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夏日,我與書法家黃中航先生有過多次深入的交談。每次我們都是清茶一杯、對桌而坐、率性而談,看窗外葉繁枝茂、悟案上書道如山,這時我總會暗自在想,書法之簡與玄、藝術之難與美乃至人生之苦與樂,哪能是短短一時就可以說清道明的呢?當酷暑散去秋風漸起之時,再觀壁上黃中航先生的書法,那種萬般絢爛歸于平淡的收獲之感油然而生。令人不由地想起蘇東坡在《與侄書》中的一段話:“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彼寡孕旁眨?/p>
在這座因莊子而得名、古稱“漆園”的東明縣城,黃中航先生一直在平靜地工作生活、在安靜地讀書寫字。他身處斗室之內伏案臨書、掌燈苦讀,他不驕不躁、不激不厲,于平淡之中寫出了真實自我、寫出了個性追求、寫出了萬千氣象。黃中航先生是魯西南書法創作方陣中的重要一員,他與眾多的書法同道們一同以孜孜不倦的藝術追求,擎起了這一帶地域性書法的精神高度和文化厚度。他的書法沉靜而又蘊含張力、古拙而又不失靈動,每每遠觀近看總會在不經意間給人一種拍案叫絕的精彩。
在黃中航的青年時代,曾與山東書法大家魏啟后先生有過長達二十多年亦師亦友的深切交往。魏先生的人格品行和藝道精神,對后來的黃中航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從藝作書都有著深刻的影響。比如他從魏先生那里領悟到了如何獨善其身、如何博學取舍、如何創新突破……我們在欣賞黃中航先生書法的時候,有一種明顯的感覺就是似乎很難看出他的字出自于哪一家哪一派,師承淵源好像也難以清楚。其實,這何嘗不是“師古不泥”的完美體現呢?
曾經有一次,黃中航先生為我列出了一個長長的碑帖名錄,這是他從學習書法直到現在幾十年來用功臨習過的重要碑帖。他的學書經歷大致是從唐楷入門,漸而上溯漢碑,通臨漢碑魏刻幾十種,后又遍臨“二王”、孫過庭、顏真卿、蘇東坡、黃庭堅、米芾一路,下涉明清諸家及民國近人,尤其對懷素、楊凝式、董其昌、何紹基、林散之情有獨鐘??梢钥吹贸?,黃中航的書法沒有固定學哪一家哪一派、更沒有亦步亦趨于哪一位古人身后,只是在階段上有所偏重、有所區別。從藝術特征上講,黃中航先生的書法崇尚簡、淡、拙、樸、奇、逸以及遒勁空靈的美學風格,大到宏幅巨制,小到盈尺斗方,很少有那種恣肆、凌厲、跌宕飛動的如長槍大戟般的線條。
記得當代書法家白砥先生說過,今天的帖學書風,如果把他們的款名蓋住,還真說不出是誰的創作。側身書法多年的作家賈平凹也曾在一篇《好好說你的話》中這樣說:“在哈爾濱的書展上看到有人的作品,在廣州的書展上同樣看到,在上海、在西安的書展上也同樣看到,它們好像是一個人寫的。那么,這樣的書法家我們能記住是誰嗎?”這就是從事書法創作所必須面臨的殘酷現實:沒有自己的風格,就很難被人記住。但是風格怎么才能形成呢?在當下的書壇一些所謂的書法家動輒便說要“超越古人”,其實這只不過是“蟪蛄不知春秋”罷了。試想,有哪一本古帖能讓我們隨隨便便就超越的了呢?書法創作上往往講求“以古為新”,意思就是要善于從古人中發現、挖掘可以創新的因子,不斷豐富自己的筆墨語言,不斷開拓自己的藝術疆域,最終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
黃中航先生早年就在魏啟后先生那里感悟到了“意與古會”的真理,因此他的書法路子很寬,取法多變,可以說是“碑帖融合、百家兼容”。他在把握前人書法的同時,融會貫通以成自家格局,鮮明而富特色,且帶有強烈的探索性。他善于取碑之質、勢,摻以帖之意、氣,以枯潤、濃淡、輕重、疏密對比鮮明的筆墨效果,呈現出一種空靈與恬淡的意境。他的行筆輕巧自如,刪繁就簡,看似隨意,實則筆筆入紙,力能扛鼎,氣象博深;在結體上,乖張內斂、點畫老辣,或亦圓亦方張力勁健,或似磐似石厚實凝重,或如溪如涓云煙彌散……
在與黃中航先生交談時,他曾感慨于人生之不易,譬如或被生活所迫、或因工作所羈、或為瑣事所絆。但這些終歸是“藝術化為大道”的必經之路、必涉之灘。他感嘆魏啟后先生是一位高人、真人,說他能夠在嘈雜的日常環境中從容書寫且能進入佳境。這或許是性格使然,在這方面真正能和魏先生比肩之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如何在眾生喧囂之下保持足夠的定力、毅力和耐力,這是每一位當代藝術家所必須面對的。我知道,黃中航先生在骨子里是偏好于安靜的。他喜歡獨處書房,在一種沉靜的狀態下自在書寫。是啊,在這種“獨我”的安靜氛圍里,一位藝術家才能夠真正達到“無我”之境、踏上“真我”之旅,才能夠撥開層層云翳,觸摸到那份來自于沉靜的力量與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