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王兆屹
耶魯大學著名學者塔克女士(Mary Evelyn Tucker)與其丈夫格瑞姆先生(John Grim)應邀到中國參與第六屆“嵩山論壇”,順便到黃河科技學院生態文化研究中心訪問并開展學術交流,并為我們帶來了他們花費10年精力制作的專題影片《宇宙之旅》(Journer of the Universe),這是一個翻譯成中文的版本,在中國還是首次放映。
M.E. 塔克還擔任美國德日進學會副主席、哈佛著名論壇“世界宗教與生態論壇”主持人、《世界宗教與生態》叢書主編。她曾經出版過許多著作,如《氣的哲學》《儒家與生態》《日本新儒家中的道德與精神教化》《塵世的驚異——宗教進入它們的生態階段》等。M.E. 塔克是一位思想型的學者,她尤其關注人類的精神生活與當代人的命運,對宗教有深刻、獨到的研究,在美國積極推動生態與宗教對話,取得了豐碩成果。她還對中國傳統文化情有獨鐘,尤其關注在生態維度上闡發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為向世界介紹、推廣中國的儒家、道家文化哲學做出了杰出貢獻。
《宇宙之旅》講述的是關于宇宙與生命的故事。影片開端便提出:宇宙與生命作為一個整體,它從何而來,為何而來,這是一個始終困惑著所有人的問題。從一個中國生態文化研究者的眼光看來,《宇宙之旅》探討的乃是“天人之際”的終極問題,即關于“人與自然”的問題,我將其稱為“元問題”。司馬遷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中就涵蓋了對于天道、天命、人世、時代的綜合思考。《宇宙之旅》在不足一個小時的播放中,對宇宙自然的演變更迭及其與人類歷史之間的關聯糾結,尤其是對當代發生的人與自然的嚴重沖突,做出了視野宏闊、思維超前、制作精美的形象表述,既生動直觀,又深刻細密,一覽之后,便留下深刻的印象。
宇宙,如果有一個開始的話,它是如何開始的?主持人、同時也是這部影片的編導者之一的布賴恩·托馬斯·斯懷默(Brian Thomas Swimme)在漆黑的屏幕上猛然擦燃一根火柴,耀眼的火光頓時照亮整個屏幕。于是,140億年前的宇宙進化就這樣開始了!這就是科學界設定的“大爆炸”“大爆發”。主持人還會吹起一只紅色的氣球,氣球在漸漸變大,這就相當于我們的宇宙仍在以一定的速度膨脹擴展。而這個速度如果放慢,氣球就會萎縮坍塌;如果過快,那么氣球就會爆裂毀滅。僥幸的是,宇宙這只“大球”目前還在有序、有節地運轉,生命也就隨之誕生了。
生命的誕生與宇宙進化的結構與速度是一致的,用中國人的話說,是“天人合一”。
在影片的編導者看來,宇宙間億萬星系的誕生,與地球上生命的出現、人類的出現有著必然的聯系。宇宙、地球、生命、人類是一個運轉著的有機整體。影片斷言:太空中的星星是有生命的,它們不斷地誕生、成長、死亡。天上的星星擁有內在的智慧,是萬物之源,世界上的許多文明都曾為夜空中的星光所震撼,從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到現代畫家梵高,都認為星星是神圣的。人類的生命是星星——也就是宇宙所賦予的,因而,星星也是人類的祖先,是人類文明產生的基礎。

圖1 水星凌日奇觀

圖2 深空中的星系
塔克的這些近乎高深的見解,對于中國古代的文化人和沒有文化的草民,卻都不陌生。早在畢達哥拉斯出生之前,中國土地上的先民就在《詩經》中滿懷深情地歌詠著天上的星星。《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鄘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宮。”《唐風·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大雅·云漢》:“倬彼云漢,昭回于天。王曰於乎……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無贏。”先民的吃穿住行無不與星星相關。宋代的李清照在她的詩中寫道:“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這就是影片中所說的:人們是圍繞星星的運轉與秩序來安排自己的生活的。
如果說《宇宙之旅》較之以往的許多闡釋宇宙、天體、太空、自然奧秘的科普影片有所不同,那就是它時時處處將宇宙的誕生與人類的出現結合在一起,將宇宙的秩序與人類的存在糅合在一起,將自然的命運與人類的命運聯系為一體。這是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一種由生態學世界觀導引的思維方式。
