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慶
1922年8月5日,丁文江請胡適吃飯,座中客有朱啟鈐。這是胡適第一次見到朱啟鈐,對他印象深刻,十分欽佩。在日記中,胡適寫了這樣一段話:在君邀請我吃飯,請的客都是曾捐錢給地質調查所圖書館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朱啟鈐。此人自是一個能干的人;聽他的話,竟不覺得他是一個不讀書的人。他是近十年內的第一個能吏,勤于所事;現在他辦中興公司,每日按時到辦公室,從不誤事。交通系的重要分子,以天資的聰明論,自然要推葉恭綽;以辦事的真才論,沒有可比朱啟鈐的?!?/p>
朱啟鈐是誰?一百年前的高官能吏,一百年后鮮為人知。很多人是從梁思成的傳記中,得知朱啟鈐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創始人,中國古代建筑研究的重要推動者。王世襄注釋中國唯一的漆工著作《髹漆錄》時,感慨道:“可惜現在的人對朱啟鈐知道得太少,不能理解他的重要性,從學術來說他是中國很多學科的奠基人?!?/p>
民國初年,朱啟鈐是最早對北京城進行科學規劃的高官,他主持改建正陽門,打通東西長安街;在城內道路兩旁種上槐樹,沿護城河栽上楊柳;修建了北京第一個博物館“文物陳列所”,開辟了第一座公園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他還是北戴河海濱療養區的創始人。穿越歷史云煙,追尋他的事功,得先從古老的北京城說起。
在北洋政府任內務總長兼北京市政公所督辦時,朱啟鈐第一次對北京城作科學規劃,進行大規模改造,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朱啟鈐開啟了“民治北京的先河”,被譽為“北京城近代化的開創者”。
1914年,朱啟鈐發動紳士、商人捐款,決定將社稷壇開辟為公園對外開放,以方便民間開展各項文化娛樂活動,并把它命名為“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
自古以來,中國只有皇家花園、私家花園,沒有供民眾游覽的“公園”。當時普通市民的游玩場所,只有城北什剎海和城南陶然亭等幾處。而這幾個去處,或離市區太遠,或缺乏游覽設施,“全都不夠一個公園資格”。
朱啟鈐考察過日、俄、歐美,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他主張皇家園林對外開放,讓普通百姓享受到城市的園林生活。但這京城的第一所公園建在何處?朱啟鈐覺得社稷壇“地址恢闊,殿宇崔嵬,且近接國門,后鄰御河,處內外城之中央,交通綦為便利”,是開辟公園的最佳選地。社稷壇為明初永樂皇帝所建,是明清兩代祭祀社、稷神祇的祭壇,其位置依據周禮《考工記》“左祖右社”的規定,置于紫禁城之右(西)。當時的社稷壇還是清皇室的私產,但已十分凋敝破敗,園內雜草荊棘叢生,蛇鼠為患,太監們為了撈些“外快”,甚至在里面擅自種植苜蓿、豢養牛羊謀利。
朱啟鈐主持改造工程,一系列大手筆,令社稷壇重生。1914年3月,朱向大總統提交《修改京師前三門墻垣工程呈》,內含將社稷壇改為公園的計劃,最終獲準。政府沒錢,沒勞力,朱啟鈐就自行解決,他首先捐出一千大洋,又成立董事會,對外募捐,不到半年就籌了4萬多元。捐得最多的,是徐世昌、黎元洪、楊度和他本人,段祺瑞、王士珍、湯化龍等也有捐助。隨后,他動用了大量民工和北洋軍隊參與工程建設。
