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桐(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桯史》是岳珂記載朝野見聞的一部筆記作品,涉及宋代文人日常生活的諸多方面。然而歷代《桯史》的序跋、四庫館臣對《桯史》的提要以及現今學者的研究性論文,都沒有解決岳珂《桯史》是否借用李德裕《桯史》二字來命名的問題。對于《桯史》中“桯”字的讀音和含義也存在頗多爭議。
最初對《桯史》讀音問題展開討論的是黃山松和高鯤兩位學者,其中黃山松認為“桯”讀為“chēng”,指“床前幾”[1];高鯤在后一年的《讀書》雜志上提到“chēng”和“qíng”只是“桯”的方言讀法,他引證《方言》《集韻》《廣韻》中“桯”的讀音為“xíng”或“tīng”[2]。隨后,宦榮卿提到了唐代李德裕和宋代岳珂都有一本《桯史》傳世,但二者的關系文中并沒有論述清楚[3]。胡天明力圖通過分析《桯史》的自序來解釋其命名原因,他認為《桯史》序中“介幾間”的“幾”就是指床前幾,“桯”與這兩個床前幾不同。“桯”同“楹”,是假借字,岳珂書房的“桯”大概是用房屋柱子之類的木料做成的木板[4]。吳松青在《桯史三題》中總結了“桯”的幾種讀音,并認為“桯史”為名是以家居之物代指私人著述之意,模糊其本來概念[5]。李曉燕在她的文章中先是逐一批判了學者們關于“桯”字音義的幾種觀點,否定“tīng”時,指出不能有三個幾案并列。隨后又自相矛盾地說“桯”讀為“tīng”,岳珂書房是有一個長條幾案放在兩個高腳幾上[6]。在這些學者的論述中,我比較認同的是黃學仕在2016年發表的《<桯史>之“桯”音義辨》[7],盡管文中材料顯得雜亂,但該文在總結了“桯”的不同音義后,提出《桯史》中的“桯”應讀作“tīng”,其義是放置在兩張隱幾之間的長案,《桯史》是寫在長案上的史書。
本文試圖引證材料,論證岳珂《桯史》并非抄襲李德裕的“桯史”,對于存在頗多爭議的“桯”字音義,先前的學者似乎并沒有將《集韻》《廣韻》中“桯”字的音義全部搜集完全,偶有存在方言讀法和普通話讀音混淆的狀況。本文力求通過搜集各種資料考證出“桯”的正確讀法和含義。
四庫館臣認為宋代岳珂的《桯史》是抄襲唐代李德裕的《桯史》而得名,現今學者目前尚未解決這個問題。我通過追溯《說郛三種》的原文,發現了其中“柳”字被誤傳抄為“桯”,這或許能為岳珂并沒有抄襲前人正名。
關于《桯史》的篇名考辨,離不開對柳芳《問高力士》、李德裕《次柳氏舊聞》和柳珵《常侍言旨》成書緣由的介紹,四庫館臣認為岳珂的《桯史》書名是抄襲李德裕的《桯史》(《次柳氏舊聞》的別名或初名),筆者認為不然。根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次柳氏舊聞》的提要,還有《說郛三種》關于《次柳氏舊聞》原文的記載,筆者將這些材料的關系予以梳理*此梳理綜合了上海古籍出版社《說郛三種》(陶宗儀等編,《說郛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中兩個版本的《次柳氏舊聞》,其一是《說郛》涵芬樓百卷本卷四十四第717頁《次柳氏舊聞》,其二是《說郛》明刻一百二十卷本卷三十六第1650頁《次柳氏舊聞》,還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次柳氏舊聞》的提要(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四十子部五十小說家類二《次柳氏舊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183頁)。:
柳芳在唐肅宗上元年間獲罪逃亡到黔中,正趕上高力士在巫州避難。高力士知道柳芳曾經掌管歷史著述,所以就跟他講了許多唐玄宗年間的宮廷秘事。柳芳聽聞后雖有存疑之處,但還是將這些玄宗遺事記錄下來,命名為《問高力士》。