影片講述道:在140億年的宇宙自組織及其演化中,不但孕育了星系、地球、生命,更孕育出人類。而人類的出現開始使問題變得復雜起來。這是由于人類創造出一種超越了生物本能的力量,即語言與符號的應用。這使得人類不但擁有了其他生物不具備的沉思與反思能力,而且使人類有能力將不同地區、不同民族、不同時代的實踐經驗、精神產品、思想結晶匯合起來、濃縮起來、積聚起來。人類通過教育這種文化遺傳的方式,將自己的思想意識傳播、流轉下去。影片斷言:就如同原始物質的集聚導致星系出現一樣,人類在包括情感與理智在內的觀念世界,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小宇宙”,人類也因此竟至成了宇宙的大腦和心臟!我猜測,這也就是夏爾丹·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年)深為關注的地球的“精神圈”(Spiritual Sphere)。
格瑞姆、塔克夫婦是美國研究德日進的首席專家,分別是德日進學會的主席、副主席,他們的學術思想深受德日進的浸潤,甚至可以說他們虔誠地繼承了德日進的衣缽。
德日進是法國科學院院士、古生物學家、哲學家、宗教思想家。在西方學界,他被視為當代最偉大的思想解放者之一。關于德日進的研究方興未艾,他的名字正變得可以和弗洛伊德相提并論。
德日進與中國淵源甚深,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他曾在中國從事古生物學的田野考察與研究達20年之久,是中國古脊椎動物學的奠基者和領路人。他指導了中國最早一批地質考古學者,丁文江、翁文灝、李四光是他的朋友,賈蘭坡、裴文中是他的學生,他的主要著作也都是在中國完成的。從他的中文名字“德日進”——“厚德載物”“與日俱進”,也可以看出他對中國文化的傾心。令人惋惜的是,長期以來,德日進在中國卻備受冷落,很少有專門的研究。
20多年前,我接觸到德日進也不是從他的著作,而只是從德國學者G.R. 豪克的《絕望與信心》一書中得到的吉光片羽:“精神圈”(有時也稱作“心智圈”“智慧圈”)。①G.R. 豪克:《絕望與信心》,李永平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218頁。這成了我的生態文化批評研究的一塊基石,并寫進了我的《生態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中。此后,夏爾丹·德日進的肖像就和亨利·大衛·梭羅、奧爾多·利奧波特、蕾切爾·卡遜、詹姆斯·洛夫洛克一道,作為世界生態運動的先驅,被高高懸掛在我的研究室的墻壁上。
德日進把宇宙的演變過程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加以研討,他認定物質與精神的對立、質與量的鴻溝、無機物與有機物的界線,是完全不存在的。物質與生命、物質與精神一開始就具有內在的聯系,“生命的種子”(Previe)、“意識的微粒”(Grans de conscience)早在在生命體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用德日進的話說,他的理論指向在于“將精神和物質結合起來,放在一個合理的透視里”,“在我們生存的物理與道德的兩岸間建立一座橋梁”。①《德日進集》,王海燕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91、219、220頁。
這無疑也是影片《宇宙之旅》編導制作的努力方向。
但《宇宙之旅》并未停留在對于德日進學說的解讀,而是接著德日進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德日進在1955年去世。晚年的德日進已經意識到,人類這種高等智慧生物具備了“自由、預見未來、計劃和建設”的強大能力,人類的科學技術開始有效地覆蓋“整個地球的表面”,大自然里“最后的空白消失了”,高度的社會化過程已經將地球上的人類“編織進一個有機聯系的網絡”,一個“全球化的階段”已經開始。對此,德日進不無隱憂:“這是一種十分危險和艱難的境況,因為它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充滿了生死攸關問題的世界,無數的生靈擠靠混同在一起,簡直喘不過氣,飲食、衛生、神經上的放松都是問題。”②《德日進集》,王海燕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91、219、220頁。于是,他呼吁應該建立“一種新的地球倫理學說”。③《德日進集》,王海燕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91、219、220頁。
