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人性的解放

著名作家鄧光東在《世界短篇小說名篇導讀》中提到：“對于大多數一般讀者特別是今天的文學青年，由于國家、民族、歷史、習俗等原因，可能對許多世界著名短篇小說的閱讀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困難或障礙，尤其是對每個短篇所表現的深刻思想內涵和主題難于完全把握?！睂τ谝黄髌纺芊窨陀^準確地評價直接取決于對作品的思想內涵和主題的宏觀把握和透徹理解，也有助于作品的鑒賞和審美，因此，一篇作品的主題選擇是否成功就成為小說作品成功的關鍵。高平先生的短篇小說《喜馬拉雅山下的情侶》正是抓住了深化主題這一點，通過對藏族農奴格朗雪吉和益喜拉姆的愛情故事的演繹，最終尋覓到了“人人平等”的真理，最終讓兩個深深相愛的“窮苦奴隸”因為追求愛情而達到了自我超脫和人性的解放！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這篇短篇小說成功了，是經得住時代的考驗、是值得學習的小說。

一篇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的創作，更需要高超的技巧和凝練的藝術。小說作者往往可以用自己獨特的眼光表達出作者對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一種生活、一個社會橫切面的深入觀察與思考；也可以用刻畫的人物形象展現不同的思想感情、性格特征、是非觀念、價值取向、審美情趣；更可以記錄一個社會的成長與發展、痛苦與遭遇。說白了，講出故事的背后要傳播一定的思想或文化，從而去傳承人類文明！

高平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的詩人，上世紀五十年代，25歲的他便以在《人民文學》發表，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長詩《大雪紛飛》而享譽詩壇。同時高先生也工于小說、散文、評論、戲劇創作，曾出版過各類文學作品21部，是甘肅文學界的核心人物，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泰斗！高平先生的短篇小說《喜馬拉雅山下的情侶》的創作除了主題突出外，還有很多特色，值得年輕作家學習與參考。

（一）詩歌化的語言

高平先生的小說語言十分細膩優美，到處都充滿了詩歌化的韻味，比如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話：

小河已經結滿了冰，柳樹的葉子也已經全都被寒風掃落，只有那些細細長長、彎彎曲曲的枝條和她的發辮一樣搖蕩著。不知什么時候夕陽隱沒了它鮮紅的面頰，拋灑成滿天彩霞。雪山的雪，冰河的冰，都幻化成閃亮的彩虹，和她的圍裙是一樣的顏色，好像是誰把她的圍裙拉起來遮蓋了大半個天空。

這些文字看似簡單，其實是一段內涵豐富的段落，“小河結冰”“柳樹葉子全都被寒風掃落”是兩位藏族男女的情況寫照，格朗雪吉和益喜拉姆相愛已經很深很久，但是因為沒有各自主人的準許就不能夠結婚，仿佛是又一對牛郎織女的出現，更為巧妙的是作者又運用了比擬的手法，在思想和精神領域里已經對這雙可憐的比翼鳥給予超脫和鋪墊，從中也反映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語言功底！

（二） 散文式的筆調

在故事敘述過程中，高平先生大量地使用了散文式的筆調，讓故事的發展增添了一些韌度，起到了引發思考和緩釋壓力的作用，也渲染了故事情節與場景，給人多了幾份欣賞力。比如在開始敘述兩個主人公的基本情況時他這樣寫道：

他倆住在兩個都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相距不到一百步，卻隸屬于兩個不同的莊園。格朗雪吉住的村莊屬于索巴老爺的莊園；益喜拉姆和阿媽住的村莊屬于達娃太太的莊園。中間只隔著一條小河，或者叫做小溪更合適，因為它既窄又淺，即使在雪水融化的夏天，只要脫掉靴子、提起袍子就能夠蹚過去。它的水比水晶還要透明，能看得清水底每一塊小石子兒的花紋；它的水和冰一樣涼，像蛇一樣游淌，從喜馬拉雅山上一滴一滴滲出來，在千山萬壑中鉆來找去，一直到流進雅魯藏布江才消失了自己。

