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德龍(天津)
導讀:
《售偽》這篇虛構了汜城的假畫一條街。這條街,促進了汜城的經濟繁榮,造假者應運而生。造假的賈瘋子,是汜城的名人。越來越多的造假者,涌向這里。這條街上的人也坦然:“咱們這里只賣假畫,這是人人皆知的。”
這真是厚著臉皮說話,比不要臉還不要臉。竟然說得理直氣壯。來買假畫的人,都是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走。這又是國人的悲哀。為什么會是這樣?假畫大行其道。反觀社會上的丑惡現象,那個不是因造假而起?問之:“假花就是藝術品嗎?”答曰:“鮮花會隨著季節枯榮,只有塑料花常開不敗。”
真是豈有此理。還是因為,需要假畫的人總是絡繹不絕。讀完這篇小小說,讓人胸中的塊壘難以化解。
再看《讓他當槍手》這篇。讓他當槍手,不是讓他去作弊,而是讓他去揭發廠長搞腐敗。廠長不敢對他打擊報復,因為他有醫院開具的精神疾病的診斷證明。廠長竟然不按規矩辦事,處分了他。他上法院告了廠長。拿到司法鑒定后,他很不同意法院的說法,自己到底有沒有精神病呢?廠長繼續貪污,越貪越大了。他堅持舉報廠長。終于有一天,廠長被繩之以法了。他去看望廠長,對廠長說:“好好活著!”廠長淚流滿面。人們卻在背地里說他:“這個人,腦子就是有病,精神不正常!”
看了這篇小說,讀者釋然了。卻又嘆息著人們出言不善。
讀者進入小小說的陷阱,首先是被作者的花言巧語引誘的。語感豐富的作品,是有磁性的作品,語言,是第一印象,是第一桶金。抓住了語言,便獲得了小小說殿堂的通行證。崔道怡(時任《人民文學》副主編)曾經說,編輯部看稿有八個關口,語言文字是第一個關口。事實上,很多人過不了第一關。很多給編輯的稿件,文通字順,看似無可挑剔,其實過不了編輯這一關。依愚之見,這些文字,多屬學生作文,或人物通訊,被稱之為“新華體”或“老干體”。從街上隨便扯一個人,他(她)就有可能是初中以上文化,你問什么,對方都有可能和你說得頭頭是道,寫出妙筆文章。中國作家,有三分之二被自己的語言干掉。
再說細節。巴爾扎克說,寫作就是細節的不斷更新。精彩的細節,體現著作家經驗的深刻性和獨創性。無細節而不成小說,小小說更是如此。小小說是以細節來感動讀者的。細節是劇毒,喝了這杯毒藥,沒有殺不死的讀者。在小說的細節面前,讀者心甘情愿為奴。細節,是作者打造小小說的黃金材料,作者視細節而為瑰寶。細節是真實的,不是虛構的。細節又是典型的,可遇而不可求。細節是藝術生命的給力點。小說的藝術生命在于細節。因為,它能使小小說傳神。傳神的細節是可遇不可求的。小小說要有一絕,一個精彩的細節,或一個精妙的眼神,或一種睿智的語言……都會使作品生動起來。為了給讀者營造出與以往不同的閱讀經驗,聰明的小說家總在尋找經典細節。只有細節與眾不同,才能使作品不同凡響。
到汜城參觀,總要弄走一幅字畫。對,假畫。汜城有個“假畫一條街”,專賣假畫。什么畫都有,只要你舍得拔銀子,要誰的畫就有誰的畫。當然,汜城的假畫,比其他地方的真畫便宜。真畫,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的都有,你舍得買嗎?再說了,被人騙了怎么辦?
人們買汜城的假畫,理由也簡單,自己掛一掛,又何妨?弄假成真嘛,附庸風雅嘛。即便拿去送人,只要自己不說,對方也不會知道是假畫,不是也很體面嗎?再說了,對方知道是假畫,又能怎樣?
假畫一條街,促進了汜城經濟的繁榮,造假者應運而生,且活得相當滋潤,老板們總是理直氣壯地說:“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們做的就是這生意!”