德日進離開這個世界已經60多年,地球上生態狀況的惡化已經遠遠超乎這位生物學家的想象,《宇宙之旅》的編導們對此有著切膚之痛,因此,影片的后半部,實際上就是在著力構建這種“新的地球倫理學”,這也是一種人類生態倫理學。
影片通過生動的畫面展示:近代以來,人類這個能夠把想象變為現實的造夢物種,憑借其對于超自然符號系統的運算與操作,憑借符號構造物的凝聚與傳遞,已經迅速改變了地球上的一切,從地表上的山川河流,到物種內部的基因編碼。人類超強的自信心不斷地自我膨脹,自己儼然成為上帝,自信變成了狂妄自大。在遠古時代,生命發明了符號意識,如今符號意識卻反而控制了生命;宇宙孕育出人類的身體和靈魂,而現代人類卻背離了宇宙精神。自然,反倒成了劣于人類的東西。
憑借現代科學技術,人類已經變得與地球本身一樣強大,人類的行為已經足以改變這個星球上的物理狀況、化學狀況、生物狀況,甚至還在改變生命的動力學、地球進化的動力學。這也就是學界漸漸承認的,地球已經進入“人類紀”(Anthropocene)。由于人類不負責任的開發行為,地球的冰冠在紛紛融化,珊瑚礁在紛紛白化。現代人為了一己的利益最大化,正在大規模地摧毀海洋、摧毀森林、摧毀其他異己的物種,耗光一切不可再生的能源,在地球上釀造出巨大的生態災難。
影片指出:人類是宇宙的大腦和心臟。讓人痛心的是這個大腦、這個心臟患上了疾病,而且是嚴重的疾病:心梗阻、腦中風。
人有病,天知否?宇宙也許會逐漸調整自身出現的偏差,那樣可能需要的時日太長,而且最終給人類帶來的后果將是更慘烈的。對于人類來說,當務之急則是發揮更高一級的智慧,將自己的符號意識觀念系統,即包括科學技術在內的文化與文明調整到與宇宙進化相和諧的層面上來。這或許也就是德日進期待的“新的地球倫理學”。
人類的這種“大智慧”在哪里?我又想起梭羅的話:這個時代有必要匯集各個民族古老的生態智慧以應對日益險惡的生態危機。在觀看M.E. 塔克、J. 格瑞姆、B.T. 斯懷默編導制作的《宇宙之旅》的過程中,我不時會感受到影片中充盈的中國古代文化元素。
影片中講到生命是宇宙物質自組織的結果,星星是我們的祖先,地球是造物的子宮,生命以及人類的出現是一種必然。這種“宇宙圖景”和《老子》一書中把孕育萬物的“道”喻為“玄牝”、視為“萬物之母”是一致的,與中國古代哲學中“天地人”的關系也是一致的。
影片做出一個很奇特的判斷:人類的特質源于動物幼崽時期的心性,人類的本性基于對動物幼年時期心態的延續。這使我想到《老子》一書中寫下的“如嬰兒之未孩”“復歸于嬰兒”“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是將“赤子之心”“嬰兒之性”視為人的天性、本性加以推重的。只不過在影片中,人類的這種“孩子氣”除了擁有“天真”“單純”的一面,還有其“幼稚”“不成熟”的一面,因此人類不可自作聰明、任意而為。
德日進打破物質與精神、無機物與有機物的界限,把宇宙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認定物質與生命、物質與精神一開始就具有內在的聯系。影片編導者繼承了德日進的這一思想,認為宇宙的誕生,與地球上生命的出現、人類的出現在同一個有機運轉的過程中。影片用生動畫面展示:人類的起源可以追溯至140億年前宇宙的誕生,與宇宙間萬事萬物一樣,人類也是由相同的能量和元素所構成;人類的出現離不開40億年前地球上產生第一個單細胞,人類的激情來源于脊椎動物的進化,人類的惻隱之心應是億萬年前生存于海洋中的早期魚類之間的同情心的延伸。一句話:從遺傳學來看,人類是一切生物的表親!這也就是中國古代道家經典中講到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①《莊子·齊物論》。亦即后人所說的“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也正是基于此,塔克夫婦講到人類起源時不說600萬年,而喜歡說40億年,那是地球生命進化的歷史年代,人類與地球上的所有生命是一體的。
從中國古代“天人之際”的理論看,人性通往天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②《孟子·盡心上》。人性即天性,人心、人性的源頭在天,在宇宙。③參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17、143頁。孔夫子言說的“天”,相當于“宇宙最高的道德秩序”,近乎西方宗教中“有意志的上帝”(the supreme moral order in the universe)。④參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17、143頁。至此,中國古代宇宙論中“天人合一”的哲學與德日進關于宇宙與生命共一體的理論就已經遙相呼應起來。
