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的題目是“一個兵丁”,作者所要表現的主要是中年兵丁思念家鄉和親人的一腔柔情,并以此來揭示社會動蕩、戰亂頻繁給人們帶來的心靈傷害。但是,作者卻沒有正面展示兵丁的內心情感,而是設計了一個旁知視角,即從小學生小玲的角度來展開敘寫,從小玲眼中所見的“凝想”“呆望”“認兒”等來折射兵丁的內心痛苦和思念之情。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他的認知范圍和認知深度是有限的,從他的角度來展開敘寫,就把更多的空間留給讀者去填補、去思索、去體味。這是這篇作品凝煉耐嚼的主要原因。同時,這種敘事角度的安排,也使作品所表現的情感在交流中顯得異常的真切動人。小玲的形象在這篇作品中不僅作為一個旁知視角而存在,他的出現,也使作品的情感有了一個可供交流的向度。小玲與兵丁的交往可分為“相識——相熟——相知”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又不是直線式的發展。作者從人物特定的身份、境遇和情感動機出發,細致地表現出了人物雙方情感發展過程中的錯位和逆行。小玲最初結識兵丁,只是出于好奇和羨慕,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他此時此刻還不可能體察兵丁喜歡他的緣由。當距離消失,當好奇心得到滿足以后,他便漸漸地覺得有些厭煩了。而兵丁則是把他當作自己“假定”的兒子看待的,他從小玲那里得到了一份心靈的慰藉,他希望長久地保持這一種友誼。這是一種由于年齡和經歷的差異造成的異質情感交流,它們的流向實際上存在著逆行狀態:兵丁愈是熱心,小玲愈是感到厭煩;小玲愈是疏遠,兵丁愈是渴望親近。在得而復失之中,兵丁的內心痛苦更加深重了。讀到這里,我們不禁為小玲的少不更事而深深地遺憾,但正是這種遺憾加深了作品感人的力量。這就是人物雙方的情感逆行產生的藝術效果。更為高明的是,作者并沒有就此罷休,在這短短的篇幅里,她要把“戲”做足,讓人物和讀者經受一次情感的大折磨。在隊伍開拔之前,兵丁給小玲送來了一桿小木槍。這是離別的紀念,這是情感的寄托,這是一個朋友的心,這是一個父親的夢。這桿小木槍終于使小玲“明白了”,逆行的情感終于同向合流、同質溝通了。然而已經晚了,他們不能坐在一起真正進行交流了,而只能永遠是單向的“含淚凝望”。看來就要合攏的情感流向,實際上拉開了更大的距離。對小玲來說,留下的是永遠無法彌補的追悔和遺恨;對兵丁來說,又多了一個牽腸掛肚的思念對象,如此看來,動蕩不定的生活所傷害的就不僅是兵丁,也深深地觸及到幼小的童心了。
在敘事作品中,那種人物雙方“同質等量”的情感交流,那種“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格局,往往不可能給讀者帶來太多的感動。相反,“單相思”,無望的、沒有完滿結局的情愛,因錯失造成的永恒的思念和遺憾,卻具有巨大的震撼力。保加利亞的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家托多羅夫在論述如何表現情感的時候,曾經以愛情為例,列了這樣一個公式:A愛上了B,但B卻不愛A;A設法使B愛自己;當B愛上了A以后,A卻不能愛B了。藝術作品當然不能有什么公式,但是,運用人物雙方情感的錯位逆行來加強作品的情感效果,卻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藝術方法。冰心是中國現代文壇上抒情寫心的高手,她的作品溫馨委婉而又深沉凝重,總是在對讀者的情感暈染中顯示自己對社會人生的思考。這種藝術效果的獲得,與她深諳藝術創作的奧妙是分不開的。通過對《一個兵丁》情感結構的分析鑒賞,我們可以獲得有益的啟示。
(高朝俊,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