朱啟鈐下令對社稷壇遺存下來的全部地面建筑予以完整保護,并對重點古建筑進行養護修繕。在不影響社稷壇格局的情況下,轉來了一批寶貴的古建文物安置其中。比如圓明園被焚毀后,遺留的蘭亭八柱被整體搬遷至公園的西南部;兵部街鴻臚寺里的習禮亭也被整體遷移到其中;1918年還從河北搬來了北宋的石獅。此外,新建了具有公園功能的景點,增添體現園林藝術的景觀,亭臺樓榭點綴其間,春明館、來今雨軒、松柏交翠亭等景點,成為了民國文人雅集之處。為保護園內的古松柏,即使枯死的古樹也不伐除,而是采取以藤蘿和凌霄等攀援植物縈繞其上,因地制宜地栽植了大量的園林觀賞花木,一年四季,名貴的觀賞花卉綻放,花香襲人。
朱啟鈐發起成立公園董事會,自任董事長。為了方便辦公,他在中央公園建有辦公室,名為“一息齋”,取朱熹的“一息尚存,不容稍懈”之意。當時負責園內建筑設計和布局的華南圭,是中國最早一批留學海外學習土木工程的工程師。華南圭的波蘭妻子露存見證了朱啟鈐為開創中央公園付出的心血,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朱先生規劃布置,每天清晨六七點鐘就在親自指揮,到晚上六七點鐘還孜孜不倦。有一兩年之久,他都這樣做,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可惜我無能為力,如果有的話,我必定為他設立一尊雕像來紀念他的功績。”
1914年秋,在清理庭園、辟建南門、平修道路幾項工程大致完成后,朱啟鈐決定試行公園開放三天,“每天游覽的人,居然過千”,由此可見,朱啟鈐改造工程大受歡迎。北京經歷著從一個封建都城向近代化城市的第一次轉身。1925年,孫中山先生逝世,靈柩停放在社稷壇北的拜殿,供各界人士瞻仰。為紀念孫中山,1928年拜殿改名中山堂,中央公園改名為中山公園。
如果說改造社稷壇是朱啟鈐“初試啼聲”,那么解決北京的交通擁堵問題,則是大刀闊斧了。
在北京各個城門中,正陽門(俗稱大前門)的地位極其特殊,取“圣主當陽,日至中天,萬國瞻仰”之意,位于內城九門南垣的正中,歷來被看作是“國門”。此門終年不開,只供皇帝出巡,或到天壇、先農壇祭祀時才開門。平時車馬行人,只能從甕城兩側的閘門進出,而閘門“向夕即閉”,不管是多重要的事,也要等到次日開門才能進去。民國初年,京奉、京漢兩條鐵路一直修到了正陽門,兩邊商鋪林立,鮮魚口、肉市、糧食店、煤市街、珠寶市……除了商販云集,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乘客,導致正陽門內外的交通異常擁堵,嚴重時,其情形甚至持續到深夜。
要想治堵,得在“國門”上動土開洞,這是個棘手的難題。朱啟鈐治理正陽門的交通擁堵,面臨的壓力比改造社稷壇還要大。“訾余為壞古制侵官物者有之,好土木恣娛樂者有之,謗書四出,繼以談章,甚至為風水之說,聳動道路聽聞”。最厲害的反對理由,莫過于破壞北京城的風水。
朱啟鈐對正陽門的改造一共提出了六點意見,包括拆除甕城、修飾箭樓、解決雨季積水問題、拆遷房屋、征收土地以及疏浚河道。袁世凱為支持朱,送給他一只銀鎬,紅木手柄上嵌有銀箍,上刻銘文:內務朱總長啟鈐奉大總統命令修改正陽門,朱總長爰于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去舊城第一磚,俾交通永便?!敝靻⑩j去世后,他的兒子朱海北將此鎬贈給了清華大學建筑系。
1915年6月16日,正陽門的改造工程正式開始。朱啟鈐在施工現場,冒雨主持開工典禮,并用以總統名義頒發的特制銀鎬,刨下第一塊城磚。這似乎是一暗示——森嚴的北京城舊有的秩序開始松動,封閉的皇城受到時代浪潮的沖擊,開始轉型。
朱啟鈐改造正陽門工程并不是簡單的拆除,而是拆與建同時進行。正陽門是一組城池建筑,包括正陽門、箭樓、甕城、正陽關帝廟等,朱啟鈐主持拆除了甕城東西月墻及除關帝廟、觀音廟以外的所有建筑。他運籌帷幄,利用奉有大總統特令和曾做過內政、交通部總長的有利條件,將京漢、京奉兩鐵路的軌道鋪設到東西甕城城根下,拆除甕城的渣土,及時裝進車皮,掛上小火車運走。西線傾倒于西便門一帶,東線傾倒于東便門附近的蟠桃宮,既墊平了鐵路兩側的洼地,拓展民用土地面積,又節省了大量人力物力,縮短了工期。甕城拆下來的木料和建材,物盡其用,在中央公園內一息齋、繪影樓、春明館、董事會等建筑物擴建時,都派上了用場。