這種天人合一的宇宙論,作為中國古代道家文化、儒家文化的理論核心,在宋代大哲學家張載的《西銘》一文中得到完美地表述:“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⑤《張載集》,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2頁。對此,魏義霞已經有相當詳盡的解說:依托于宇宙秩序,人與萬物同處于天地之間,具有共同的根基和本原。天地是人和萬物共同的父母,奠定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證實并強化了人與萬物的親緣關系,加固了宇宙秩序與社會秩序之間的聯系。把他人當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同胞,視萬物為自己的親密伙伴,是人與生俱來而無法選擇的行為追求和交往方式。人在天地之間的特殊處境不僅決定了人與萬物的親密無間,而且決定了人有責任處理好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①參見魏義霞:《張載〈西銘〉解讀》,《光明日報·學術版》2010年12月20日。“天人一氣”“乾父坤母”“民胞物與”“愛民惜物”,既是天道,又是人情。以上命題,我們在這三位美國學者精心制作的影片《宇宙之旅》中,全都可以親切地品味到。
自20世紀中期以來,人類正面臨著祖先們從未遇見過的群體挑戰。隨著自然環境的破壞越來越緊迫地危及人類的生存,諸如哲學、美學、歷史學、社會學等人文學科開始將目光轉向生態學,而一貫作為自然科學的生態學也開始關注人類自身的問題,關注人類自身的精神問題。這就是杜維明先生在世紀之交指出的“生態學的人文轉向”,他認為這或許才是人類走出困境的一條可行之路。深諳中西文化底蘊的杜維明先生指出:“人類宇宙統一的世界觀通過強調天人之間的互動共感唱出了不同于當代中國世俗人文主義的曲調。就重估儒家思想而言,這種世界觀通過強調人與大地之間的相互作用標志著儒學的生態轉向。”②杜維明:《對話與創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3、216頁。同時,杜維明還援引了M.E. 塔克的話說:“儒家天、地、人三才同德有賴于三者渾然天成并且充滿活力的交匯。不能與自然保持和諧,隨順它的奇妙變化,人類的社會和政府就會遭遇危險。”③杜維明:《對話與創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83、216頁。
M.E. 塔克這位西方學者希望通過與東方古代生態文化精神聯手來拯救現代文明的危機,這不僅在《宇宙之旅》這部專題片中得到生動體現,在她為我的《陶淵明的幽靈》一書的英文版撰寫的序言中也同樣表達了這一意向:
陶淵明辭世已經1600年了,地球早已今非昔比。在如今這個被稱為“人類紀”的時代,地球各處均已遍布人類足跡。陶淵明對自然的神秘回應有著獨到的見解,他給我們提供了一條線索,將我們編織進生命之網。
如今,生態破壞嚴重,社會支離破碎,人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去探索在支撐人類安身立命的浩瀚宇宙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而陶淵明用其簡明凝練卻又氣象萬千的語言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闡釋:“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進一步了解這位中國偉大詩人陶淵明,與他開懷對飲,與他品詩賞樂。那么,就讓陶淵明帶領我們,回歸自然、回歸宇宙吧!④Shuyuan Lu, The Ecological Era and Classical Chinese Naturalism—A Case Study of Tao Yuanming, Spriger, 2017.
專題片《宇宙之旅》在放映結束時,主持人B.T. 斯懷默說道:
宇宙用身體孕育了人類的身體,宇宙的動態自組織孕育了人類的靈魂。在140億年的時間長河中,星系將自己轉化成山脈、蝴蝶、巴赫音樂、你和我,這些流進我們血脈的能量,可能會讓地球的面目煥然一新!我們屬于這里,我們正在撰寫宇宙的新篇章。
伴隨著他那渾厚的男中音,畫面上是一艘朝著茫茫大海行駛的“夜航船”。同時,美麗的地球承載著人類也正向宇宙深處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