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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派

2018-04-17 09:21:52◎徐
短篇小說 2018年9期

◎徐 頗

1

蘇艾艾端著一個大紙盒進來,給她開門的女人跟在身后,蘇建業(yè)不認(rèn)識這人,趕緊坐起來。艾艾放下紙盒,又把他推到枕頭上。“這是護工藍萱,今天起,由她照顧你。”“干嘛雇護工啊?我能走能跳的。明天你找護士長給我換個四人病房,沒必要住單間嘛。”接著補了一句“住院都多余。”艾艾白了他一眼:“你就安心療養(yǎng),我們事多,有藍萱在這我也少操心了。”老蘇小聲嘀咕,像是對自己:“我啥病我自己知道,住院就是糟蹋錢。”艾艾本想重申一遍老蘇不是癌癥,上次手術(shù)很成功,來這就是療養(yǎng),可她沒有。這種時候都心照不宣了,還是別碰這個馬蜂窩。

“看!我給你做的蘋果派,漂亮吧?”艾艾打開紙盒,一盤烤得金黃的蘋果派和西餐廳的圖片沒兩樣。她拿出刀叉:“藍萱,你也一塊吃。我爸吃不多少,我一個多小時的努力別浪費了。”老蘇吃了一口,說:“太甜,沒放醬油和蔥花,淡了。”艾艾用手背擋著嘴笑,藍萱也沒忍住,低著頭吃吃地笑。老蘇吃了第二塊蘋果派,放下叉子:“你出來一趟。”等艾艾到了門外,他小聲說:“護工退了吧,沒用。飯菜都送過來,我天天在院里溜達挺好的。你哥也隔三差五過來,用不著。”“你這留個人我安心,不然我在店里總跑神兒。”“那也不能整個女的啊?這晚上上廁所脫衣裳啥的多不方便。”艾艾一晃腦袋:“你這土老帽,人家是專業(yè)護工,接屎接尿都能干,你這利手利腳的怕個啥?你是病人,她是花錢雇來的護工,你該穿啥還穿啥,你咋舒服咋來,你就是光著她也得受著。”老蘇照著艾艾腦袋拍一巴掌:“凈他媽瞎說。”“你這老家伙敢打本寶寶?我可走了啊?”老蘇說:“走吧走吧,你店里一大攤子事呢,沒事不用老往這跑,我缺啥了給你打電話。”艾艾推開個門縫對里面喊:“我走了,藍萱。”回頭關(guān)上門,對老蘇做個鬼臉:“我撤,你回到二人世界去吧。”

老蘇知道自己的病情,從腿腳上的力氣就能猜出來。他手術(shù)之前一百五十斤,半年過去越來越瘦,胳膊上、腿上就一層老皮包著骨頭,剩下一百零七斤。走路都不能走太遠,超過兩百米就想找輪椅。他看過同一個病房的人,都是心里明鏡兒似的,熬到最后一把骨頭交給火葬場。

屋里多了一個人,女人,老蘇有點別扭。在門口走了兩趟,尋思著進屋咋和這個叫藍萱的護工說話,一個屋里兩個人,不說話是不可能了。門沒關(guān)嚴(yán),一寸寬的縫,老蘇走第三趟的時候用余光往屋里掃了一下,只看到一個水粉色的屁股,他嚇了一跳。第四趟的時候老蘇明白過來,那是護工彎著腰背對著門收拾衛(wèi)生呢,水粉色的裙子打進屋就穿著,當(dāng)時老蘇沒注意。走了十來趟,他最終推開了門。藍萱沖他慢慢地點一下頭,沒說話,眼神落在他胸前的位置。老蘇先開口了:“來就來吧,孩子的心意,我也知道好歹。”藍萱過來要扶他上床,老蘇像是怕那兩只手燙著似的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啥事沒有。”斜靠在枕頭上。