保留下來的箭樓,東西兩面加了兩個懸空的白色月臺,北面還修筑了兩組可以登上箭樓的樓梯。此后,高聳的箭樓,成為了北京的標志之一。后又在月墻與城墻東西交接處,各辟二門,并將月墻基址改筑馬路,修排水暗溝等舉措,解決了正陽門內外的交通擁堵,而且美化了古都。
朱啟鈐是貴州紫江(開陽)人。譜名啟綸,字桂辛,晚年別署蠖公、蠖園。蠖本是蟲名,《易經》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也?!焙笕吮阋浴绑肚北扔魅嗽诓挥鰰r的屈身隱退。除了支持袁世凱復辟為人詬病,朱啟鈐一生進退有度,在北洋政壇以真才實干聞名。
出身于書香世家,當官要走科舉考試的道路,朱啟鈐卻走了另外一條路。他的姨夫是晚清重臣瞿鴻禨,1891年瞿鴻禨出任四川學政,朱啟鈐跟隨入川。瞿欣賞朱天資聰穎、做事精干,有異于常人的稟賦,著意栽培,大力提攜。因為寫得一筆好字,并且和瞿鴻禨的字相似,瞿還讓他替批文案,代擬文書。
雖然三歲就喪父,誠為人生一大缺憾,但幸運的是,姨夫瞿鴻禨將他視若己出,對他期望很高,為其捐官。1899年,瞿為朱啟鈐以知縣銜在上海出口捐局當差,朱以此為契機摸熟了進出口貿易和金融商業,學會了與商界洋行打交道。這一段人生歷練,為朱啟鈐日后經營中興煤礦公司和創辦中興輪船公司,成為實業家,積累了寶貴經驗。
1902年,在瞿鴻禨的大力舉薦下,30歲的朱啟鈐出任京師大學堂譯學館工程提調及監督。在北京的這段時間,朱啟鈐結識了徐世昌。徐世昌非常欣賞他,給予“穩健干練,事必果行”的評價,并把他推薦給袁世凱,得到袁的重用。自此,朱啟鈐進入北洋軍閥集團,為袁世凱竭盡全力,忠誠效勞。
1905年,大清設立巡警部,徐世昌任尚書,趙秉鈞任右侍郎。朱啟鈐調任巡警部,任北京內城巡警廳廳丞、外城巡警廳廳丞。當時的警察什么都要管,一身兼任多職,安全、交通、消防、衛生、社保、救濟……朱啟鈐經常騎著馬在京城巡邏,幾乎所有的街道、建筑都爛熟于心。朱啟鈐是個有心人,工作之余,他經常尋訪從事古典建筑的工匠,看他們如何修復古建筑。土木工程,古時被稱為營造學,這是朱啟鈐對營造學發生濃厚興趣的緣起。
如果每天光騎馬觀城,這四品(后為三品)的巡警廳廳丞的日子也太舒服了。事實上,在這個崗位上,朱啟鈐做了很多實事。比如,他看到北京夜晚烏黑一片,就試著在街上安裝路燈。但京師某御史以“自家數世夜不燃燈”為由,向皇帝彈劾、控訴,朱啟鈐沒有退卻,照常試驗。曹聚仁在紀念朱啟鈐的文章中透露,朱啟鈐還在外城大柵欄推行過“單行道制”,敢違犯這規矩的乃是肅王善耆的福晉,朱啟鈐竟敢向皇親國戚開罰單——判罰那福晉銀元十元,但“居然使肅王聽了折服,這才施行得很順利”。由此可見,朱啟鈐敢做事、會做事。
1910年,朱啟鈐任津浦鐵路北段工程總辦,督建濟南濼口黃河大橋、濟南火車站等工程。他做事情認真負責,事必躬親,津浦鐵路濟南段黃河大橋橋墩基礎施工時,因為黃河河床淤積的砂礫層特別厚,只能采用沉箱掘進法,親自下到沉井中觀察土層。一次在工地現場辦公時,朱啟鈐的耳膜被損害,導致晚年聽力不好,只能靠筆與紙交流。
辛亥革命后,朱啟鈐在北洋政府做過五任交通總長、三任內務總長,并短暫代理過總理(袁世凱任命,但朱啟鈐并未就任)。曹聚仁說朱啟鈐“會做官”,此言不虛。朱啟鈐經歷了趙(秉鈞)、熊(希齡)、孫(寶琦)、段(祺瑞)、徐(世昌)諸內閣,一直維持其閣員的地位,可謂北洋政壇的“不倒翁”。
然而,這位政壇“不倒翁”卻一度迷失在“洪憲帝制”的聲浪中。1915年,楊度、孫毓筠、劉師培等人組織籌安會,為袁世凱復辟帝制制造輿論,勸進請愿活動層出不窮。這些呼吁袁世凱當皇帝的“民意”,不過是袁家班的把戲。在刻意制造的輿論假象之中,朱啟鈐成為“洪憲帝制”的支持者,他出任“登基大典籌備處長”,與段芝貴、周自齊、梁士詒、張鎮芳、雷辰春、袁乃貴一起,被人并稱為“七小人”。袁世凱死后,朱啟鈐以籌備洪憲帝制大典禍首之一遭通緝,遂引咎辭職,1918年獲赦免。