有個賈瘋子,大家都知道的,畫假畫出了名,他什么都敢畫,也畫得逼真。據說,他曾經去過M國,許多假畫在M國的博物館和大使館展出。他的假畫敗露后,M國很憤怒,起訴他詐騙,還把他驅趕出境。這樣的假畫大師,售偽的技巧實在匪夷所思,令人蒙羞。他也算是奇人,專門模仿各國的著名畫師。M國人很郁悶,這位造假大師居然身懷絕技。M國人若是知道中國早就在宋代出過假畫大師,也許能心寬一些。

插圖:張四春
就是這樣一個賈瘋子,目前坐鎮汜城,成為汜城的名人。
看那賈瘋子,渾渾噩噩,蓬頭垢面,卻端上了藝術家的飯碗,委實令人扼腕。說他是藝術家,大概也說得過去,因為他畫的假畫,確實能以假亂真。據說,他只要畫一幅假畫,就能把別人心里硌料的事兒擺平。識相的人,從不說他造假,反而恭維他是“藝術大師”。大師就大師吧,現在有幾個大師是真的呢?人們也心安理得。到汜城來,不買走一張假畫,似乎不算到過汜城。
有人專門造訪過賈瘋子,想從他那里得到些人生真諦。真的,他這種人,經過大風大浪的場面,見識總比普通人多。賈瘋子卻很少出面接受采訪。即便有人在路上堵住他,他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很少正面回答各種提問。有人曾經一針見血地問過他:“你為什么要造假呢?”
“我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你為什么要冒大師之名呢?”
“這叫借船出海。”
“假畫是藝術品嗎?”
“鮮花會隨著季節枯榮,只有塑料花常開不敗。”
…………
采訪賈瘋子的人,常常討個沒趣。人們訕訕地離開,低頭深思著他的只言片語。許多人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假畫一條街的名氣,因了賈瘋子的名氣,大了起來。越來越多的造假者,涌向了這里,他們像寄生蟲一樣,在汜城這塊肥沃的土壤上繁衍、生息。也奇怪,其他造假的東西,鮮有販賣,比如,假種子、假藥片、地溝油……就連墻上,也沒有辦假證的手機號碼。這條街上的人總這么說:“老天爺看著呢,有假畫供著吃喝,夠了。”又說,“咱們這里只賣假畫,這是人人皆知的。”聽到這種話,人們笑得亂顫。
賈瘋子呢,也時常瞇縫著眼,雙手揣在袖子里,老農民似的,蹲在墻根下曬太陽。
生意由徒弟們招呼呢,他不用操心。也不擔心有人會來砸牌子。即便有大蓋帽來了,他也不怕,水來土擋唄。
他也不考慮假畫供不應求。他每年只畫那么幾幅,這叫市場不飽和理論。其余的,都是徒弟們模仿他。這也叫真假難辨。很少有人認出來,哪幅是他畫的,哪幅是徒弟們畫的。其實,誰畫的又能怎么樣,不都是假畫嗎?
來買畫的人,都是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去,沒誰不滿意,反正都是在他這里買的。有時,他會在心里哼唱幾句自編的歌謠:“傻子買,傻子賣,還有傻子在等待!”
也是的,需要假畫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讓他當槍手,他有護身符。有護身符,廠長就不能打擊報復。他有什么護身符呢?他有醫院開的診斷書,證明他患有精神分裂癥的診斷書。這些年,因為他有這個病,在家休養。
就讓他舉報廠長。人們找到了他。
找他一說,他就答應了。答應的同時,還罵了兩聲,說廠長搞腐敗,狗娘養的!自從患了精神分裂癥,他總是易傷感、易發火。人們把廠長貪污的罪證交給了他。他義憤填膺地說,國家的墻角,不能讓蛀蟲給蝕爛了!
就這樣,他拿上揭發材料,去舉報了。
很快,揭發材料就批轉回廠里了。廠長一聽說是他干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廠長罵道:“這個精神病,真不知好歹,讓他在家養病,他卻咬蛋!既然他不安生,就讓他回廠上班吧,接受管理!”
他就回廠上了班。所謂接受管理,就是讓他受氣。他也明白,自己惹住廠長了,廠長往他的鞋里塞玻璃渣子了。
人們又找到他,鼓勵他,不要怕,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心里的火,忽一下,就躥上來了。
于是,他又揣上揭發材料,開始了第二次舉報。這回,他來的是報社。可萬萬沒想到,在報社門口遇見了廠長。廠長是來接受獨家專訪的,是來做企業家專版的。廠長看見他,冷冷地問:“不上班,又來報社說我壞話了?”