康復(fù)醫(yī)院的大院里沒幾個人走動,成排的大柳樹下,停著幾輛輪椅。一上午吃了一遍藥片,剩下的時間就是干呆著。老蘇打開電視:“你看啥節(jié)目?”藍萱趕忙欠一下身:“我不咋看,你找喜歡的看吧。”老蘇披了衣服:“你看吧,我出去走走。”老蘇剛出大門,藍萱推著輪椅跟上來了。他心想,這女子還挺有眼力見兒的。輪椅對老蘇來說就是一把椅子,有四個輪子不用扛著而已。他不喜歡健步如飛的人看向輪椅上坐著的人的眼神,那眼神多少帶著憐憫,或者悲哀。他盡量在沒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才坐上去,歇好了馬上起來,拿輪椅當(dāng)拐棍。可他發(fā)現(xiàn)即便他是推著空輪椅的時候,看過來的眼神也并沒有改變,于是開始討厭康復(fù)醫(yī)院發(fā)給他的衣服。不穿這身衣服護士會糾纏,那糾纏是柔軟的,也是善意的,但畢竟是糾纏。老蘇就只披著衣服出來,到了大院里就把衣服掛在輪椅上,他琢磨著:這回我像一個護理老伴的吧?可看過來的眼神還是沒變。他周身看看自己,就開始嘆氣,他才五十五啊,很多人都能活到九十多歲,才一半出頭啊。

身后有電話響,是藍萱。老蘇繼續(xù)走,身后的輪椅開始慢下來,藍萱小聲說著:“杜老板啊,我回家照顧老人,估計幾個月就回來。嗯!肯定回你那……我知道你那缺人手,我也是不得已,家里沒閑人了。”老蘇雖然沒回頭,可是耳朵好使,都聽見了。護工原來是有工作的,她說幾個月就回去,那就是說她也看出來自己只能活幾個月了?誰告訴她的?他想到了艾艾,應(yīng)該是醫(yī)生對艾艾說的。

幾個月,幾個月呢?一年十二個月,打個對折是六個月,一百八十天。一百八十天之后應(yīng)該是滿地大雪,也挺好,不想穿孝的人也披一身雪花,多好。老蘇想到這也就想開了,一百八十天,今天溜達溜達,回去睡個覺就是一百七十九天。他摸摸手上的金戒指,纏了幾次紅繩還是松。這個戒指大,還沒有孫子,艾艾不缺錢,房子大的給兒子,小的給艾艾,就這個戒指沒安排好呢。

2

星期天早飯吃完半個小時,正是病號出來活動的時間,一輛黑色轎車進院了。王莉熄火下車,從副駕駛位置上的蘇小偉手里接過一個精致的水果籃捧在胸前,沖著老蘇和藍萱走過來。藏藍色小翻領(lǐng)的西服裙套裝,里面是白襯衫,半高跟皮鞋,搭眼就是干練的白領(lǐng)。溜達的病號們齊刷刷看過來,水果籃外面的水晶紙閃閃發(fā)光,好像她捧著一顆大鉆石。其實她完全可以用一只手拎著,那樣省力。蘇小偉緊跟幾步和王莉并肩,王莉稍微歪一下頭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退回去半步。離著二十幾步遠,王莉就打招呼:“爸,溜達呢。”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哎,來啦,進屋吧。”老蘇一邊招呼一邊半轉(zhuǎn)身往樓里揮一下手,順便對藍萱說:“你把輪椅推到樹底下等我吧。”藍萱和王莉擦肩過去,王莉仔細(xì)打量著她,從正臉看到后身,她的腦子快速轉(zhuǎn)動,猜測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陌生女人。“艾艾雇來的護工。”老蘇緩慢地往回走。“爸,這人是哪雇來的?多大歲數(shù)?來了幾天了?”“前天艾艾領(lǐng)來的,叫藍萱。”老蘇把戴著戒指的左手插進口袋,動作很自然。

王莉進病房,扶著老蘇坐穩(wěn),就看到墻上多了一幅字:精神健康,身體快樂。落款是本市一個書法家。這八個字可真有嚼頭,她不禁問了一句:“這幅字您啥時候求的?”“我哪認(rèn)識書法家呀?艾艾弄來的,昨天剛掛上。”“本來昨天打算來看您,誰成想樓上跑水了,漏得我們那小房子成了水簾洞,收拾到天黑。”蘇小偉趕緊證實:“嗯!”老蘇“噢”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對蘇小偉:“我正想這事呢。我讓艾艾把上海路那個房子的房證拿來了,你們抽空帶我去,把房子更你的名吧。我大概不會回去住了。”王莉趕緊站了起來:“哎呦!爸,你提這個干嘛?我們夠住的,以后您有了孫子也能湊合。你們爺倆的事我可不摻和,我出去和那個護工說說話去。她叫藍萱是吧?”老蘇點點頭。