在朱啟鈐漫長的一生中,他對自己參與“洪憲帝制”一事從不辯解,從不公開說袁世凱的壞話,也不說袁的好話。即使是章士釗同他談袁,仍堅持“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洪憲帝制”如夢幻泡影,朱啟鈐對政治的熱情意興闌珊,移居天津。脫離政界的朱啟鈐,從事實業,大顯身手。
1918年,朱啟鈐被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委以重任,為南北議和的北方總代表。次年2月,“南北議和”在上海舉行。盡管朱啟鈐在議和中以國家安危為重,但軍閥之間勾心斗角,導致和談破裂。這是朱啟鈐在民國政治舞臺上最后一次擔任要角,隨后他基本退出政壇。1919年,對于朱啟鈐來說,是一個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他遇到古籍善本《營造法式》,人與書的相遇,書寫了一個時代的傳奇。
朱啟鈐從上海返回北京,在南京圖書館訪書,從眾多古籍中發現了宋代李誡(字仲明)所著《營造法式》。《營造法式》是北宋官方頒布的一部建筑設計、施工的規范書,李誡負責主持過大量的新建與重修工程,包括王邸、宮殿、辟雍、府廨、太廟等不同類型的建筑,積累了豐富的建筑技術知識和工程規劃、組織、管理等方面的經驗。朱啟鈐發現后,如獲至寶,這就是他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古代建筑寶典。這次旦暮之遇,成就了中國建筑史上的一段佳話,催生了一個龐大的民間學術團體——中國營造學社。
捧著《營造法式》的手抄本,朱啟鈐雖然如讀天書,但他知道這部書的價值。于是通過江蘇省省長將該書借出,委托商務印書館影印出版,以傳后世,即后人稱之為“丁本”者。但因“丁本”系輾轉傳抄于紹興本《營造法式》,錯漏甚多,影繪原圖甚為粗陋,而“崇寧本”失傳已久。朱啟鈐覺得,這樣珍貴的古籍,一定要有可靠的版本,盡可能使它臻于完善,便委托藏書家陶湘刻一個流傳后世的精校本。陶湘是民國的大藏書家、刻書家,所刻書籍,校勘精良,自不待言。陶刻硃印本的《營造法式》是朱啟鈐發現的石印“丁本”的升級版,彩色套印,前所罕見,在中國古籍之版本研究方面有很高的藝術價值。營造法式》作為中國建筑史上的經典文獻,經過這一番整理刊印,亦倍受國內外建筑學界矚目。
1925年,梁啟超將《營造法式》寄給在美留學的梁思成與林徽因。在家信中,梁啟超寫道:“此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為吾族文化之光寵也已!朱桂辛(朱啟鈐)校印莆竣贈我,此本遂以寄思成徽因俾永寶之。”梁思成、林徽因收到《營造法式》后,此書改變了他們的學術路徑。后來他們在加拿大渥太華結婚,將日期選定為3月21日,皆因那是《營造法式》作者李誡墓碑上刻上的日期;兩人的兒子叫“梁從誡”,有“師從李誡”的意思。
1929年,朱啟鈐與陶湘、孟錫鈺等三人倡議成立“營造學社”,由朱任社長。為什么叫“營造學會”,而不是“建筑學社”,朱啟鈐說:建筑本身,雖為吾人所欲研究者最重要之一端,然若局限于建筑本身,則其于全部文化之關系仍不能彰顯,故打破此范圍而名以營造學社?!敝靻⑩j還為營造學社寫了一幅對聯:“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上聯出自《詩·魯頌·閟宮》:徂來之松,新甫之柏。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币庵溉〔慕ㄖ?;下聯出自《詩經·國風·衛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币鉃橹螌W嚴謹。1930年2月,“營造學社”正式定名為“中國營造學社”,成立初期的社址在朱啟鈐寓所寶珠子胡同7號,1932年7月遷至天安門內西朝房。
