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曉寒
瓦是鄉村的一道亮麗的風景,而今,我不得不與它說再見。
手扶著殘破不堪的墻壁,腳輕踏著青色的石板路,我來到了記憶中的那幢瓦房。
天下起了雨,我撐起傘,步入小院。入眼的是滿地的碎瓦片,它們就像精力耗盡的老人,任憑雨點狠狠地砸在身上也不吭聲,最終隱沒于瘋長的荒草中,似歲月長河中一段沉睡已久的記憶。
回憶中,我仿佛撥開了時間的煙霧,看見一位皮膚黝黑、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坐在木凳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黃泥,雙手有力地揉捻著,嘴角卻漾起一抹笑意。老人的身旁堆放著瓦胚。這些瓦胚后來被燒制成瓦片,成了東家和西家屋上的雨篷,為人們遮風擋雨。
透過層層煙霧,我仿佛看見坐在整齊的瓦片上看風景的孩童。瓦變得溫柔了,像母親的手環著頑皮的孩子。看著孩子們甜甜的笑臉,我想,難道他們也幻想著瓦片能變成長著翅膀的精靈,托著他們在云間暢玩,在月中嬉戲?
翻開歷史相冊,我仿佛看見一椽破瓦下的白發翁媼,看見紅墻綠瓦下的寂寞宮娥;我仿佛聽見夜雨滴瓦的清脆和鳴聲,聽見松椽碧瓦上雀鳥的嬉笑聲……
涼涼的雨水打在我的手上,我回過神來,我明白,剛才所見,只是過去的瓦罷了。眼前的瓦,臥在破院里,與殘風為伴,無人問津。我撿起一片瓦,在雨水的沖刷下,這片瓦泛出淡淡的藍光,顯得無比精神。但,再精美的瓦又怎么能與鋼筋混凝土相提并論呢?人們熱衷的是現代先進的技術,是華麗的外觀,誰還會記得樸實無華的瓦呢?我將瓦片放進背包,眼里溢滿悲傷。
“喂,看夠了吧?這房子要拆了。”一個戴著安全帽的中年男子在遠處向我喊道。我的眼前霎時揚起漫天的塵灰,大大的推土機橫沖直撞,脆弱的瓦片無處藏身……我揮了揮手,像是對中年男人的回應,又像是與千千萬萬的瓦片道別。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身后,一陣轟鳴聲刺破天空。
記得關于瓦片的故事嗎?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那個有瓦片、有甕的院子。童年時的瓦片,就如此靜默地在那里,看著人們進進出出,聽著各家吵吵笑笑,它聽過孩子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也與每一個逝去的老人做無言的道別,青瓦屋檐下的生活,訴說著一個時代。也許,瓦片下的時代離我們已經越來越遠,但是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高樓大廈永遠取代不了瓦片房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臺灣作家林清玄曾經說過:“我們建造了玻璃與水泥的圍墻,心窗心境卻失落了。”徜徉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你是不是和我一樣,期待一個返璞歸真的時代到來?
陽光落在瓦上,被一節節隔斷,似乎也有了瓦的節律。也許只能用瓦本身來形容這種節律的奇妙:一瓦一瓦。瓦上的雨,順著瓦壟流下,如細微的河流,湍急率性。瓦上的霜,如一襲輕俏的紗衣,美固然是美,但天一晴就被太陽收去了,宛如稍縱即逝的夢。雪停留的時間則要長得多,它晶瑩堆積在那里,久久不化,即使化,也是先朝陽后背陰,一點點地融化,如一幅被人神秘篡改的圖畫。而瓦楞上的冰凌則是最誘人的,長長短短,粗粗細細,寬寬窄窄,透透亮亮……從它下面走過,我會很順手地掰下一塊放進嘴里。這也就是我冬天的下午茶了——有天空的味道呢。
瓦上還有什么呢?梧桐的落葉,曬晾的干菜,哦,還有鳥。鴿子、麻雀、喜鵲、燕子以及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鳥兒。它們在瓦上散步、休息、竊竊私語。偶爾,它們的目光也會與我的目光遙遙相對,相顧無語。
瓦上記錄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
我在瓦下,生活了多年。后來,到了城市。
五間青磚灰瓦的房子,曾經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不動產,它如一件巨大的粗布衣衫,給我們全家人以最簡陋的也是最堅實的溫暖包裹。生活在瓦下,我平時感覺不到瓦的存在,只有下雨的時候,我在屋檐下玩耍,伸出雙手,任落雨在掌心匯聚,偶爾會聽到母親嘆息:該揭瓦了。我便知道:房頂某個地方漏雨了。于是,天晴以后,父親便會找來泥水匠上房,揭開某個部分的瓦,在瓦下搪上一些泥巴,再把那些瓦蓋上去。雨再來的時候,便對我們的房子沒有任何破綻可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