唐文宗太和八年,唐文宗想了解高力士的生平事跡,當時的大臣王涯于是提及了柳芳《問高力士》一書或可參看。王涯奉詔召來柳芳的孫子柳璟,由于種種顧慮,柳璟并沒有將《問高力士》獻給唐文宗。后來《問高力士》這本書就失傳了。
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曾經和柳芳的兒子之一柳冕,在同一個地方共事。柳冕給李吉甫講述過《問高力士》中的玄宗遺事。李吉甫后來轉述給李德裕聽,李德裕記錄下來,冠以《次柳氏舊聞》的書名。
柳芳的另一個孫子柳珵寫了《常侍言旨》(又名《柳常侍言旨》),這本書是他對伯父柳登所談玄宗事的記錄*參見(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小說家類《柳常侍言旨》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9頁,《柳常侍言旨》一卷唐柳珵撰,“常”者,其世父芳也。(盧校注:珵之祖名芳,其世父名登。)另外《郡齋讀書志》等其他本子皆記載《常侍言旨》乃記敘柳登所言玄宗遺事。。《常侍言旨》指出李德裕為避時忌,將玄宗西遷事刪去,所以《次柳氏舊聞》中僅有十七條記載。
梳理了以上材料后不難發現,李德裕《次柳氏舊聞》書中所載應該和柳芳《問高力士》出入不大,都是玄宗遺事。由于《問高力士》后來失傳了,才有《次柳氏舊聞》的重新寫作。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關于《次柳氏舊聞》的提要說:
柳珵《常侍言旨》(案:此書無別行之本,此據陶宗儀《說郛》所載。)首載李輔國逼脅元宗遷西內事,云此事本在朱崖太尉所續《桯史》第十六條內,蓋以避時事,所以不書也。考德裕所著,別無所謂《桯史》者。知此書初名《桯史》,后改題今名。又知此書本十八條,刪此一條,今存十七。至其名《桯史》之義,與所以改名之故,則不可詳矣。[8]
在《次柳氏舊聞》的提要中,館臣們以李德裕撰寫的書中并沒有《桯史》為據,由此推斷《次柳氏舊聞》最初名字是《桯史》,后來才變更為《次柳氏舊聞》。至于李德裕為何要將書命名為《桯史》,后又為什么改名,則不甚清楚。
館臣提到《常侍言旨》除了在《說郛》中有記載外,并無別行之本,重新翻閱此書顯得尤為重要。《說郛》是一部大型古籍匯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說郛三種》將涵芬樓百卷本《說郛》、明刻一百二十卷本《說郛》及續刻四十六卷本《說郛》匯集影印,其中續刻四十六卷本并未收錄《常侍言旨》。比對涵芬樓百卷本《說郛》和明刻一百二十卷本《說郛》中的《常侍言旨》,可以解決唐宋兩“桯史”的關系問題。
涵芬樓百卷本《說郛》中的《常侍言旨》記載道:“此事本在朱崖太尉所續《柳史》第十六條,蓋以避時忌,所以不書也。”[9]但是同樣收錄在《說郛三種》中的明刻一百二十卷本《說郛》的《常侍言旨》則寫道:“此事本在朱崖大尉所續《桯史》第十六條內,蓋以避時事,所以不書也。”[10]我將二者不同之處比對后認為《說郛》一百卷本提到的《柳史》是正確的,而且“柳”字之失對于問題的解決極為關鍵。

左圖:左數第一行“柳史”,此為涵芬樓百卷本《說郛》。 右圖:左數第一行“桯史”,此為明刻一百二十卷本《說郛》。
因為李德裕在《次柳氏舊聞》的序言中,就寫過這本書關涉的唐玄宗遺事,是從父親李吉甫那里聽來的。又由于《問高力士》一書已經失傳,所以才會有李德裕接“續”《柳史》之作。通常一本書的序言會點明成書緣由及命名原因。《次柳氏舊聞》序中無一字提及“桯史”,而對柳芳寫書的事情加以詳述,所以可以斷定,《次柳氏舊聞》并非《桯史》的別名,是柳芳的《問高力士》被柳珵簡稱為“柳史”。之所以會有李德裕曾寫作過《桯史》的記述,是由于后世傳抄過程中,將“柳”字誤抄為“桯”字的緣故。