學社成立后,梁思成、劉敦楨不約而同地先后加入,這對朱啟鈐來說,如虎添翼。梁思成擔任法式部主任、劉敦楨為文獻部主任。著名建筑師楊廷寶、趙深,史學家陳垣,地質學家李四光,考古學家李濟等學界精英赫然在列,一時星光燦爛。從此中國古建筑調查、測繪、研究等工作進入正軌。
中國營造學社的成員,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深入全國15個省份的220多個縣,測繪、調查、拍攝了兩千多座建筑。許多現今名揚海內外的珍貴古建筑,如應縣木塔、嵩岳寺塔、薊縣獨樂寺、佛光寺、趙州橋等,均由中國營造學社首先發現其價值。而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古建筑調查廣為人知,后來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出版,算是完成了朱啟鈐的夙愿。梁思成談到“我為什么要研究中國建筑史”時說:中國古人從未把建筑當成一種藝術,但建筑一直是藝術之母。正是通過建筑裝飾、繪畫與雕塑,藝術才走向成熟并獨立?!绷旱倪@段話,可以說是秉承了朱啟鈐的古建筑觀念。
中國營造學社最盛時,成員多達75人,一個龐大學術團體活動的開支,需要巨額資金的支持。僅1934年一年,中國營造學社就需要3萬元,相當于75位大學教授的月薪。朱啟鈐為了籌集資金,絞盡腦汁,四處拉贊助,鼓動社會名流和實業家捐款。某年天津遭水災,營造學社存在天津銀行庫里的全部調查測繪資料均被水浸,朱啟鈐等人把它們撈出,逐頁晾干。但由于底片已毀,朱啟鈐將過去洗印的照片翻拍,并選出最重要的一批古建筑圖片各加印兩套,分別寄給在四川的梁思成、劉敦楨。此時,朱啟鈐已經窮困到靠變賣家產過日子了。費慰梅的《梁思成與林徽音》說,營造學社“是一個有錢人業余愛好的副產品”,這樣的說法,無疑忽視了朱啟鈐為中國營造學社的付出。
抗戰勝利后,營造學社經費難以為繼,隨著1946年梁思成創辦清華大學建筑系而告終。朱啟鈐與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商議在清華成立中國建筑研究院,因為時局等原因,未果。
值得一提的是朱啟鈐的民族氣節。1937年底,在日本侵略者操縱下,以王克敏為首的偽臨時政府成立。但日本人認為王克敏資歷聲望不夠,欲請吳佩孚、朱啟鈐這樣北洋時期的首腦人物出來捧場。游說不成,進而威逼。朱啟鈐堅決不為所動,頂住各方壓力,不就偽職。于是敵偽對他進行迫害,以朱住的趙堂子胡同是警備地區,一般人不宜居住為由,強行征購了朱在趙堂子胡同的住宅。搬家何妨?朱啟鈐一家移居北總布胡同,安之若素。在風雨如晦的日子里,朱啟鈐一直裝病在家,整理鄉邦文獻。他始終未與日偽同流合污,最終迎來抗戰勝利的曙光。
1949年初,國共內戰正進入最后階段,朱啟鈐由于對共產黨的政策不怎么了解,避居上??紤]自己的退路。在北平的周恩來得悉后,馬上請朱的同事兼好友章士釗寫信,力勸他留在內地參加新中國建設。信件由著名話劇演員、黨的秘密工作者金山直接送到上海朱啟鈐的寓所,并向他轉告了周恩來的口信。
上海剛一解放,時任天津市人民政府外事處處長的章文晉決定赴滬看望父母和外公朱啟鈐。周恩來得悉后,對章文晉囑咐:朱啟鈐先生是位實業家和園林設計建筑家。他的長處可以為新中國服務,請轉告你外公,人民政府歡迎他回北京來?!敝靻⑩j回京后,黨和政府對朱啟鈐禮遇有加,發揮了他的專長。周恩來特地聘請他出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以后又安排他為北京市和全國政協委員,同時兼任古代修整所的顧問。
