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重霾中的新生者

徐佳瑋

摘? ? 要： 四杰在下層文人與唐詩先驅(qū)二重身份之下存在著二重矛盾，即“不絕齊梁”與其自覺開拓詩歌新風之間的矛盾。此種矛盾亦可視作四杰青春特質(zhì)的兩方面，須對其進行“瞻前顧后”的兼顧考量其繼往開來之創(chuàng)造：“青春”除卻熱情、浪漫、激昂、天然等關(guān)鍵詞，它同時更是一個過渡期，在變革之中承接著在此之前的歷史——部分齊梁遺風，同時開拓著在此之后的新紀元——一個帶來了“風骨”、“興象”、“興寄”的時代。

關(guān)鍵詞： 初唐四杰? ? 青春特質(zhì)? ? 開拓? ? 齊梁體? ? 興象? ? 興寄

可以說在四杰尚未登場的唐詩開創(chuàng)期，堪稱罪過之創(chuàng)造的“宮體詩”潛滋暗長。于是此刻詩界所彌漫著的是玫瑰色的重霾：其分子與分子之間以曖昧的互動制造著艷靡的暗涌。由詩推及至更隱秘的道德境地，“知君亦蕩子，賤妾自倡家”的公開墮落攛掇著人們不斷地借詩之形、書淫之思。至此，“欲望”落入了病態(tài)的窠臼，犬馬聲色的熱潮下隱匿著遲暮將死之氣——聲調(diào)、格律的頹喪尚不必論，最要緊的是，詩歌的精氣神全然托付至了艷情之辭，不可說這不是對真正詩歌神韻的摧毀與壓制。

而后，正如聞一多先生所慷慨描述的一般：“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zhuǎn)機也來了！”——破開霧霾厚層一般，四杰出現(xiàn)了，在瘴氣重織的罅隙中預告著一點曙光的消息。

隱含在這曙光中的，大概可以用“氣骨”與“興寄”二詞加以粗略概括。一方面他們以朝氣青春之姿態(tài)跳出了艷情之無實，在虛無的框架外尋覓到了賦予詩歌意義的另一種路數(shù)：以詩表情，“情”回歸自然的、健康的“情”，此一點無疑是一種回歸，也更是一種充實;另一方面，四杰并未利落清楚地斬斷與先前齊梁文風之影響，在某種程度上顯現(xiàn)出類似于過渡性質(zhì)的傳承性。因而若論四杰的青春氣質(zhì)，須“瞻前顧后”式地考量。

一、繼往開來之“開來”

（一）

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四杰作品可憑借著眼于“時才命”三者糾葛的言志詩、折射獨特藝術(shù)目光的寫景詩以及矯健激昂的邊塞詩與齊梁體產(chǎn)生區(qū)分。

在初唐時代背景下，功勛的光輝已在黎明破曉的天際隱隱流動。此時的四杰雖然均陷于“官小而名大”的矛盾之中，但依舊懷揣著強烈的政治愿望，被時代所激發(fā)的追求功業(yè)的熱情與幻想像一場高燒，高燒引起的紅暈久久地附在四杰年輕的臉頰，聊作一點青春的旁證。

而這樣在熱心驅(qū)動下寫就的詩篇又可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大概可用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舉例。開篇一部分“長驅(qū)一息背銅梁，直指三巴逾劍閣”是何等氣魄，讀時宛見一少年將士橫眉怒對夷敵，決絕的、憤慨的、激動的目光投向遠方的同時更是作為了一種旁證，向君主信誓旦旦著自己的忠心;再有“昔時聞道從軍樂，今日方知行路難”，盡言道路崎嶇，難以攀登，為而后的“重義輕生懷一顧”、“夜夜朝朝斑鬢新，年年歲歲戎衣故”、“但令一技君王識，誰憚三邊征戰(zhàn)苦”等句做了鋪墊。

“效忠”或許只是一種說辭，隱藏在其中的對功業(yè)成就的懇切盼望已經(jīng)是呼之欲出、那么明顯。盡管詩中所流露出近乎沖動的熱情，但對比齊梁體普遍較為偏狹的格局與氣概，不能不說此一篇的氣象更勝一籌，其中所透露出的熱望與無畏甚至可以使此類詩歌稱得上是有“氣骨”的。且若以如此角度觀之，詩中那“徒覺炎涼節(jié)物非，不知關(guān)山千萬里”可以說是其青春氣質(zhì)的一個旁證，充斥著醉心于理想而忘卻暑熱冬寒之純粹渴望。

而這樣簡單的建功熱情并未長久。如果在“誰憚三邊征戰(zhàn)苦”階段，四杰詩歌流露出的是被時代（即“時”）所激發(fā)的熱切幻想，洋溢著渴望創(chuàng)舉的青春夢想，那么或許可以說在四杰紛紛遭遇“時不我待”之遇、淪躓下位之后，他們的目光顯得悲切了一些，轉(zhuǎn)向了對自我的審視（即“才”）、對命運的追問（即“命”）。在“時”、“才”、“命”三者的不均衡、不匹配之下，他們似乎覺察到一種自古至今人才不總能遂愿得用的悲情規(guī)律。而絕望并未將之陷入如鯁在喉的困窘地步，他們轉(zhuǎn)向了近似于老莊之道的玄虛思想。