王莉的皮鞋在走廊里咯噔咯噔遠了,老蘇起身要找房證,蘇小偉一把拉住他,哭了。“小偉呀,我心里明鏡兒的,我活不到明年開春,趁我能走,趕緊更了名利索。”沉了沉,接著說:“王莉心眼多,但她是真心和你過日子的好媳婦。你老實,這房子一定要更你的名,王莉說出大天來也不能更她名,記住沒?”“嗯。昨天樓上是漏水了,沒她說的那么懸乎。”蘇小偉幾乎哭出聲了:“爸,我對不起你。”“這是咋說的?”“那時候我不懂事,人家給你介紹對象我就鬧,讓你做了二十多年光棍。那時候你才三十出頭,我現(xiàn)在也是三十出頭的老爺們,我知道那有多難了。”蘇小偉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掄起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艾艾現(xiàn)在用啥牌子的香水你知道嗎?”王莉邊開車邊甩出這一句,把蘇小偉問得一愣,“我哪知道?”王莉瞄了一眼他手里多出的無紡布袋子,里面方方正正的東西應(yīng)該是房證。“那個叫藍萱的護工用蘭蔻的奇跡綻放,你說邪門不?第一,她掙多少錢舍得買牌子的?第二,一個干粗活的農(nóng)村婦女會有這個品位?我不信。她要是用雜牌兒的茉莉還差不多,那個沖。”“她告訴你她用蘭蔻的什么奇跡的?”王莉白了他一眼:“傻子才會問,傻子才會說。我聞出來的,這牌子我去年用過。”王莉等了半天,蘇小偉坐在副駕駛上好像沒事人一樣,這讓她起急:“你就沒覺得奇怪?一個粗人用蘭蔻。是不是艾艾給爸介紹的對象啊?現(xiàn)在都啥時候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蘇小偉“哎”了一聲:“對象才好呢,他才五十五啊。”“這是什么話?呸!我不是擔(dān)心爸的身體么?從口音上,這人應(yīng)該是農(nóng)村來的,你說農(nóng)村人怎么叫個藍萱?這名字咋聽都像網(wǎng)絡(luò)主播。艾艾這丫頭表面嘻嘻哈哈,鬼著呢,你三個摞一塊也不是她的個兒。”蘇小偉把靠背往后放了放,閉上眼睛睡了。

3

白天艾艾來了,買了一堆吃的,還送給藍萱一個化妝盒。吃過中午飯,藍萱就對著鏡子描畫起來,等她化好妝一回頭,老蘇簡直認(rèn)不出來了。從她來這當(dāng)護工開始,算到今天也一個多月了,老蘇還沒仔細(xì)端詳過。在他眼里,這女子挺厚誠,長相不很打眼,過得去,可化完妝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蘇艾艾也化妝,可她化得淡,不注意就看不出來有變化;藍萱化妝的能耐似乎超過艾艾,經(jīng)她一捯飭,一個成熟女人的風(fēng)韻立刻就冒出來。臉蛋一旦好看,她穿的衣服仿佛也好看起來,還有她走過身邊帶起的風(fēng)都那么好聞。老蘇不禁贊了一句:“你化妝挺好看的。”藍萱說:“原來上班每天都化妝,做護工不出門就沒化,我明天開始天天化妝。”打那天起,每天早晨藍萱都坐在鏡子前擺弄,老蘇坐在床上看。病房里出現(xiàn)一個化妝的女子,讓這個空間彌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氛,有點像家,或者別的說不出來的場合。老蘇看著這個女子的背影,她不緊不慢地拿起睫毛夾捏兩下,刷上睫毛膏,然后用手當(dāng)扇子扇;左一只筆右一個餅,三下兩下,轉(zhuǎn)過身,變戲法似的就變成個美人兒。他心情好極了,一天里只有這段時間他能忘了自己是病人,也忘記數(shù)掛歷上是哪天。

藍萱也發(fā)現(xiàn)從她化妝那天起,老蘇有了變化。以前他除了漫無目的地溜達就是坐在柳蔭下的輪椅上發(fā)呆,進了屋很少說話;現(xiàn)在他居然主動找話題。“你家是哪的?”“大綏河的。離鎮(zhèn)里二里多地。”“那你出來,家里的地還種嗎?”“都包出去了,地太少不值得種。”他們就這么聊起來,聊大綏河,聊老蘇的過去,但老蘇不問藍萱家里的狀況,他有意避開藍萱的家人。“你今年多大了?”這是老蘇問過的最冒失的話,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三十九。”“哦,不像,太不像了。”“那你看我像多大?”“三十四五吧。”

