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頤武是第一個受杰姆遜啟發而走向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中國學者。他的《第三世界文化:一種新的批評話語》是國內第一篇闡述中國后殖民情景的論文。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是中國后現代主義向后殖民主義的過渡,是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理論旅行的開始,研究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可以明確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的出場語境。
關鍵詞:張頤武;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后殖民理論
一、張頤武與第三世界文化理論
1989年底,杰姆遜的《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第三世界文學》譯文發表于《電影藝術》。此時,恰逢西方后殖民理論輸入中國,開始形成后殖民批評。由于這篇論文根據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立論,所以在國內引起重要反響。杰姆遜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規定成為中國后殖民批評的思想資源,學界就此提出了第三世界文化這一命題。張頤武是第一個受杰姆遜啟發而走向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中國學者。他的《第三世界文化:一種新的批評話語》是國內第一篇闡述中國后殖民情景的論文。[1]1993年出版的《在邊緣處追索》,是張頤武對第三世界文化理論進行總結的論文集。簡單地說,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是從自身的語言、文化和生存狀態出發,是一種以我為主、重新審視和思考的理論。[2]
從1989年至今,對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接受及批判,經歷了一個從熱情推崇到冷靜審視乃至批判的過程。張頤武倡導并實踐這一理論,主張思考自身的文化價值必須從本土立場出發,由此構建他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但他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提出后引起巨大爭議,理論界認為他雖然發展了杰姆遜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但走向了過激的民族主義。1995年,海外學者趙毅衡、徐賁與張頤武相繼在《二十一世紀》上發表論文,對此問題展開論戰。2月,趙毅衡發表論文《“后學”與中國新保守主義》,列舉了中國當代諸種文化現象,特別提到了張頤武等人的“后批判”,認為西方的“后學”在中國引起了新保守主義思潮。同時,徐賁在論文《第三世界批評在當今中國的處境》中指出,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非常引人注目,這一理論不僅涉及了很多當今在中國尚允許討論的對象,而且是唯一的以“對抗性”自詡的批評理論。同年4月,張頤武發表論文《闡釋中國的焦慮》,對趙毅衡、徐賁等人的批評做出回應。張頤武認為這兩篇文章帶有強烈的訓導色彩,是西方中心的文化霸權所生產的知識的一部分,恰恰將中國再度馴化為一個他者。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是中國后現代主義向后殖民主義的過渡[3],是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理論旅行的開始,研究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可以明確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的出場語境。
二、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思想內涵
(1)批評者的“位置”與“重寫”策略
批評者的“位置”與“重寫”策略主要側重于第三世界(中國)批評理論家的理論需要。雖然文學理論在二十世紀得到了高度發展,但一種西方中心的理論和批評話語滲入第三世界,使得本土文學批評話語并不能有效地進入學術話語之中,第三世界中的批評者往往用西方的價值標準來考察本土文學。張頤武認為第三世界的批評者不能脫離世界,必須把西方的理論納入批評視野,但在了解、進入西方批評話語時不脫離自身的語境,使用同樣的理論術語不意味著機械的模仿和運用,而是一個“重寫”的過程。
在確定批評者位置的基礎上,張頤武提出“重寫”策略?!爸貙憽辈呗园ā百|疑策略”和“重構策略”兩個部分。“質疑策略”重視西方理論在第三世界本文中的適用性問題,利用西方理論在本土語言與生存狀態中發現的盲點,從西方理論與本土本文的差異中發現新的洞見。而“重構策略”一方面要重視本土理論,發掘本土理論的全部潛能,如重讀《詩品》、《文心雕龍》等本土理論以獲得新的參照和洞見;另一方面植根于本土的語言與生存狀態,借鑒傳統經驗以創造新的理論話語。
(2)文學書寫與“人民記憶”