唐初所風靡的道家與道教無疑對渴求從痛苦中解脫的四杰提供了一條出路，從那渴求功業(yè)的高燒中冷靜下來，他們開始了對宇宙、對命運以及對自己的思索。譬如楊炯的《浮漚賦》，諸如“識盈虛之不定，知造化之皆空”、“覺萬化之俄頃，知千齡之瞬息”之句，無不顯示出其由郁結(jié)升華而得的超脫。盡管楊炯屢任小官小吏，且部分詩文顯示出紛繁富麗的辭藻堆砌，頗有些陳、隋遺風，但在類似《浮漚賦》的作品中所顯示出的宇宙意識不可說不是已經(jīng)達到了超越了己身、掙開了束縛的境地。相較于齊梁體大多注視于私情小欲的局限性，“知造化之皆空”之思雖偏向虛無主義的思索，卻是開拓了另一番境界，且是一個更廣漠的、更開闊的境地。

從近乎沖動的建業(yè)熱心到寄托于玄渺的轉(zhuǎn)變，并不意味著四杰由青春氣質(zhì)墮入了薄暮垂老之境，反而是見證了四杰從稚氣中漸漸抽身而出，進入更純正的境界，一個撇棄了偏狹的魯莽之氣的境界，一個漸趨沉靜又不失生命力的開闊境地。

（二）

另一種可引來旁證四杰之青春氣質(zhì)的，在于相較于齊梁體詩歌將目光滯留在細碎的局部，四杰的詩歌更注重在整體上使技巧讓位于感覺。并不過分錘煉字句，或是追求在繁細瑣碎之處創(chuàng)造一點微弱的光，卻是將新奇之光投射于意境與韻味的創(chuàng)造中去，如此便營造出了自然流暢之境地，在無自覺意識之中便已造就后人言曰“天然去雕飾”之可愛面目。譬如王勃部分山水寫意繪景詩，此一類詩歌在繪景方面總不自覺地施加一層“霧里看花”的意味，大抵都是張朦朧之目、存浪漫之想。但這樣的幻象并不被局限于陰柔之氣，反而是洋溢著別樣的可愛與浪漫，如“雨去花光濕，風歸葉影疏”、“川霽浮光斂，山明落照移”，無不是從少年特有的角度觀察，折射著天真爛漫的審美目光，整體而觀時，可得見其青春的純凈之氣。

最重要的是，在齊梁體詩歌錙銖必較的推敲之下，生產(chǎn)出的卻是模式化的固化情感，尚不必談何意韻，光是這樣單調(diào)的情感——通常不過是艷情、閨怨之儕——便已是洋溢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暮氣，畢竟很大意義上，文化的模式化正意味生命力的減退，意味著毀滅與逝亡。

而對比之下，四杰的詩歌則顯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個人色彩，各自闡抒著迥異的獨白、以自我的目光對所見進行著刻畫，筆觸之深淺，各有千秋。譬如上文所提及的王勃，諸如《林塘懷友》之類對景獨自銷醉的抒懷，不在少數(shù)，且與清淺氣韻之中自然流露出對春光之迷戀，處處可見一種藝術(shù)折光——人世間在他眼里是永不失美感的，一如輕盈的楊柳春華，盡管他總透著一陣迷惘的霧氣去體悟這樣的美。但也不可要求他透過這“美感”的迷霧探得更深層的事理，正如不可要求他透視初唐氣象的表層而觀察得深層的底蘊一般。如此論之，王勃無疑可稱得上是“青春氣質(zhì)”的表率了：既對世界懷揣著朦朧的希望與熱愛，又有不忍（或是不能）深究的一份天然糊涂在。

由自己獨特的角度去捕捉相異的藝術(shù)感覺并將之投射于意象之中，這樣的意象組織起來更可接近詩人意緒，“人”與“詩”在此得到了非常的呼應(yīng)。不僅僅是簡單地創(chuàng)造出了“個人風格”，更是制造出了整體詩歌的“興象”與“風度”，顯示出了特有的革新朝氣，換言之，一種青春氣質(zhì)。

（三）

從題材內(nèi)容角度中跳開，除卻“風骨”與“興象”，就藝術(shù)特色層面論之，四杰更是發(fā)展了“興寄”。譬如盧照鄰《長安古意》，雖然而今依舊被歸類于宮體詩，但其中盛世之氣魄已經(jīng)超越了陳、隋頹靡之氣象，加之盧照鄰善用對比，諸如“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之盛衰、古今之對比更是寄托了盧照鄰對興衰之欷歔感嘆，透露著其對不朽之渴求。這樣的憂慮與愿景是齊梁所難以企及的，它跳脫出了宮體詩的死板格局，同時其中“興寄”之較為宏觀的藝術(shù)技巧也是對于字句錘煉的局限一種開拓。

