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太陽

蘇安的臥室窗臺上擺了一盆仙人掌。蘇安很久才會給它澆一次水，一次卻澆很多。如此養仙人掌還可以頑強地生存，蘇安覺得這很神奇，她有些心疼這樣省心的生命。

仙人掌是安小姐送給蘇安的生日禮物。安小姐原以為她會選一只狗或一只貓作為禮物，畢竟安小姐陪蘇安的時間不多。蘇安出乎意料地只選了一盆仙人掌。“它真丑”，安小姐皺了皺眉。蘇安只是笑了笑，握緊了手中的花盆。

安小姐是蘇安的媽媽。她更喜歡別人稱呼她為“安小姐”，蘇安曾問過她原因。“叫其他的會把人叫老的”，安小姐孩子氣地回答。蘇安失笑，搖了搖頭，安小姐杏眸一瞪，轉過頭去不理蘇安了。安小姐是美人，所以面含薄怒也是動人的。蘇安喜歡安小姐的眼睛，這是一雙典型江南女子的眼睛，眼波流轉里仿佛帶了氤氳的水汽，可謂美目盼兮。

北方的冬天是干冷的，十二月的寒氣刮過，割得蘇安的臉生疼。蘇安裹緊了衣服，加快步子往家趕。今天她買了許多安小姐愛吃的菜，希望和她一起慶祝自己的十六歲生日。想著安小姐的好手藝，蘇安笑了。

回到家安小姐接過菜進了廚房。蘇安盤著腿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暖氣開得足，蘇安舒服地打起了盹。安小姐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蘇安像一只貓一樣窩在沙發上的樣子。廚房里傳出燉湯的咕嚕咕嚕聲，電視里放著無聊的肥皂劇，安小姐的世界里卻只剩下了蘇安。她還記得蘇安剛出生時小小的一團。安小姐晃了晃頭，克制住了繼續想下去的欲望，搖醒了蘇安。

蘇安面對豐盛的晚餐，興奮得眼睛發光。安小姐看到她的模樣，微笑著用指尖輕點她的額頭。蘇安吃得興奮，也沒有在意安小姐一頓飯的沉默。待蘇安滿足地放下筷子準備夸贊安小姐的好廚藝，卻聽她說道：“蘇安，去和你爸爸住吧，放假就走。”蘇安一頓，沒有回頭，問：“已經定了嗎？”安小姐淡然說道：“是的啊。”蘇安咬了下嘴唇，長吸了一口氣，默默轉身，輕悄地回了自己房間。

蘇安十六歲之前沒怎么出門旅行過，就像她沒怎么見過父親一樣。安小姐不提，蘇安也沒有問過。蘇安沒有向安小姐要求什么，她一直安靜且乖巧地長大。安小姐是個好媽媽，盡管粗心大意，盡管她從來沒有告訴蘇安關于爸爸的事情。但蘇安一直很愛她。

蘇安和安小姐進入了冷戰，安小姐默默地為蘇安收拾行裝。她仿佛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給蘇安準備著，蘇安覺得她會把整個家都塞進那只嶄新的旅行箱里。蘇安覺得她帶上仙人掌就夠了。

臨行前的那天晚上，蘇安對安小姐說要早睡，很早回了房。

蘇安抱著仙人掌坐了整夜，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泛出亮色。蘇安不知道，安小姐在房門外，站了一夜。

安小姐沒有送蘇安，蘇安抱著大包小包，自己打車到車站。安小姐在窗邊站了很久，看著出租車消失在拐角處。她希望蘇安回頭看看，哪怕一眼，可是蘇安沒有。

蘇安覺得自己像一株孤獨的仙人掌，被遺棄在了沙漠里。蘇安一路風塵，到了父親所在的城市。這是一座比故鄉大很多的城市，有著繁華與熱鬧。蘇安挽著父親的手臂，逛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她拉著父親手撒嬌，仿佛任何一對平凡父女，她沒有想到可以與父親如此親密。

蘇安參加了父親的婚禮。她坐在喧鬧的人群中，看著父親與新娘接待賓客。新娘很美，蘇安想，婚紗真好看。蘇安出著神。她不清楚安小姐有沒有過這樣美好的瞬間。蘇安看著穿著西裝身姿挺拔的父親，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父親轉過身來，仿佛看見了人群中的女兒。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平靜，越過人群，越過喧嚷，一如他在她出生時見到她的眼神，是堅定的，是平靜的，是祝福的。蘇安對父親展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確定父親看見了她。父親抬手拭了下眼角，轉過身去，繼續向賓客敬酒。蘇安又想到了自己的仙人掌，我給它澆過水了，蘇安心里這樣念道。

蘇安想去江南一帶上大學，她想去看看安小姐的故鄉。高三一年蘇安拼了命地學習，每天與書山、題海、咖啡形影不離。她曾想給安小姐打個電話，告訴她繼母對她很好，父親很愛她，她很好，只是有點想吃安小姐做的西紅柿炒雞蛋。但是蘇安最終沒有打這個電話，她說不清楚是因為什么。

蘇安收到了心儀大學的通知書，在蟬鳴的六月。安小姐看到蘇安的通知書的時候哭了，蘇安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幼年時安小姐哄著因噩夢驚醒的她。

仙人掌依舊是小小的一株，但更加結實。盡管蘇安還是忘記按時澆水，它卻依然很向上地活著。對，向上，蘇安喜歡這么形容這盆仙人掌。

蘇安拒絕了父母一同要送她去大學的想法，她只允許他們送到站臺。蘇安捧著那盆仙人掌，背著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在父母為她搬行李上臺階的時候，蘇安發現父親竟穿了件老年款的灰色襯衫，他的鬢角也泛起了星星點點的白；安小姐呢，有些胖了，好看的杏眼邊浮著細細的紋路。

他們都老了，蘇安想。

父親一邊為蘇安削著蘋果一邊問，“安安你上學還要帶著個仙人掌么？”安小姐笑著打趣說：“這是安安的寶貝，她不放心。”父親和安小姐相視而笑。蘇安看著他們，心里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了。她說：“這是我的太陽。”

蘇安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父母站在站臺上。她張了張嘴，聲音被車窗擋住了。“再見”，蘇安在心里說。

蘇安的眼淚碎落在仙人掌上，仙人掌折射出青翠的綠色。

火車緩緩開動了。蘇安凝望著車窗，窗外是飛逝而過的城市，窗上映著自己模糊的輪廓以及一抹同樣模糊的青翠，那是蘇安的綠太陽啊。

（責任編輯 高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