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桯史》的篇名“不甚可解”,認為岳珂以“桯史”為名,是抄襲李德裕的《桯史》(《次柳氏舊聞》的別名):
惟其以《桯史》為名,不甚可解。考《說郛》載柳珵《常侍言旨》其第一條,記明皇遷西內事,末云“此事本在朱崖太尉所續《桯史》第十六條內。”,則李德裕先有此名(案:此書《唐志》不著錄,疑即德裕《次柳氏舊聞》之別名也),珂蓋襲而用之。[11]
《唐志》既然沒有著錄李德裕的《桯史》,想必流傳于后世的,也僅僅是李德裕《次柳氏舊聞》一種,岳珂何來抄襲的文本呢?所以我認為岳珂的《桯史》是自己命名的,并沒有抄襲李德裕的著作。
由于館臣并不明白岳珂《桯史》命名的緣由,胡玉瑨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卷四十一中摘錄了陸氏藏書志的《桯史》元刊本自序,而后點評道:“是《桯史》取義,自序甚明,提要所據本,豈缺此序耶?”[12]經我查證,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錄的《桯史》的確沒有序言*(宋)岳珂撰:《桯史》,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第1039冊子部三四五,小說家類,臺灣: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07-409頁。,影響了館臣的判斷。現在我摘錄鐵琴銅劍樓藏元刊本《桯史》的自序如下:
亦齋有桯焉,介幾間,髹表可書,余或從搢紳間聞聞見見歸,倦理鉛槧,輒記其上,編已,則命小史錄臧去,月率三五以為常。每竊自恕,以謂公是公非,古之人莫之廢也……余無以復,則指其桯曰:“汝將多言日朘,如五達之交午乎!汝將嘿嘿養元,如老聃之柱下乎!人言勿?,汝姑謂汝將奚擇?”桯嗒然不應。予笑曰:“此真良史也。”遂以為序。*(宋)岳珂:《桯史》,桯史序,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一頁。該書以《四部叢刊續編》影印鐵琴銅劍樓藏元刊本《桯史》為底本。經我查證,《桯史》(上海涵芬樓景印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元刊本)有序。
——嘉定焉逢淹茂歲園如既望珂序
從序言中可以看出,岳珂將朝野之間的目見耳聞寫在“桯”上,“桯”是岳珂亦齋中的一個家具,可以在上面書寫記錄,岳珂笑稱“桯”為“良史”,這可解釋岳珂將自己的著作命名為《桯史》的原因。
“桯”的常見讀音有二,分別為“tīng”和“yíng”,偶有方言讀音為“xíng”和“chéng”*經查閱《說文》《廣韻》《集韻》等書,發現黃山松《<桯史>的“桯”》(《讀書》1986年第10期,第118到119頁。)和高鯤《也談<桯史>的“桯”》(《讀書》1987年第5期,第96-105頁。)中提到的“桯”字方言讀音:qíng和chēng,并不存在。高鯤引用章太炎《新方言·釋器》中對“桯”的讀音,說:“今淮南謂床前長凳為桯凳,音如晴,江南浙江音如檉。”這想必已是章太炎先生成書時候(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新方言讀音,不再是宋代的“桯”音了。。含義與意思關系緊密。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館臣曾引用了一些“桯”的讀音和含義,只是并沒有將“桯”的不同音義分類,也沒有將古書上的“桯”字音義收集完全。
然《考工記》曰:“輪人為蓋,達常為圍三寸,桯圍倍之。”注曰:“桯,車杠也。”《說文解字》曰:“桯,床前幾也。”皆與著書之義不合。至《廣韻》訓為:“碓桯。”《集韻》訓:“與‘楹’同。”義更相遠。疑以傳疑,闕所不知可矣。[13]