吃了晚飯,老蘇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討厭空調(diào),搖著一把大蒲扇。藍萱端著一盆熱水放到他腳下。“蘇大哥,燙燙腳睡的香。”“嗯嗯,這福享的。”老蘇把腳伸進盆里,一股熱氣順著腿頂上來。“我?guī)湍阆聪茨_吧。”“那可不用,我自己洗。”藍萱已經(jīng)蹲下了:“老蘇大哥和我不用客氣,你大我一旬多呢,洗個腳算啥。”她不由分說洗上了。熱氣把藍萱頭發(fā)上的香味帶上來,直鉆進老蘇的鼻子,那香味很淡,很舒服。他眼睛離開電視,藍萱穿著一件闊領(lǐng)口的寬松棉衫蹲在地上,膝蓋正好頂著奶子,領(lǐng)口里的乳溝擠成一條縫。老蘇下意識地把頭轉(zhuǎn)向旁邊,但是余光里那兩只擠在一起的奶子還是頑強地出現(xiàn)。燙完腳,渾身都脹熱了。

自打手術(shù)之后,老蘇的覺一直睡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的,今天尤其睡不著。他在床上翻騰了十幾次也沒有睡意,左面是掛歷和艾艾拿來的字畫,右面是一個落地的拉簾,簾子后面是藍萱的護理床,她應(yīng)該早就睡著了。天氣熱起來,晚上從紗窗進來點微風(fēng)也無法緩解。老蘇躺在那,腦子里過電影一樣出現(xiàn)很多東西,其中有擠在一起的兩只白奶子。他揮幾下蒲扇,那奶子也沒扇走,悶熱的房間里能聞到淡淡的香味從簾子后面飄過來,很淡。如果人死了,天堂里就應(yīng)該是這個味道吧。

“蘇大哥還沒睡啊?”藍萱聲音不大,但那聲音也足夠讓簾子中間蕩開細(xì)小的波紋。“嗯,老了,睡不好。”老蘇盡量壓住心里的激動,只說了六個字。這種時候,有個人陪他說說話也好啊。簾子后面是穿拖鞋的聲音,還有穿汗衫的聲音,藍萱從后面出來了。“要不我給你按按摩吧?我學(xué)過,有專業(yè)按摩證和健康證,按完你保證能睡著。”老蘇高興起來,藍萱把門拴好,搬個小凳子坐在老蘇頭頂,開始給他做頭部按摩。老蘇忽然有了錯覺,他閉著眼睛覺得自己是在家里,頭上的女人應(yīng)該是離去二十多年的妻子。藍萱按完頭站起身,順勢沿著脖子推到肩膀,再往下,她哈著腰,兩只奶子就離老蘇眼睛半尺遠,能清楚看見兩個乳頭在汗衫里游來游去。老蘇微睜著眼睛,身體里涌起一股熱浪,他能感覺出休眠已久的某些神經(jīng)正在不安分地往外冒。藍萱的手很柔軟,推到小腹的時候,奶子已經(jīng)在老蘇胸脯上摩擦,他再也控制不住,下身支起來。他開始驚慌,想用手按住已經(jīng)來不及了,也怕是更尷尬。藍萱卻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一邊按摩一邊說:“沒事的蘇大哥,起來是正常的,這說明你還年輕呢。”說著話從床頭轉(zhuǎn)過來,站在老蘇身側(cè)繼續(xù)按。她的手越來越接近那頂支起來的小帳篷,小帳篷就越支越高,她干脆輕輕趴在上面:“蘇大哥,你別控制。我現(xiàn)在是單身,沒啥可顧慮的,咱倆住在這也是緣分。我聽艾艾說你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二十多年沒碰過女人真夠你受的,我今天幫你回憶回憶。你好好躺著就當(dāng)自己睡著了,我來做。”

4

艾艾的西餐廳開在大學(xué)城的正街上,馬上就是畢業(yè)季,生意紅火得忙死人。就算這樣,她還是每天選三位街邊的路人做幸運顧客。這幸運顧客有講究,必須是五十多歲的男性,免費品嘗一份蘋果派外加一杯上好的咖啡,之后要在她給出的調(diào)查卡片上勾選一個必答題。題目是這樣的: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你只能活不超過半年,那么請選擇:A無性伴侶活六個月;B有性伴侶活四個月。

