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電影封閉空間敘事的經典

對于看慣了《泰坦尼克號》《諾曼底登陸》《珍珠港》《辛德勒名單》《敦刻爾克》等宏大敘事的美國影片的公眾來說，乍看《活埋》《冷凍》《127小時》《電梯里的惡魔》《戰顫空間》《怒海孤舟》《地心營救》《水果硬糖》《后窗》《插翅難逃》《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大白鯊》《十二怒漢》《東方快車謀殺案》等封閉空間敘事類型的影片，一定會產生風格迥異的感覺。這些影片不僅有著個體敘事的鮮明特征，更有在狹小的空間里展開故事的封閉空間敘事特色。“封閉空間”是指電影中的背景空間和涉及到的人數都極其有限，有時空間甚至小至幾平米，人物僅限一人。在這種極其有限的空間和人數的限制之下，完成一個曲折驚悚、頗有懸念的敘事，對導演和演員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

電影《127小時》海報

空間是事件發生的重要載體，影像中“封閉空間”的營造即通過自然或人為力量，將人物與事件局限在一個極端的環境中，去激發人性的多元側面。所以，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些封閉空間影片其實是在一種客觀形成的異質空間中營造出災難或災難感，使人物處于一種心緒紛繁、時間隱顯互見的情態氛圍下，人物心理會出現從失衡失序到重新調整的激烈變化，影片的細節與表述都因異質空間而重新布局，為影片帶來一種敘事架構的新向度，并在敘事中嵌進一種承載人類意識、精神、價值觀等微妙變化的基模。所以，這類美國影片雖然大體上屬于驚悚片，但鮮明的空間特色正使其逐漸成為一種特殊類型。

一、《活埋》：棺材里的惶恐與披露

《活埋》（羅德里格·科特茲執導，2010年獅門影業公司發行）的風格特征在其空間的設置上，美國平民保羅被伊拉克反美武裝人員裝進一具木質棺材活埋入地下并勒索贖金，因空間的極度狹小，不僅使人物沒有動作表演的可能性，更沒有自然元素（風雨雷電、自然景觀）參與的可能性。那些炫目的特效和畫面特技亦與本片無緣，只留下了仄逼空間對于人物心理的擠壓。從目前來看，表現棺材里的故事的影片非常稀缺，目前僅有在昆汀·塔倫蒂諾的《殺死比爾》中出現了“新娘”被困于埋在地下的棺材里這一個短短十幾分鐘的情節。更關鍵是，這部影片里的“新娘”本來就是超級殺手，她身懷各種絕技，經歷過多種冒險，這種身處棺材里的處境對她也不算最極端。而電影《活埋》則完全表現的是普通人被活埋進木棺里，從始至終僅用一個人躺在一具棺材里就完成了一臺緊鑼密鼓的驚悚片。優秀的演員保羅·雷諾茲用豐富的表情使情節產生了強烈的可視效果，令這些狹小空間里的故事沒有乏味冗長，這也應當算是電影表演史上的一個創舉。

封閉空間類影片重在表現壓抑感，死亡威脅再加上步步緊逼的勒索，《活埋》這場棺材戲把壓抑感推向極限。但是，異常狹小的空間所造成的隔絕也同時限制了攝像鏡頭的靈活，導演為了解決這一難題，便在故事細節上下足功夫。開片時銀幕上一團漆黑，只能聽到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粗糙的摩擦聲，隨著打火機閃爍的火亮，出現了一個蜷縮在棺材里的男人，也產生了足以令人崩潰的封閉。于是，極度狹小的異質空間中的人物活動，就從一部手機、一把刀子、一個打火機、螢光棒、手電筒等鋪陳開來。為了使情節跌伏不平，《活埋》里出現了劫匪的勒索、兇猛的毒蛇攻擊、越來越劇烈的沙漏等三次情節起落，悲痛交加、驚怒相連，氣氛愈加仄逼凝重。特別是在棺材里的黃沙漸漸漫過保羅的臉、棺材里的空間完全封閉的緊要關頭，及時趕來的救援人員拯救出的竟不是保羅，而是另一個人。這種陡轉而沉重的結尾再一次翻轉情節，提升了故事的懸念感。于是，影片最后的那句“對不起，保羅”突然有了哲學上的縱深。