下面我將把四庫館臣提到的古書中,解釋“桯”字的音義予以分類,輔之以其他古漢語字書和考古等方面的文獻資料,以期對《桯史》之“桯”有一個正確的考釋。
“桯”讀作“yíng”時,突出對象的特點是“長”。
1.楹
余嘉錫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辯證》中加了案語,他突出了“桯”字與“楹”類似的含義:
沈家本《日南隨筆》卷一云:“常用晏子鑿楹納書事。”《考工記》注:“‘桯’讀為‘楹’。以‘桯’為‘楹’,乃叚借字。”[14]
余嘉錫先生認為以“桯”為題,是用了晏子鑿楹納書的事情。詳見《晏子春秋·雜下三十》:“晏子病,將死,鑿楹納書焉。謂其妻曰:‘楹語也,子壯而示之。’”[15]可是晏子是將柱子鑿開后,把書藏進去。與《桯史》序言中:“髹表可書”“輒記其上”等書寫在“桯”表面的方式并不相同。
《宋刻集韻》第一處“桯”字讀“yíng”,與“楹”和“木贏”同義:“楹、木贏、桯:《說文》:‘柱也。’引《春秋傳》丹桓公楹或從贏從呈。”[16]《五音集韻》第三處“桯”字讀“yíng”,“楹、木贏、桯,柱也,孔子曰:‘夢祭于兩楹。’”。[17]
可見當“桯”讀為“yíng”的時候,是柱子的意思。
2.蓋杠
《考工記》是《周禮》中的篇目,四庫館臣和余嘉錫先生都引用了鄭玄的部分注釋,現將原文及鄭注摘錄如下:
輪人為蓋,達常圍三寸。(圍三寸,徑一寸也,鄭司農云:“達常,蓋斗柄下入杠中也!”)桯圍倍之,六寸。(圍六寸,徑二寸,足以含達常。鄭司農云:“桯,蓋杠也。讀如丹桓公楹之楹。”)[18]
《周禮正義》在鄭玄注的基礎上,進而作疏:“《說文》木部云‘桯,床前幾。楹,柱也。’此蓋杠直建,與柱義近,故先鄭讀為楹。”[19]這是說,蓋杠和柱子的形狀都很直,所以鄭玄將這兩種含義一并讀為“yíng”。
《周禮今注今譯》中對達常與桯的解釋是:“達常蓋斗下之柄,柄實為二節,其上連蓋斗而徑較細者為達常,下徑較粗者為桯,達常下端套入桯中。”[20]這個解釋與《周禮正義》的注疏相同。由此可知“蓋杠”在古代的用法。
“桯”讀作“tīng”時,突出對象的特點是“平”。
1.床前幾
《說文解字》對“桯”字的解釋是:“床前幾。從木,呈聲。他丁切。”[21]
《說文解字段注》更加細致地予以批注:“床前幾(《方言》曰:‘榻前幾。江沔之閑曰桯。趙魏之閑*“江沔之閑”和“趙魏之閑”二處,經筆者查閱《方言》原文,可知“閑”為“間”字的誤印。謂之椸。’按古者坐于床而隱于幾。《孟子》:‘隱幾而臥。’《內則》:‘少者執床床與坐。御者舉幾。是也。此床前之幾。與席前之幾不同,謂之‘桯’者,言其平也。’《考工記》蓋桯,則謂直杠。)從木,呈聲。他丁切。(十一部。)”[22]
這里雖沒有具體描摹“床前之幾”與“席前之幾”的不同,但可以知曉一定有兩種“幾”,它們具有不同的形狀和功用。
“床前幾”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揚之水在《古詩文名物新證合編》中說:“與案相似的還有桯。”書中說:“案作為名稱,出現于戰國。……戰國時代的案已經有了區別于其他置物之具的特定樣式。信陽長臺關七號楚墓出土的一件漆木案便是很標準的一例。”[23]讀至此處,我不禁聯想起岳珂書房中的“桯”也是“髹表可書”,“髹”是用漆涂在器物上的意思。說明“桯”的制作工藝與案類似。
書中還說:“桯和案都屬于‘幾’類。若細分,大約桯比案更長。《說文·木部》:‘桯,床前幾。’《廣雅·釋器》:‘桯,幾也。’,王念孫《疏證》云:‘桯之言經也,橫經其前也,床前長幾謂之桯。’包山楚墓二號墓出土的一件食桯可為一例。器長一百八十二點八厘米,……通體髹黑漆……”[24]書中勾勒的食桯草圖,很像現今的辦公桌,體呈長方形,表面平滑。

(此圖為揚之水《古詩文名物新證合編》第266頁中食桯的圖片。)
2.支碓的木架
“桯”讀為“tīng”時,還有第二種含義。
《宋本廣韻》第二處“桯”讀“tīng”,“碓桯。”[25]碓是木石做成的搗米器具。碓桯是支碓的木架。