這個卡片她做了一百張,等最后一個幸運顧客把卡片投進紙箱里,她迫不及待地捧回來放好,她要等著西餐店打烊,把勾選A和B的卡片分開,對比一下。

上午顧客少,艾艾八點多進病房正看到藍萱拉開窗簾,老蘇坐在床上揉眼睛。“哎呦喂!老蘇頭睡得不錯啊。這是才起床啊?”藍萱迎上來,“嗯,我沒去打早飯,怕把蘇大哥吵醒,我出去打飯了。”蘇艾艾一把攔住她,眼睛嘰里咕嚕轉(zhuǎn),一會看看老蘇,轉(zhuǎn)過來再看看藍萱,詭異地說:“唉唉,別呀!女人不化妝是不能出屋的,你正好拾捯拾捯,我出去買點,我也沒吃呢。”

藍萱坐到鏡子前依舊開始化妝,老蘇這時候眼睛也揉亮堂了,出神地看。外面有緩緩的風(fēng)吹進來,天就似乎不那么熱了,可以熬住了。老蘇的蒲扇停在半空有一會,他想起昨天晚上,他是睡著了的,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只不過做了一個真實的夢,這個夢他二十幾年都沒做成。他努力這么想,可藍萱化好妝一回頭,他這個想法瞬間就塌了。藍萱的臉上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紅暈,這種紅暈是皮膚下面透出來的,再好的粉餅也畫不成這樣。老蘇把頭低下,看著拖鞋,數(shù)拖鞋上的窟窿眼兒,蒲扇又搖起來。

三個人吃完早飯來到柳樹蔭里,老蘇坐在輪椅上瞇著眼睛向天邊看,艾艾扯著藍萱往別處溜達。藍萱的眼睛貼著地面,根本不給艾艾看她正臉。艾艾哪能放過,彎下腰往上瞄,瞄得藍萱把腦袋歪向一邊。“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幸運顧客答題卡嗎?你猜猜,選A的多還是選B的多?”藍萱沒說話,艾艾忍不住了:“二十六個A,七十七個B,有一個沒填,居然有六個AB都選了。哈哈哈哈。”藍萱慢慢回過頭:“B會多幾個我想到了,但是沒想到多出這么多。那幾個AB都選的挺有意思,兩樣好處都不想丟。”艾艾聽藍萱這么說,驚訝來得不比看完卡片小:“你提前就預(yù)料到了?”藍萱點點頭:“嗯。”艾艾的笑不見了,她的心情極其復(fù)雜:“看來你比我了解男人。”兩個人沉默了幾分鐘,艾艾忽然就開心起來,她拉開包拿出一個小盒:“哎呦喂,你這耳朵太禿了,把這個戴上吧。”小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對耳釘。“噢,這個可不能要,金的。”藍萱趕緊推開。“嫌小是吧?一克多嫌小,那明天換對耳環(huán)咋樣?別跟我假假咕咕的。來,我給你戴上。”艾艾不由分說就給她戴上了,又掏出一個小鋁飯盒,晃晃,里面嘩啦嘩啦響。“這個你拿著,別忘了還我。”藍萱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一大片。

5

一大早,艾艾就接到王莉的電話:“艾艾呀,你雇來的藍萱挺會來事啊!昨天晚上吃完飯我和你哥去看爸,兩個人都不在那,病友說他倆打車出去好幾個小時了。我和你哥就等,等到天擦黑,兩個人打車回來啦。你猜干啥去了?看電影吃大排檔去了!這是爸親口說的,我聽著都臉上發(fā)燒。爸都多少年不看電影了?再說他也從來不吃大排檔啊?我看這倆人挺膩乎,沒準(zhǔn)是搞上對象了。艾艾呀,咱可得為爸著想,他是黨員,清白了一輩子,臨了可別出啥抹黑他老人家的事。”她機關(guān)槍一樣突突了半天,電話里沒有回音。頓了一下,接著說:“艾艾你是聰明人,你和你哥一樣孝順,這是沒的說。嫂子也是老蘇家人,不會胳膊肘往外拐,這樣,你多少錢雇的,我明天一并給她結(jié)清,這種人咱不能再用了。”電話里一直沒有艾艾說話,但是她肯定在聽。王莉回想了一下剛才說的話,結(jié)構(gòu)清晰,意思分明,沒有半點灑湯漏水的地方。她安下心,等著蘇艾艾到底能對答出啥。

