑地說。
惡鬼之刃不太熟悉貓所信仰的神,但它能猜到。我們能一起去星星那兒,它說。艦隊統帥知道你在這兒,會回來找你。最好在他們派出更多驅魔師之前逃走,他們會毀滅你和你的子民。
接著是長久的沉默。惡鬼之刃不知道自己這話是不是冒犯了她和那些鬼魂犯。它已經很久沒有和誰說過話了,十分害怕自己侮辱了寺院貓的勇氣。
但過了一會兒,貓兒回答,我想聽你唱更多的歌,讓我的同胞活在歌里。我代表鳴鐘城接受你的提議。
艦隊統帥和他們的驅魔師依然在追擊惡鬼之刃和它的寺院貓,但每次都在快要追上時遭到重創。死靈一旦蘇醒,便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至于惡鬼之刃,它學到了一件事:有貓的飛船才稱得上飛船。它繼續拜訪一個又一個被抹去的文明,用詩歌悼念它們。貓兒則心滿意足地聽著星艦唱歌,欣賞星魂之神。有時候,她會跟著唱上幾句。如果你豎起耳朵仔細聽,就能聽到,像鐘聲一樣忽遠忽近。
【責任編輯:鐘睿一】
Yoon Ha Lee韓裔美國人,近年來十分熱門的科幻·奇幻作家,多項大獎提名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