除了情節上可視的擴張外，導演還用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將《活埋》的主題內涵向政治局勢及社會學方向延伸。如在自救中保羅曾撥打911、FBI、公司、家人、朋友的電話，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冷漠、推諉和機構的官僚作風，將保羅一次次拋向絕望與無助。特別應當留意的是片中的一小段對話，保羅說他們（美國人）來伊拉克是為了重建，劫匪質問重建什么？重建美國人摧毀的東西？短短幾句對白，道出了伊拉克戰爭的實質和這場戰爭引發的災難后果，也使保羅這位美國平民上升為政治利益的犧牲品。由此看來，《活埋》是在將大量信息整合在封生活困境。

二、《127小時》：石縫里的生命哲學

《127小時》（丹尼·鮑爾執導、2010年福克斯探照燈公司發行）表現的是戶外運動者阿倫在猶他州的一次遠足中，被掉落的山石壓住胳膊而困于石縫中的遭遇。5天里，阿倫精神上經受著巨大的考驗，同時也從死亡的角度審視了自己的人生。終于，阿倫痛下決心，以驚人的勇氣截斷自己的小臂，忍痛步行8公里后獲得營救。從表面上來看，《127小時》中人物所處的背景應當非常遼闊，廣闊無垠的猶它州平原、藍天白云，還有峽谷縫隙里刺激的跳水和暢游，卻因為突然降臨和災難，空間頓時封閉而兇險。雖然阿倫的遇險不是鎖在一間密室里，但幽暗狹窄的石縫再加上受限的肢體，同樣會使他除了身體的疼痛之外又多了空間上的與世隔絕。

在127小時里，阿倫經歷著與天斗、與巨石斗、與身體的痛苦斗的過程，如果影片單純表現阿倫5天的絕望和斷臂之舉，整個敘事會顯得沉悶單一而沒有深度。但導演在影片開頭就加入了阿倫與兩位少女的偶遇，阿倫帶領少女們走入一條新鮮又危險的路線，在充分展現了冒險的巨大愉悅的同時，也為后面的遇險做好了敘事上的鋪墊。困在石縫里，只有300毫升水、一把小刀、一條繩子、一個電子手表和一個攝像機的阿倫，要靠自己的毅力去最大限度延長生命。在經歷了撕心裂肺的仰天呼救和絕望恐懼之后，對親人的回憶和攝像機前的脫口秀成了《127小時》故事情節的動力源，給這個封閉的故事以無比廣大的空間。

片中，阿倫對落石的表述有著宿命論的高度：“這塊石頭一直在等著我，即使它曾經是塊隕石，在一萬萬億年前，穿過大氣層，一直在等我。我的一生都是為了此刻，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都是為了將我帶到這，地球的裂縫中。”宿命是指地球和各種星宿以宇宙天體為坐標而運行的規律，而具體到人間情事，宿命就成了禍福因果、前生后世的糾結。影片中的峽谷與巨石就是阿倫生命中的一道坎，或者死在這條坎上，或者踩著這條坎到達更高處，127小時足以完成一次心靈的輪回與重生。

在這短短的5天零7小時里，時間早已不是常態生活中的流動速度，而是以小時、分鐘、秒計算出的一個人心理、身體、社會價值觀的極限考量。一只緩緩爬過的螞蟻，一只孤獨地飛過天空的蒼鷹，15分鐘的陽光，滴落在土壤上的雨露，還有滿滿的回憶和期待，一個石縫遇險的故事變得飽滿起來。用這些元素，使影片充分凸顯了人類特有的毅力與強烈的生存意念可以超越肉體痛苦的理念，擘分出生命中最本質、最清澈的特質。