“興寄”在駱賓王的詠物詩中也均有顯現(xiàn)，譬如最有名的一首《在獄詠蟬》。“蟬”或許當時得見于駱賓王，或許并不，但對于久困獄中的駱賓王而言，“蟬”已然是化作一份精神象征，以其居高聲遠之姿態(tài)寄托著駱賓王的清白高潔之品質(zhì)。這樣的詠物詩便是將漢魏比興詠懷的傳統(tǒng)注入進了不關(guān)興寄的齊梁體中，且并非只是物理性質(zhì)的簡單疊加，而是產(chǎn)生了奇特的化學反應(yīng)，新生出了別樣的審美感受。

二、繼往開來之“繼往”

當今基本達成共識的一點是，雖然四杰有明顯批判宮廷問題中齊梁遺風的自覺意識，并作出了意義重大的開拓與充實，但不可否認的是，四杰并未完全隔絕他們所批判的，反而時常“詞旨華靡”，延“陳隋之遺風”。但時人并不應(yīng)站立于高地來苛責，其一是因為歷朝歷代的文人均有模擬前人遺作之傳統(tǒng);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四杰的詩文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自己提倡的文學革新主張的左右。

于是出于兩個原因，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傾向。

先是第一種，模擬擬樂府以及齊梁體的清綺特點，創(chuàng)造出一種近似于民歌的清淺流暢的語調(diào)，同時常有偶句中夾雜散句與流水對的現(xiàn)象，使得詩歌流暢自然。這一點可以舉例盧照鄰《梅花落》：“梅嶺花初發(fā)，天山雪未開。雪處疑花滿，花邊似雪回。因風入舞袖，雜粉向妝臺。匈奴幾萬里，春至不知來。”讀來易懂，并未刻意地玩弄技巧或死盯字詞而大做文章，但卻構(gòu)思淺顯、無深廣之思索，在這一點上不覺齊梁，與此同時卻又不可否認地顯示出一種天然暢通之沛然文氣。

第二種傾向大抵是受了許敬宗為倡導的“龍朔文風”之影響。許敬宗所代表的文體，實質(zhì)上還是上官儀文風的一種“變體”，可視作龍朔初文場變體的一個傾向，最主要的特點便是窮極雕飾、盡心堆砌，將日、月、星疊加，將乾坤、宇宙混合，試圖營造磅礴之氣氛，但其實不過變相的頌歌，皇家厚澤在其粉飾之下被抬上高地且熠熠生輝，局限非常。

王勃雖當時積極反對上官儀之纖微文風，在文學主張上卻是與許敬宗極為投合的——這一點或許可從楊炯《王勃集序》中窺見。雖然王勃詩作大多顯出浪漫的藝術(shù)折光，但其所作之賦、頌卻截然兩物，依據(jù)楊炯的評論便是“壯而不虛，剛而能潤”，實際上便是與許敬宗一派的博廣夸張相呼應(yīng)的，諸如“太宗皇帝云房揖契，壓麟璽于庭軒;雷渚翔英，擾龍鈐于周鎬”之鋪排在其大頌大賦中比比皆是。

但畢竟王勃客觀而論只能算作下層文人群體中的一個，且政治洞察力并未達到令其跳脫開來作反叛者的程度，其與宮廷文學自然是脫不開聯(lián)系。有人指出王勃虛夸富麗的這部分作品其實又迎合武后喜好的嫌疑，這或許恰好印證了四杰在追求功業(yè)上的高度熱情，這一場“高燒”使他們奉迎，這卻又確是人之常情，無可指摘。

三、綜述

行文至此，“不絕齊梁”一點仍不可被視為磨滅四杰青春氣質(zhì)的敗筆。正如開篇所言，“青春”除卻熱情、浪漫、激昂、天然等關(guān)鍵詞，它同時更是一個過渡期，在變革之中承接著在此之前的歷史——部分齊梁遺風，同時開拓著在此之后的新紀元——一個帶來了“風骨”、“興象”、“興寄”的時代。

總的來說，一方面他們迎合權(quán)力者誠然作出了雅頌正聲的變體，是為了“迎合”，更是為了不負自己對于功業(yè)的熱心追求;一方面他們在時代之下思索才、命、時三者糾葛而闡發(fā)出了種種悲嘆也好、超然之語也罷，總之是開拓了一個更為深遠的境界，在這一方面可以稱得上是洗凈了宮體詩的偏狹私念，使詩歌重新成為了詩歌。所以，四杰作為先導，不僅在個人意義上保持著青春特質(zhì)，更為整個唐詩發(fā)展帶來了青春特質(zhì)以及無限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其在藝術(shù)上的繼往開來是不可忽視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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