文學書寫與“人民記憶”側重于文學家的文學創作實踐。文學書寫與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本土性密切相關,對這一文化的探索必須從自己本民族的語言出發,母語“后白話”與超越“情節劇”意識是其主要途徑。張頤武認為,二十世紀漢語文學經歷了文言—白話—后白話的發展過程,“后白話”是漢語文學由現在邁向未來的轉折點,也是漢語文學新的發展起點?!昂蟀自挕睘槌健鞍自挕钡奈膶W傳統提供了可能,它的成熟與發展,應該寄希望于未來的漢語文學的更新和發展。
張頤武認為“人民記憶”生動地體現了本土歷史,是歷史記憶的無意識書寫活動,是漢語生命的最后棲居之所,也是第三世界本土文化最后的根據。張頤武從第三世界人民的生存處境出發,把第三世界中人民所經受的苦難同文學本文聯系起來。他認為第三世界文化重新尋找自身話語的關鍵和樞機是“人民記憶”,“人民記憶”是第三世界抗拒第一世界文化權力的唯一重要方面。張頤武從兩個層面對“人民記憶”進行探索,第一個層面是用批判與超越的立場看待傳統“情節劇”的表意策略。這里的“情節劇”是指十九世紀歐洲的一種音樂劇,后來泛指用再現的、逼真的方式表現特定的意識形態的表意策略?!扒楣潉 弊璧K了“人民記憶”的生成,因此,對“情節劇”的超越是表現“人民記憶”的重要途徑。第二個層面是突破印歐語系語法對本土語言的壓抑和束縛,更加深入地發掘母語的創造性和表現力,從母語的特殊表意方式中尋找第三世界中的“人民記憶”。
(3)超越現代性與“中華性”建構
超越現代性與“中華性”建構是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思想內核。現代性是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文化知識型的標志。在中國的語境下,現代性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它被看作是一種啟蒙與救亡工程,它主要指中國在喪失中心以后,為了重建中心,被迫用西方的現代性作為參照體系。[4]張頤武認為,從1840年以后,國家被不斷入侵,民族和個人生存面臨巨大危機,國人開始擺脫古典性的中心話語,追求西方中心的現代性。在追求現代性的過程中,中國遭遇了“他者化”。“他者化”被張頤武稱為中國現代性的最根本特征。他在重新考察中西百年的文化關系后,認為近代中國經歷了五次重心轉移,依次是技術主導、政體主導、科學主導、主權主導和文化主導,從這五次重心轉移中可以預見中國現代性開展與完結的必然命運。
張頤武在繼承、超越古典型和現代性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話語框架,中華性便是這一話語框架的核心。張頤武提出的中華性知識型是一個元話語系統,它是與現代性知識型相對抗而出現的。中華性知識型的目的是擺脫中國的他者性,消除現代性中的以時間線性為模型造成的差異。在中華性的基礎上,張頤武還提出了中華圈的文化版圖構想,他將中華圈分為四個層次,處于核心層的是中國大陸;中國臺灣、香港和澳門位于第二層;第三層是世界各地的海外華人;第四層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東亞以及東南亞國家。
以上是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思想內涵,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批評者的“位置”與“重寫”策略,主要針對第三世界(中國)批評理論家的理論需要;第二個層面是文學書寫與“人民記憶”,側重文學家的文學創作實踐;第三個層面是超越現代性與“中華性”,從思想史角度指向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思想內核。
三、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局限性
張頤武從獨特的理論視角重審中國文化,重新考察中西百年的文化關系,反思西方中心主義對中國本土文化的壓抑,為開拓本土文化中新的生存空間做出了努力。同時,張頤武強調中國本土文化文學的現實和中國文學傳統的獨特性,對建設中國文學理論和文化批評具有重要意義,有利于消除西化所帶來的“文論失語癥”。[5]但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也存在著相當大的局限性。
(1)三個世界劃分標準的混亂
法國人類學家阿爾弗雷德·索維最早提出“第三世界”這個概念,他認為自由世界與共產主義世界之外的區域便是“第三世界”。1974年,毛澤東提出的三個世界劃分理論把拉丁美洲、非洲和除日本以外的亞洲國家都看作“第三世界”。張頤武也在論文集中明確指出了他的三個世界劃分標準,他認為“第三世界”是指多數的、現階段處于不發達狀態的國家。以上不同的劃分標準,會導致對具體國家定位的混亂。被定義為“第三世界”的每個國家之間并沒有相同的殖民經歷和被侵略的歷史,它們在歷史文化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無法構成具有內在統一性的理論對象。有人甚至認為劃分標準的混亂將直接導致第三世界文化概念的失效。[6]
(2)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