“是的,我就是來揭發你的,你吞了50萬元公款。”
“上班時間脫崗,你就等著處分吧!”
果然,第二天,處分就下來了,開除廠籍留廠察看一年。
人們找到他,深表同情,并做了進一步動員:“廠長是報復你呢。你身體有病,你是受法律保護的。不要怕他,和他斗,斗到底!”
聽了人們的話,他揣上醫院開具的診斷書,去找廠長了。廠長不看診斷書,廠長板著臉說:“你不要以為你有醫院開的證明,你就可以無理取鬧。現在是法制社會,即便是精神病人,也要奉公守法,否則的話,就要負法律責任。”
“你沒有腐敗的權力,更沒有打擊報復的權力。”
“笑話!我執行廠里的規章制度,這正是我的權力!”
“你搞腐敗,我就要揭發你!揭發腐敗,是公民的義務!”
“聽你這么說,你是一個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了?看來,你是在裝病,裝精神病,故意和我過不去!”
“我不是裝病,我有醫院的診斷書,給你看,你不看。”
“你看看,你又在裝了,只是裝得不太像罷了。不要以為,有了精神病,就有了保護傘!”
“我沒裝病,只不過現在,我還沒犯病。”
“那你就是裝病。”
“我隨時可以去醫院做鑒定。”
“不用鑒定了,我看你就是有病,有精神病。你沒病,就不會這么胡鬧。”
“說我裝病的是你,說我有病的也是你!”
“那又怎么樣?我就是這么說了!你若是不改正精神病,我就要送你上法院了!”
“你送我上法庭?送精神病人上法庭?廠長真會開玩笑。”
“誰和你開玩笑?我告訴你,我要依法治廠,我要用法律制裁你這個害群之馬。你就等著接法院的傳票吧。到時間,我準你的假,讓你去法院受審!”
他郁悶了,他語塞了,不知道廠長是不是瘋了?廠長貪污公款,居然還理直氣壯?!他咋這么不要臉呢?
他找到了那些要他揭發廠長的人,告訴他們,廠長要惡人先告狀。
人們笑了。“廠長嚇唬你呢。他敢到法院告你,他不是自動送死嗎?與其讓他告你,不如你先告他!你到法院告他,告他貪污,告他打擊報復!你當原告,讓他當被告!”
他笑了,開心地笑了:“對,我馬上去告他!讓他當被告,我當原告!”
他果然去了法院,向法官做了陳述。
法官要求他去做精神病的司法鑒定。
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被鑒定人系偏執性人格障礙,雖未達到精神病程度,但其心理狀態與正常人相比有明顯差異。”
一拿到司法鑒定,他就困惑了。自己究竟算不算精神病患者呢?
官司敗了。法院不支持他的主張,不認同他的檢舉揭發與廠長的打擊報復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他不服,上訴。被駁回,再上訴,又被駁回。如此往復,他成了打官司的專業戶。好心人勸他:“算了吧,小胳膊擰得過粗大腿嗎?你自己有病,還是多保重吧。”
他笑了:“誰說我有病?司法鑒定出來了,我不是百分之百的精神病!”
人們搖著頭走了,背地里說:“真是偏執性人格障礙,至少是個半神經吧!”
廠長還是那個廠長,該貪污還是繼續貪污。而且,越貪越大了,成了又黑又貪的大肥豬。
人們在背地里說廠長,說得越來越多了,說爛了。
終于有一天,廠長被繩之以法了。
法院開庭審理那天,人們都自發地跑去旁聽了。聽公訴人陳述廠長的罪證,人們恨不得咬死廠長,吃了廠長。
他也坐在了旁聽席上。許多人都認出來了他。雖然,這幾年告廠長,告白了頭發,告老了臉龐,人們還是認出來了他這個“槍手”。因為,他的眼睛沒變,眼睛里的光芒沒變。
退庭的時候,廠長被法警押著,經過了他的身邊。他望著廠長說:“好好活著!”
廠長聽了,傷感不已,淚流滿面。
人們都聽見了他對廠長說的話。
人們就在背地里說:“他這個人,腦子就是有病,精神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