在讀故事的時候仿佛給人一種清晰的視頻化效果和立體感，仿佛給讀者打開了一扇通向故事內部的大門，讓讀者身臨其境，幾乎與故事人物的命運連在一起，引起感情共鳴和溝通。這樣的手法是一般的寫作者不具有的，各種敘述沒有過分渲染，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刻畫與展現，因此使得故事逐漸舒展開來，拉大了整體空間和作品視角的角度。隨著時代的發展，文學體裁的邊緣化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物，在創作中探索這種文學品種的融合是具有現實指導意義和實用價值的。而高平先生本人就具備了這種“集大成者”的風范。

（三） 戲劇的結構

小說故事的結構布局是很講究的，也是很重要的。中國小說的結局一般不是特別具有張力，文學巨匠魯迅先生也多次批判中國文化人筆下的人物結局，動輒什么“大團圓”“ 大觀園”“ 大結局”式的悲情激勵下的寫意，缺少外國文學中的“現實感”“冷靜思考”和“缺憾美”，而高平先生基本上是將故事的原貌給予真實的浮現，也深化了主題人物，在遵循傳統的“故事的發生（開端）——過程——高潮——結尾”的同時，也有一定的創新感，特別是在寫到臨近結尾的時刻，他適當地加入了一些佐料，使得人物的語言或故事的發展更具有靈活性，更像戲劇。讓我們看一下這樣幾段文字：

“兩家主人，都說不行！”

“我想到了，不用說了?！?/p>

“為什么呀？”格朗雪吉向著天空聲嘶力竭地大吼，喜馬拉雅的群峰都發出了回聲。

“我們是窮苦奴隸呀。”益喜拉姆的聲音很小，而且意外的平靜。接著就張開雙臂，撲向了格朗雪吉，把理解、寬慰、感激、愛憐全部投送到他的懷抱。

他們久久地緊緊地擁抱著，互相嘴貼著耳朵對話。

我再也不去求他們了。

“就像羊不再求狼，對吧？”

“對。他們就是讓我們成了婚，我們生下的孩子，也還是奴隸?！?/p>

“就是。我不給他們生小奴隸！”

“對，他們就是允許，也不給老狼生小羊?！?/p>

“誰稀罕他們的允許？”

“對，我們自己允許！”

“就是！月亮升上來，要誰允許呀？”

“太陽落下去，要誰允許呀？”

“溪水流到河里，要誰允許呀？”

“小鳥落到樹上，要誰允許呀？”

“你的心鉆進我的心，只要我允許?！?/p>

“我的身貼著你的身，只要你允許。”

他們就這么摟著說著，說著摟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又不知在什么時候他們都脫掉了袍子，益喜拉姆的小袍子鋪在地上，格朗雪吉的大袍子蓋在身上。就在河邊，就在龍須柳下。朦朧的月光是他們的酥油燈，喜馬拉雅山是他們的幔帳。

……

“一只尋覓食物的野兔，在雪堆的周圍劃著凌亂的爪印。他肯定看見了，在雪堆下面的一角，露出了兩個皮襖的袖口，一個寬些，一個窄些。它們像是張開的嘴巴，想喊叫，但是凍僵了，發不出聲音。它們又像是一對號角，要吹出凄厲的聲音，卻朝蒼涼的大地躺著，靜悄悄地，發不出音響?！保ㄐ≌f結尾最后一段）

小說中的主人公在作者的安排下最終走向自我覺醒和解放的道路，突破了傳統的那種一寫到底的做法，讓人類自由之美的痕跡落在了潔白無瑕的雪地上，也讓他們的美好愛情終于在高原的天空翱翔，多么讓人感到興奮與依戀，多么希望時光停留在哪里，多么希望自由的火花將這蒼涼悲愴的大地徹底燃燒，最后卻讓一只野兔去見證人世間的真情，其設計甚是精巧和出人意料，給讀者留下更加廣闊的思考余地，可見這篇小說的布局是不同凡響的。

（四） 精彩的描寫

小說在人物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心理描寫、場景描寫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特別是心理的描寫，把人物的特征和形象體現的十分到位。比如作者在描寫格朗雪吉在求兩家主人失敗后的一段描寫就很耐人尋味：