20世紀50年代,人民政府決定擴建天安門廣場,修建人民英雄紀念碑時,周恩來特意指示有關部門征求朱啟鈐的意見。朱啟鈐提出的建議大多被采納,其中有以下幾條:天安門廣場的周圍,不要修建高于天安門城樓的建筑;擴建廣場、移動華表時,要注意保護,特別是西邊的那座華表,庚子時被打壞過,底座有鋼箍,移動時要注意;東西“三座門”之間南面的花墻,是民國初年為了與東交民巷外國的練兵場隔絕,在改建新華門的同時修建的,并非古跡,可以拆除。
1957年深秋的一個傍晚,周恩來和章文晉來朱家吃便飯??腿寺渥?,朱啟鈐出于禮節和對總理的敬意,示意家人上茶。而隨行的保衛人員為了執行當時的安全規定,向他家人擺手,示意不必上茶。但朱啟鈐沒有看清這些情形,仍在不斷催促“上茶”,家人只得將茶杯和糖果放到了中間的桌子上。周恩來走過去,坦然自若地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將茶杯放到自己身旁的茶幾上,并且還吃了送上來的糖果。這一舉動,既解除了尷尬的局面,也領了朱老的情。
席間,周恩來說他在北戴河看到一篇碑文,上有他叔父周嘉琛的名字,問朱啟鈐是否知曉。朱啟鈐說:“民國二年,我任內務部總長,舉辦縣知事訓練班時,你叔父是我的門生,當時他正在臨榆縣知事任內?!笨偫硇χf:“那你比我大兩輩,我和章文晉同志是同輩了?!逼鋵崳芸偫砼c章文晉的父親章以吳在南開中學是同班同學。
當時南開的新戲演出很活躍。由于那時社會習俗還很保守,男女不能同臺,戲劇中的女角就常常由長相俊俏的周恩來、章以吳等男同學反串。一次,一出戲將于第二天開演,演出海報都貼上墻了,章以吳卻突然接到家書,要他立即返京完婚。父命大如山,章以吳只能啟程回家。這邊的戲怎么辦?“救場如救火”,章以吳所飾的女主角便臨時由周恩來代演。章以吳完婚歸來,給同學們散喜糖。周恩來這才得知,這位同窗好友娶的,正是曾任北洋政府國務院代總理朱啟鈐的二小姐朱淇筠。
席間,大家的話題在往事與現實之間來回穿梭。在這次家宴上,朱啟鈐對文字改革不理解,他問:“是不是改革之后,我們這些老頭子都成文盲了?”總理聽后大笑,說:“他(指章士釗)參加了會嘛!情況他都了解,以后請他給詳細介紹介紹?!?/p>
作為政協委員,朱啟鈐提出當時的《參考消息》字跡較小,“看不清楚”,而政協委員的年紀都偏大。周恩來指示秘書,給老人的文件一定用大字號印刷,指定有關部門專門印制了大號字體的《參考消息》,這也就是傳說中“大參考”(高級干部才能訂閱)的來歷。朱啟鈐還說:“總理,國家不是說人民信仰自由嗎?我不愿意火葬,我死了,請把我埋在北戴河,那里有我的繼室于夫人的墓。我怕死后辦不到,所以現在對你說?!敝芏鱽泶饝骸拔乙欢◣湍戕k到。桂老,你放心吧?!?/p>
1961年,朱啟鈐90歲生日時,周恩來送來一個大花籃祝壽。1961年12月7日,朱啟鈐再設家宴,請周恩來吃飯,總理如約而至。道別后,朱啟鈐興致很高,將手書的“松壽”緙絲小條幅,親手裝裱,通過中央統戰部送給周總理,以作紀念。
1964年,朱啟鈐患感冒,不久并發肺炎,住進了北京醫院。不久后病逝,被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
從晚清到共和國,朱啟鈐一生經歷諸多歷史風云。他生前喜歡曇花,曇花在夜晚開放,他曾邀請好友葉恭綽共賞。葉為蠖公寫詩詠曇花,其中有“冉冉流芳驚絕代”之句。其實,不論多么高壽,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亦是曇花一現。而文化的力量,曇花的冰清玉潔,可至永恒。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