蘇艾艾此時已經(jīng)小臉漲紅,她輕輕把電話放在桌子上,給自己倒上一杯水,喝兩口,等心情平穩(wěn)了才說話:“哎呦喂,嫂子這是被誰氣著了吧?你肯定是站著打電話呢,腰脫最近好點了嗎?先坐下,咱姐倆慢慢說。”王莉還真是站著說話呢,她也聽出這句話里帶著刺,可是挑不出毛病。她被這一句不緊不慢的話弄的不知道該繼續(xù)站著還是乖乖坐下,顯得有點狼狽。她知道艾艾這丫頭不好惹,但沒想到她嘴茬子這么厲害。自己的彈藥還沒開戰(zhàn)就都突突出去了,她覺得不妙,就像射出十萬雕翎箭的曹孟德,人家不慌不忙反成了諸葛亮。現(xiàn)在,她只能等著這丫頭說話了。“嫂子,爸最近心情挺好,你們抓緊把房子更名吧,不然以后費事兒。”艾艾又喝一口水,故意咕嚕一下弄出響聲,接著說:“爸這病咱都心知肚明,按大夫的說法最多半年。我想吧,我小時候不懂事,凈鬧他了。嫂子,我今年都三十了,你說快不快?”再喝一口水,“這過了三十歲,很多事兒就想開了,不能再不懂事了。我想吧,爸辛苦一輩子,這半年就由著他吧。咱別管太多事,把他愛吃的愛喝的準(zhǔn)備好就算盡孝了。嫂子你別多心哈,我說這個不是和你比誰孝順,嫂子孝順那是爸親口說的。只要我這小店還湊合就不用你們花錢,你們那兩個工資錢好干啥。”艾艾放下杯子,翹起了二郎腿:“那個藍萱護理爸三個多月了,老頭挺喜歡她。可不是你想的那樣處對象,就是有個人陪他說說話,不是挺好嗎?你現(xiàn)在把人家辭了,爸咋想?他哪有時間和新來的護工對上脾氣秉性?他會高興嗎?他不高興就是我這做女兒的不孝。所以我蘇艾艾不會干那樣的事。至于你說的黨員啊、抹黑啊,那不存在。老蘇家人不會往自己臉上抹黑,包括你。你鉆老蘇家人被窩不是給老蘇家抹黑,是給爸找孫子呢。哈哈哈哈,不說了,改天咱姐倆再嘮,我上店里了。”蘇艾艾掛上電話,心里這個痛快啊。王莉就像一連吃了八個苦瓜,憋氣窩火還說不出啥來。艾艾的話句句頂鉤帶刃,直戳她的脊梁骨,可是一句一句說出來,字里行間竟然帶著禮貌和關(guān)懷。她這次明白以前艾艾處處避讓,是藏著鋒芒呢,自己遠不是艾艾的對手,真得小心了。

6

天冷的晚,十一月初才下第一場雪。老蘇沒看到這場雪。

從墓地出來,等王莉的車開遠了,蘇艾艾一把抱住藍萱。藍萱等著一場鋪天蓋地的嚎哭,等了半天,卻等來一句話:“謝謝你!”

蘇艾艾微笑著把眼淚擦掉:“明天你回去上班嗎?”

“不知道,按說我是局外人,可老蘇大哥走了我心里挺難受,歇幾天再說吧。”

“走,上我車,把獎金給你結(jié)了。”

雪一直飄著,風(fēng)擋玻璃像掛了一面白窗簾,兩個人坐在車?yán)锇胩鞗]說話,溫暖的小空間,頭發(fā)上的雪變成水珠開始往下滴答。

“看來你們處得不錯,你看這老頭咋樣?說實話,不是實話就不用說。”

“他是個靠譜的男人,可以一起過一輩子的那種。唉!”

“他知道自己活不到開春嗎?”

“知道,但是最后這三四個月他不提這事了,活得像個孩子。”

蘇艾艾哽咽了,她轉(zhuǎn)過臉把眼淚擠出去,回頭說:“談?wù)?jīng)事吧。飯盒帶來了嗎?”

藍萱從包里掏出了那個小號的鋁飯盒交給她,蘇艾艾的手落在飯盒蓋上說:“就按當(dāng)時定的,一支一千。”她打開飯盒,里面擺著九支用過的保險套,每支上面打一個結(jié)。藍萱看著車外,眼神空落落的沒有焦點,她剛適應(yīng)這份工作,甚至是喜愛上這份工作,就被眼前的一場大雪打斷。“你可以拿著去化驗。”說完,她把一直插在兜里的左手伸向蘇艾艾:“這個你拿回去吧。”艾艾看到一枚碩大的金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這分明是老蘇的遺物。

粘在車窗上的雪開始融化,化成一條條小溪,嘩啦啦地沖下來。艾艾的車子像白色海洋里的小島,被雪水沖刷,一邊結(jié)冰一邊騰騰地冒著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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