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輝
(滄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滄州 061001)
尋根文學,是新時期以來承接傷痕、反思話語,引出現代派敘述的重要文學創作流派??v觀新時期以來孕育文學作品的環境:“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突然給中國作家一個卓越的啟示,那就是回到本民族的文化傳統中也依然可以具有現代性,依然可以與現代主義最新的藝術成就并駕齊驅”;此外,“文革”的結束,帶走了作者們“失語”的局面,隨之突入到歷史的深處,對中國民間的文化性格進行深層次的思考。因此,不難看出,從文化的視角挖掘當代文學創作中民族心理和傳統文化的深層關聯是20世紀80年代“尋根”小說作家共有的關鍵詞。但正因為“文學的本體是人”,因此“尋根”小說又呈現出極強的個性化特色。本文以新時期以來的“尋根”小說創作為中心,考察其對傳統文化為創作來源而展現出的不同主題,并進一步探討話語背后的深層因素。
通常來說,遵循個人生活的記憶,從對地域文化的深層記憶中提取寫作的資源是進行文學創作的一種行之有效的策略?;蛟S正是基于此,挖掘地方文學特色的精髓,展現獨特的民間文化,從而顯示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成為部分作家賴以創作的敘述模式。
此種話語形式的展現最早可以追溯到新時期之初的汪曾祺、林斤瀾兩位作家。汪曾祺作為“京派”的代表作家,傳承著“京派”“平和、淡遠”的創作風格。他在《大淖記事》中,以故鄉高郵為創作背景,通過平淡優雅的筆觸,靈敏細致地展現了平民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美和人性美,進而折射出人生哲理。正如鐵凝所說:“汪曾祺小說總能夠帶給我們的感受。作為一位有著深厚中外文學素養的作家,汪曾祺總是以清新的語言和耐人尋味的藝術情境,把充溢著濃郁的中國氣息的藝術美感帶給我們?!鳖愃频淖髌愤€有林斤瀾的《矮凳橋風情》。作者以故鄉浙江溫州為寫作背景,融合了改革開放的現實和家鄉民間傳說、鄉里趣聞,展現了一幅奇幻與平實相融合的溫州社會風情畫。作品看似敘事平易,但在字里行間不乏奇絕變化的氣息。
汪曾祺、林斤瀾等老作家對家鄉地域文化展現的作品的出現,給了處于探索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一劑強心劑,文學回歸傳統文化,回到作者熟悉的地域中,也具有了重要的文學意義。20世紀80年代中期,韓少功“楚文化系列”、李杭育“吳越文化”、賈平凹的“秦漢文化”等作品的出現,更映射出“地域文化”在作家隊伍中的獨特地位。李杭育在其小說《最后一個漁撈兒》中,講述了老漁民福奎在現代文明不斷入侵鄉村、其他漁民紛紛放棄傳統的捕魚方式的時候,仍然不為所動。面對現代文明,福奎算得上是一個失敗者。他貧困潦倒、生活艱難。但作者并沒有嘲笑??鼘鹘y生活方式的堅守,反而彰顯了他對傳統生活方式堅守的品格。一種深遠沉著的氣韻從小說中流露出來。同時可以看到,這種地域文化色彩濃厚的小說,并非是一種簡單抒發戀舊情緒或是地方觀念,而是對故鄉、民族的重新認識,在動態中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的表現。但作家在實際的創作呈現中,并非都像作家標秉的那樣美好。例如,韓少功在其作品《爸爸爸》中就通過“丙崽”這個人物,以一種象征性的方式,展示了雞頭寨封閉、愚昧落后的民族文化形態。
但總體而言,20世紀80年出現的“尋根文學”為這種展現地域特色鄉土或民間文學的書寫方式,提供了更為深厚的思想文化含量。雖然多是抒情性的展示,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在閱讀這種小說的過程中,我們能在作者的筆下感受到對于故鄉文化的濃厚情意。
在“尋根文學”中,還有一種令人矚目的書寫方式:作家是生活在內陸地區的少數民族作家,與生俱來的少數民族文化的特質使得他們將筆觸聚焦于本民族的生活形態上,突出表現異于主流文化的少數民族風情和生活體驗。如烏熱爾圖對于呼倫貝爾鄂溫克族傳統生活方式流失的苦楚;鄭萬隆、扎西達娃寫藏族原始生活形態與現代生活的交織,李陀對達斡爾民族生活方式的展現等。在不同的社會語境之下,作家對本民族原始生活的展現寄予著深刻的主題內涵。
198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現代化的生活方式不斷沖擊著傳統的習慣和生活方式。面對著這種沖擊,人們普遍存在著一種沉重的失落感,在茫然無助的同時,迫切需要文化的力量,重新挖掘傳統文化中所具有的生命內涵。在一些作家看來,對這種生命內涵的挖掘可以源自于規范文化之外的少數民族地區。正如一些評論家提到的,與漢民族相比,我國中國少數民族能歌善舞,純凈而斑斕的生活環境賦予了少數民族居民浪漫化的想象方式。于是,一些少數民族作家將目光聚焦于本民族的文化區域內,努力挖掘其中所蘊含的正面意義,以此獲得可以改造的文化資源。