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直接理論來源是杰姆遜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杰姆遜的《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由張京媛翻譯,發表于《電影藝術》,其后在各個領域產生廣泛影響。雖然這篇論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本土性、中華性的建構,但它與誤譯的“民族寓言”觀存在著復雜而悖論的聯系。[7]通過對比英文原文與中文譯文,可以發現杰姆遜的民族寓言觀被誤譯了。英語原文中與漢語“寓言”一詞對應的有兩個單詞,allegory和fable。張京媛將文中多次出現的allegory與fable都翻譯為“寓言”是不合適的,按照姚新勇的看法,將allegory翻譯為“諷喻”更為恰當。誤譯所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被誤譯的核心詞——“寓言”喧賓奪主,被中國學界用來進行中國本位性的系統化理論改造。張頤武是受到杰姆遜啟發而走向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的第一位中國學者,他自然受到這篇論文的影響,發文極力推薦具有民族寓言性質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宣揚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的二元對立。二元對立會導致本質主義,而本質主義必定引導民族主義。由此,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不可避免地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
(3)忽視文化分層和階層之間的文化矛盾
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對西方的后殖民理論來說,它的關鍵是反壓迫。雖然張頤武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同樣具有對抗性,但他的批評理論是中國式的文化批評,他從文化普遍性的角度分析當代中國文化,而不是從主流與邊緣的角度分析國內的文化霸權與文化支配。這種從文化普遍性出發的批評方式忽視了文化分層,沒有關注到各個階層的文化具體性和各階層之間的文化矛盾。如前文所述,張頤武認為第三世界文化尋找自身話語的關鍵和樞機是“人民記憶”。從他對“人民記憶”的闡釋可以看出,他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忽視了中國社會的文化分層和階層之間的文化矛盾。富商與貧農、知識分子與文盲之間的“人民記憶”就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因而也就不奇怪會有人認為,當代作家對“人民記憶”的挖掘其實是對中國歷史權威話語與當代新權威話語的解構,它改寫了正典歷史,呈現歷史的另一方面,其所指不是張頤武所說的第一世界,而是中國的文化權威[8]。
以上主要闡述了這一理論的局限性。三個世界劃分標準的混亂可能導致第三世界文化概念的失效,誤譯的民族寓言觀使知識分子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人民記憶”等概念忽視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文化分層以及階層之間的文化矛盾。
四、結語
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政治經濟狀況的改變,民族性、本土性、失語癥等關鍵詞雖然一直被學界所談論,但并未就此提出完整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張頤武發展了這一理論,賦予第三世界文化理論更多的含義與使命,但他提出的諸多理論設想并未實現。如構建“中華圈”的偉大宏圖,在90年代以后,再無人提及。中國的第三世界文化理論作為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理論旅行的起點,它的提出本身就是時代的產物,反應了特定時期的知識分子在后殖民語境下的復雜處境,表現了以張頤武為代表的知識分子闡釋中國的焦慮和重建本土性文化的強烈意愿。雖然第三世界文化理論自身有著無法消解的邏輯悖論,但我們可以把第三世界文化理論看作一個基點,用這一基點來反思西方理論在中國的接受,立足于我國特定的文化現狀,把國內、國際文化問題結合起來,避免偏激的民族主義傾向,重視中國社會現實的文化分層和各階層之間的矛盾,以建立有利于自身發展的文化批評。
參考文獻
[1] 趙稀方.后殖民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 張頤武.在邊緣處追索[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
[3] 趙稀方.中國后殖民批評的歧途[J].文藝爭鳴.2000:5
[4] 張法、張頤武、王一川.從“現代性”到“中華性”——新知識型的探索[J].文藝爭鳴.1994:2
[5]、[8] 章輝.當代中國“后殖民批評”論析[J].中國文學研究.2008:1
[6] 李世濤.對第三世界文學(文化)理論及其在中國接受的反思[J].學習與探索.2005:1
[7]姚新勇.“第三世界文學”:“寓言”抑或“諷喻”——杰姆遜“第三世界文學理論”的中國錯譯及其影響[J].南方文壇.2013:1
作者簡介
彭梅(1995.07-),女,漢族,現就讀于揚州大學文學院2017級文藝學專業。主要研究方向:審美文化研究。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