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蔣嘉禾

我和他相識于春日第一團柳絮飄舞的時候。暖風微醺，空氣也如剛啟封的酒壇子一般，散發著醇香。陽光總是如此溫暖而又平凡，灑向大地，給萬物鍍上一層金裝，包括他。

校圖書館是我幾乎從未涉及的地域。但偏偏在我唯一一次去的時候，我遇見了他。他倚著窗戶，一本《孤獨六講》捧在手上，他也安靜得像架上的書一般，靜待人去翻閱、去品讀。他面容白凈，像極了古時候的文人墨客。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那光，那景，自成一隅。他置身事外，仿若與周遭的一切都斷了聯系。

如果說他是冬日的細雪，安靜、冰冷；那我便是夏天的炎日，躁動、炙熱。

原以為彼此是兩條沒有交點的平行線。可誰又料到，命運早已布好隨后的棋局。前方，峰回路轉。

新學期，班主任決定實行優等生幫扶后進生的分組學習方法。作為班里最吵鬧的學生，我自然得由班里最安靜的學生來幫管。于是，我和他就這么成為了同桌。也許是兩個人天性不同，上課時，他總是挺直腰桿、認真聽課，而我則是偷空往嘴里塞零食、看小說、打游戲。我們就這樣活在各自的世界里，連言語都省略得一干二凈。也許這就是學霸與學渣之間的“代溝”吧！

時間，如流水般逝去。日子，也在時間的洗滌下顯得單調。無聊的我開始觀察他。他一如之前那樣白凈，只是經常紅著眼眶，眉宇間緊鎖著說不出的憂愁。有時上課，他也一反常態地發呆，就連他身上的白衣也顯得有些灰敗。

相遇，有時是注定的，但相知，卻不是。夕陽里總是藏著許多悲傷。每當它來臨，“白衣”總是一個人倚在窗戶邊，任由夕陽將他的臉映得通紅，眼角的淚帶著炙熱的痕跡滴落，如同易碎的珠寶般墜落在地，摔出萬道金光。“發愁嗎？咬塊口香糖吧！”我遞上一塊口香糖，他如墨般的瞳孔中閃過猶豫。“這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心情會好點。”他緩緩接過糖，剝掉包裝紙，輕咬一口，也許是口水噎著了，伴隨著的是劇烈的咳嗽。我沒有理會他，兀自剝上一塊，含在嘴里。“我第一次吃口香糖時也是這樣。”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就這樣，兩個少年并排坐著，嚼著口香糖，仿佛心里的憂愁都被我們嚼碎了似的。

自從那日起，我倆便熟絡起來了。上課，他會幫我“放哨”，下課，他會給我講題。而我也大方地將零食與他分享。

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永遠記得那日的夕陽，如血一般妖艷的紅，仿佛在預示著什么。我們偷偷爬上學校最高的天臺。我吊兒郎當地坐在護欄上，他還是倚著。無論到哪，他都無法改變他安靜的性格。“我要走了。”他紅著眼眶，看著我。我吃驚地注視著他，分明看出他在努力抑制眼眶中的淚水。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傻樣，他卻捂著嘴笑了。眼角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聽話地滑落，砸在我的心坎上。“別問我為什么。父親去世，母親身體羸弱，諸如此類嘍！你看的小說上不都是這么寫的嗎？”他笑著說。兩彎笑眼如弦月一樣明亮、皎潔。一身白衣在夕陽的映襯下，卻如血染過一般艷紅。

他拖著行李，背著包站在校門口，“就送到這里吧！”隨后，便拖著行李走出了校園。在校門關閉的剎那，他轉過身，對我說：“要好好讀書啊！”

“要好好讀書啊！”這句話我已經聽了不下千百遍了。父親的期望中蘊含著警告，母親總是喋喋不休，老師總是語重心長。但都沒有如他這般，悲傷中裹挾著羨慕。是啊，他是一個多么熱愛讀書的少年啊！記得那個陽光落滿書架的早晨，他撲到書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到面包上。我的腦海里早已記不清他讀書的身影，太多、太多了。他攔了輛車，他鉆進車里的瞬間，我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流一般無法遏止，只能任其沖毀心靈的圍墻，剜心般地疼痛。

年少輕易老，彈指芳華逝。有太多的美好，在人們還未發現之前，就已經逝去。我很慶幸我遇見了他。美好的事物是脆弱的，經不得一點風雨。它可以被毀滅，也可以被創造。

陽光像初冬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灑在地上，落在樹上，飄在我的身上，仿佛為我披上了一件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