格朗雪吉在一個晚上，鼓起最大的勇氣，求見了兩家主人，沒有得到一點和益喜拉姆成婚的希望。他在冷風颼颼的曠野中站了很久，當他向喜馬拉雅瞭望的時候，才發現天上起了陣陣的烏云，月光時有時無，山峰也時隱時現，繚亂得如同自己的心情。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朝他壘在索巴莊園的高墻外面的小屋走去。一路想著：明天怎樣去對益喜拉姆說？怎樣才能讓她承受住對于婚姻的絕望？他們以后究竟該怎么辦？他覺得腳上的破靴子越來越重，像是底子沾滿了膠泥，筒子灌滿了沙子。忽然，有一首歌涌上他的喉嚨，這是他從小就會唱的一首歌，此時他特別想唱，他干咳了一下，終于沒能唱出聲來，只有讓哀婉的旋律從心底流過：“我若是雪水多好，可以到處奔流。當了主人的仆奴，連靴子也不自由！”

（五） 鮮明的人物形象

小說要靠人物來說話，一個成功的人物形象有時候會震撼一個時代，會影響一個社會群體，會教育一大部分人。在《喜馬拉雅山下的情侶》中，作者塑造的人物主要有四個：索巴老爺、達娃太太、格朗雪吉、益喜拉姆。在這些人物中塑造得最好的要算達娃太太，小說中這樣寫道：

格朗雪吉在達娃莊園的佛堂里見到了達娃太太，向她提出了和益喜拉姆成婚的請求。

達娃是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單身女人，聽到別人要結婚，臉上立刻浮出十分復雜的表情，喜悅、羨慕、嫉妒、悲憤、蒼涼……像萬花筒一樣在紅暈細嫩的皮膚下迅速地轉動著、攪拌著。

“這是喜事。她們母女也挺可憐的。”達娃微微側過頭去，望了一眼披滿了哈達的鍍金白度母像，“益喜拉姆家世世代代是我們莊園的娃子，結婚稅嘛，可以少交、緩交?！?/p>

格朗雪吉連連鞠躬說：“謝謝太太！可是我的結婚稅，索巴老爺非要不可?！?/p>

達娃一聽到索巴的名字，臉色立刻陰沉下來，皺起眉頭說：“那我就管不著了?！?/p>

“索巴老爺說，我要是交不起稅銀，可以落戶到您的莊園來。”

“啊？”達娃非常意外，“我歡迎你。索巴沒提什么條件嗎？”

“他說我走起路來快得像駿馬，干起活來力氣像牦牛，對鄉親脾氣好得像綿羊。所以他讓我告訴太太，讓您給他送一匹馬、兩頭牛、三只羊，外加我在他那里吃的十年的糌粑和鹽茶。他還說，這對太太您來說，不過是揪了身上的一根汗毛，撈了河里的一塊石頭?！?/p>

“啪！”達娃拍了一下小方桌，氣得直哆嗦，指著索巴莊園的方向說：“你去告訴那只老狼，我絕不會拔一根汗毛給他，他也休想從我的河里撈走一塊石頭！”

透過作者對達娃太太的簡要描寫，我們不難看出達娃太太的自私與貪婪。她在自己的丈夫去世后，深深地迷戀索巴強壯的男子體態，很快就和索巴成了親密的情人。她們兩人經過了“多少個甜言蜜語的日夜，多少次神魂顛倒的交歡”，但是當達娃得知索巴與她交歡只是想吞并她的財產，這時的達娃太太最終“從房柱上扯下一條哈達，纏在索巴的脖子上，像牽狗一樣將他拉出了自己的房間，然后山搖地動地關上房門，大哭了半夜。她發誓今生永遠不見索巴?！比缓筮@樣的丑事不會讓一個奴仆知道，一個富貴太太的好色、貪財、狹隘、陰險的臉孔最終躍然紙上。

從以上幾個方面我們已經初步了解，高平先生的短篇小說寫作已經做到了技術層面的融會貫通，已經進入了寫作的化境！

作者簡介：趙三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特邀評論家、甘肅省作協理事、天水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大地灣文學月報社社長兼主編。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