1980年代的烏熱爾圖關注呼倫貝爾草原所鑄就的強悍性格。在《七岔犄角的公鹿》中,通過擬人和象征的手法,描述了一個獵人的兒子獵鹿、縱鹿、救鹿的經過。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場景;《琥珀色的篝火》是對鄂溫克族精神展示的一首贊歌,作品注重人物內心的塑造,有較多對人物心理的描寫,注重自然環境和自然景物的描寫,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類似的作品還有許多,作者通過描繪本民族異域化的景觀,展示了在時代潮流的影響下,對原始樸素生活的回歸,以及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贊美。另一位少數民族作家扎西達娃在其短篇小說集《西藏,隱秘歲月》中,敘述了發生在西藏地區的關于家族和信仰的故事,通過寓言的方式對西藏的現代史進行展現,作品渲染了西藏地區獨特的文化精神和堅定的信仰,展示了作者對于傳統精神的思考與回歸。楊義曾指出:“少數民族文化具有精神思維上的原始性、創作性、多樣性和豐富的想象性等特征,正是這幾種特征的存在,能夠給中華文明注入一種充滿活力的新鮮血液?!鄙鲜鰩孜蛔骷艺且庾R到本民族文化所具備的創作活力,從中找尋創作資源,講述少數民族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觀念和信仰,從而在現代文明影響下的今天,尋找對蠻荒色彩原始生活的回歸。
20世紀80年代的尋根文學作品中,有些并非是為了刻意歸入“尋根”的行列而創作的。但其中所折射出的對于傳統精神信仰、文化價值觀念的聚焦,成為一些作品重要的主題意蘊。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王安憶的《小鮑莊》。作品時時流露的“儒家”文化觀念成為作品敘事的主體部分。小說描繪了一個與現代文明幾乎隔絕的村落——小鮑莊,在這里保持了良好的傳統文化氛圍,仁義道德的學說幾乎成為這個村落的全部價值核心。小說的主人公撈渣,就是這種仁義道德的化身,最后為了救人而舍身成仁。作品中,王安憶時時刻刻都在關注中人物對傳統文化價值觀念的信仰,甚至塑造了一個叫“文化子”的人物,以加強作品的文化感?!拔幕印边@個人物展示了作者對傳統文化的深刻聚焦。與《小鮑莊》相似,張煒在其作品《古船》中同樣對傳統精神信仰予以關注。但不同的是,以張煒為代表的作家已經從文化精髓的找尋者變成文化頑疾的批判者。小說以膠東小鎮三戶人家的恩怨情仇為敘述背景,真實再現了那個特殊的年代人性扭曲以及土地變遷的歷史。作者力圖揭示的是封建倫理的頑疾根深蒂固地統治著鄉土中國的社會群里。作為生命個體的個人,在這種統治之下沒有絲毫的自由,而統治者也在瘋狂的攫取之下走向異化的境地。另一位作家馮驥才,在中篇小說《神鞭》中,則以一種矛盾的心態聚焦于傳統的文化價值觀念,小說以清末民初的天津衛為歷史背景,講述了小販二傻面對八國聯軍的槍炮,發現自己的辮子神功根本沒用,最終剪掉辮子,變為神槍手。這也使人聯想起老舍的作品《斷魂槍》。雖然產生的年代迥異,但說到底,二者都是基于中國與西方的碰撞而產生的文化小說,揭露了中國歷史變遷過程中隱藏的文化結構?!渡癖蕖分械亩狄颉稗p子神功”被人們頂禮膜拜,到面對八國聯軍的槍炮而毅然決然剪掉辮子,這種反轉的過程蘊涵了作者心中理想民族文化的真諦——敢于正視現實、克服困難、與時俱進。
作家們對傳統文化信仰和價值觀念不同的聚焦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映射出新時期以來人們特殊的精神處境:1980年,中國社會處于改革開放的初始階段,需要摒棄與時代發展相悖的舊思想、形式,吸取先進的文化觀念。而在這一過程中,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以及傳統文化的出路,成為眾多作家亟待解決的問題。但基于作家不同的創作心理,小說中呈現出對待傳統文化的不同態度。
尋根文學對傳統文化的展現呈現出不同的話語形態。的確,在不同的創作準則和創作心理之下,不同作家的筆下對“文化”的闡釋不可能是千篇一律的。但在作家們進行多樣化闡釋的背后,是面對“文化”尋求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出路。正如李慶西所言:“尋根文學表面上表現為重視中國傳統文化和地域文化,但其根本上想從反思文學的主流意識形態上轉移開去,另設一套話語系統。這在當時來講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明確來講這一點?!庇纱丝梢?,尋根文學本質是展現作家們的政治訴求。而正是基于這種觀點,才不難理解作家們在作品中所展現出不同的主題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