《宋刻集韻》第二處“桯”字讀“tīng”,“《說文》:‘床前幾。’一曰:‘碓梢。’”。[26]
《五音集韻》第四處“桯”字讀“tīng”,“桯,碓桯。”[27]
3.橫木
《五音集韻》第一處“桯”字和“杠”字有關。杠:“旌旗飾,《爾雅》曰:‘素錦綢杠。’《說文》:‘床前橫木也。’徐曰:‘即今人謂之床桯。’”這里“桯”是橫木的意思。[28]
王力《古漢語詞典》中對“桯”的解釋,當它讀“tīng”的時候,第二條釋義也是“橫木,門檻。”[29]
這三個讀音多出現于方言。
《宋本廣韻》中的第一處“桯”讀“xíng”,“床前長幾又音‘廳’。”[30]《宋刻集韻》第三處“桯”字讀“xíng”,“《方言》:‘榻前幾,江沔之間曰桯。’”[31]《五音集韻》第五處“桯”字讀“xíng”,“桯,床前長幾,又音聽。”[32]
《方言》關于“桯”的原文為:“榻前幾,江沔之間曰‘桯’(今江東呼為承,桯音刑。)趙魏之間謂之椸(音易)。”[33]《五音集韻》第二處“桯”字讀“chéng”,“博雅釋也,一曰舉也。”[34]
由此可總結出,當“桯”讀作“xíng”“chéng”和“yì”的時候,它的含義和“tīng”一樣,都表示床前長幾。
梳理了“桯”字的多種含義之后,我們可以將岳珂的“桯”限定在表示“床前幾”的“tīng”和表示“楹”的“yíng”兩個含義之內,因為其余“桯”代表的木質器具:蓋杠、碓桯、橫木的面積都比較小,并不適宜書寫大段文字。
關于“桯”的音義有許多學者都已給出自己的見解。我認為《桯史》中的“桯”讀為“tīng”,是床前長案,介于兩個隱幾之間。桯、幾與榻是宋代家具的慣用組合。
岳珂在《桯史》序中寫:“亦齋有桯焉,介幾間。”[35]同為宋代的林和靖在《平居遣興》詩中寫道:“有甚余閑得觧嘲,高慵時把幾桯敲。”[36]宋代的董嗣杲也在《英溪集》中“裝伯弜周先生手澤”條下寫道:“光芒射桯幾下”[37]。可見在宋代,桯與幾在家具擺放中常置于一處。
揚之水在《古詩文名物新證合編》中為了說明“幾”的含義,先是對“養和”做了如下解釋:“用一枝虬曲的松枝,大體依它自然的形狀,做成用來憑倚的隱幾。”[38]揚之水接說道:“隱幾,又稱作憑幾,或單名曰幾,曰機。隱與憑,這里都是依倚的意思。……可以說,隱幾是席坐時代的一件重要家具,它可以用來緩解久坐的疲勞。”書中提到隱幾與榻是經常的組合,“山東蒼山縣城前村漢墓出土的畫像磚,宴飲場面中,主人踞榻憑幾。”
揚之水還在書中寫道:“又有置于帷帳之前的長案,時或稱作桯。桯的上面可更置食案與書案。”[39]
當“桯”字讀為“tīng”時,是“榻(床)前幾”的意思。代表“榻前幾”的桯和隱幾并不相同。從《桯史》序中可知,岳珂經常將朝野見聞記錄在桯上,如果桯和幾一樣狹窄,盡是倚靠之具,是斷不可“月率三五以為常”的。宋代喪禮中能用到桯,《新定三禮圖》中也有對桯形狀的記載:“其中言桯者,以其厚大可以容軸,故名此木為桯。”[40]因其“厚大”,說明和隱幾不同。
從古至今也有許多學者認為:《桯史》中的“桯”讀作“yíng”,是柱子的意思。《直齋書錄解題》中,對《桯史》十五卷的解釋是:“岳珂撰《桯史》者,猶言柱記也。”(原注《說文》:“桯,床前幾也。”)[41]如果“桯”指柱子,不應該是能相對設立的柱子,否則單獨在其中之一根柱子兩邊放上隱幾或者長案都顯得不太合理。而且岳珂在《桯史》序言中提到“倦理鉛槧,輒記其上。”[42]在木片上書寫覺得倦怠,才想出了隨手記下朝野見聞的辦法。倘若真是寫在柱子上,合適的高度僅與身高持平,不但要站立書寫,還要上下挪動蹲伏,比鉛槧更添勞頓。所以我認為《桯史》中的“桯”不讀為“yíng”,也不是指在柱子上記錄。
綜上,岳珂并沒有抄襲李德裕的“桯史”書名,《桯史》中的“桯”應讀為“tīng”,是床前長案,放置在于兩個隱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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