阿倫的斷臂，亦標志著人生中的一次巨大的割舍。原本那么美好健康的生命，不到失去那一刻真地很難體會，死亡面前人類渺小如沙粒。阿倫正是在這封閉的空間里回想了自己的童年，想到爸爸帶他看日出，想到媽媽給他打電話，想到再沒有可能去參加妹妹的婚禮，想到不曾謀面的妻子與不曾出生的兒子。當阿倫的精神就要沉落下去時，上帝叫醒了他，也指引了他：只要活下來，才有可能將偉大的生命延續下去。為此，阿倫毅然折斷了自己的手臂，當他的身體離開那個石頭時，生命的自主權頓時回歸并強大無比，阿倫亦獨自完成了一次靈與肉的救贖。《127小時》最終要肯定的不是生存技術和現代科學，而是親情、愛情、友情等得以讓人類在惡劣環境中堅持下來的原生態情感，肯定了空間、時光、親人充盈著精神生長的魅力。挽救阿倫生命的不是現代科技，而是最原始、最愚蠢、最血腥的手法。正是在這種持續有力的震撼中，對生命的敬畏、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追求才會激蕩人心，質樸而有品味的人生才會閃閃發光。

三、《冷凍》：極端環境里中的多種可能

作為一部低成本的災難片，《冷凍》（亞當·格林執導，2010年Anchor Bay Films發行）的情節亦沒有多少閃光點，但是，《冷凍》展開的是一場關于人生選擇的話題探討。《冷凍》的開場顯得有些俗套，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結伴去享受一次高山滑雪。丹尼有點小肚雞腸，總是對那一百塊錢念念不忘；林奇說話有點不著調，但心腸不錯；女性帕克喜歡抽煙，但意志力很強。三個青年所要面對的是一連串的巧合：粗心的管理員將其遺忘在滑雪纜車上，一些本該常備的求救工具沒有出現。面對嚴寒和孤寂的雪野，再加上一群饑餓的野狼，可視的空間雖然遼闊，可利用的空間卻極度狹窄。

和所有的災難片一樣，當災難發生之前，所有的篇幅都顯得累贅，只到災難來臨時，才能呈現出刺激視聽的高潮橋段。因此，在平庸的前奏過后，當這三人活生生地被懸掛于寒風凜冽的半空中時，情節變得真實而揪心起來。此時，導演并不向觀眾重點闡述氣候環境的惡劣，而是將冷凍的環境暫時隱藏于背景之中，讓三人開始饒有興致地探討如何死法才是最凄慘。他們交談時肆虐的風雪一直持續，狼群從四面涌來，漆黑的雪野里風雪交加，女主角帕克嚇得尿濕了褲子、脫落了手套。但在這些回憶中，人物僵直的表演變得有了熱情，性格也變得豐滿起來，整個敘事過程張馳有度，情節絲絲入扣。這種情節上的安排，一方面是在暗示，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打破敘事上的僵局，而《冷凍》的整場戲正是靠著三位主角的對白，將敘事層面推進到更為深層的具有本質性思辨價值的議題上。

影片中三人不同的自救方法，使故事出現了三次波瀾與三種可能性：丹尼直接跳了下去，結果是雙腿折斷、喪生狼群；林奇雖然努力爬到附近的立柱上并得以著地，但仍不免死于狼群。揪心的一幕幕慘像使情節步步驚悚，也使觀眾對人物的命運充滿猜測。女孩的帕克顯然是最幸運的，當纜車上只剩下她一人時，一連串的意外發生了：纜車松動下滑使她能夠著地，吃飽的狼群沒有對她瘋狂撕咬而讓她悄然爬過，她最終得到了偶然路過的路人救助。沒有大明星，也沒有高科技，更沒有遼闊的背景，《冷凍》以非常低的期望值為切入點，帶領觀眾來到一個相對令人信服的災難環境，觀看了一段奇特的人生經歷和抉擇。而在整個敘事中，正因為人物的不同選擇，這個封閉空間里的故事顯得層次清晰，故事亦產生了清晰的段落節奏。

人類對世界的認識越廣闊，就會對事物的發展規律認識得越精細，也就會對生活產生更多元的釋意。因此，單一封閉的空間里的敘事中也有層疊的情節、精致的細節和深度的人文目標，其所營造出的亦是一種超宏觀視角。目前，這個狹小的電影類型同樣具有無限的潛質與可能性，而且會產生出影視敘事學的新理念，令創制者去更加充分地發揮想象，創造出獨特的敘事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