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徐顥

湘繡,與蘇繡、蜀繡、粵繡一起并稱中國四大名繡。湘繡帶有鮮明的湘楚文化特色,作品極具真實感,有“繡花能生香,繡鳥能聽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的美譽。
2017年11月6日,長沙,在湘繡傳承人劉雅的個人藝術展上,展廳中央引來不少參觀者駐足驚嘆:眼前8米的真絲透明緞一半垂直懸于空中,一半鋪落于地面,刺繡的落葉,宛如在空中回旋、飄落,與地面的真實落葉融為一體,傳統湘繡技藝的精湛絕妙攜秋涼葉落的意境穿越而來。這幅作品起名《葉·落時》,是劉雅在湘繡寫實基礎上創作的以“幻與真”為表現主題的當代刺繡裝置藝術。
展廳里還展示了劉雅其余30多幅湘繡作品,是她回歸湘繡13年間的所有成就,每一幅都是她游刃于傳統技法與現代藝術中追求極致的嘔心之作。作品《銀虎》《母愛》中鬅毛針、花游針、摻針等數十種湘繡傳統針法可見一斑;《唐卡文殊菩薩》《水彩風景》《鳳呈祥》增加了對工筆重彩、油畫、水彩畫等厚重色彩技法的形式表現,師古又不泥古;單面繡《歡喜》將白描的莖葉、渲染的花鳥相結合,一種虛實相交的審美情境油然而生;《花雀》,繡制了一只棲駐于枝頭的鳥雀,所棲駐的樹枝在畫面中若隱若現,與多種針法結合單色絲線表現的鳥雀,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以“未竟之作”的感覺。
“行走的絲線”,是劉雅為自己的湘繡作品展和作品集起的名字,10年前就已準備好了。對于幼時學藝,后又游離于湘繡之外,最終再次回歸湘繡的劉雅而言,“行走”是她人生的一個主題,一個區別于傳統繡娘在閨閣之中享受刺繡靜好歲月的主題。這根不斷“行走”的絲線正如她的人生經歷一般,百轉千回卻又百折不撓,終將最美的時光景象呈現于此。
20余年前,湖南省株洲市清水塘街道兩側眾多的古玩、文化用品商店之中,一間不足10平方米,名為“湘女繡莊”的小店,專門售賣湘繡新品,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它的主人,是湘繡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湘繡界的國寶級人物柳建新——劉雅的母親。柳建新曾供職于湖南省湘繡研究所,是系統掌握鬅毛針核心技法的代表性傳承人。在湘繡中,傳統技法鬅毛針通常用來繡獅虎,它能使絲線看起來像毛發一樣,一頭扎在肉里,一頭看著特別蓬松。
在劉雅的記憶里,家族祖輩的女子們多以刺繡為生,“從曾外婆、外婆和姑婆,到媽媽,再傳承到我這一輩,已經是第四代了,我從小的生活就離不開針線穿梭飛舞的畫面。”湘繡是劉雅兒時的“玩伴”,是她無邪歲月里的“童話鎮”。“三四歲的時候,我常去媽媽所在的湘繡大樓的車間玩。湘繡大樓當時是湖南的一張名片,時常會有外賓參觀,我被媽媽藏在被架起來的繡布下面,偶爾一仰頭,看到外賓正取下眼鏡湊近繡布,我還會擺手打個招呼。”
“母親熱愛繡花,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一做就是一輩子。”湘繡源自國畫,柳建新得到湖南一位名畫家真傳,素描和工筆畫皆有扎實的功底,是最早一批既會畫又會繡的繡娘。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條件,母親會利用業余時間畫繡稿,放在銷售陳列館代賣,5塊錢一張。母親畫畫是劉雅最安靜的時候,不再蹦來蹦去,而是雙手支起小臉,在一旁看得出神。劉雅從小在刺繡中長大,雖不曾正式學藝,但湘繡的一針一線,早已密密織入,成為她的天生習得。一次,母親剛繡了個老虎,八九歲的劉雅便拿起繡針在老虎額頭繡了個“王”字,此番調皮的舉動并未受到母親的責備,反而成全了劉雅的“首繡”。大三暑假,劉雅嘗試亂針繡出兩幅繡品,放在母親的繡莊,居然一個月之內就賣掉了,其中一幅還賣到5000元。這讓劉雅對刺繡的興趣大增,大四臨畢業,經濟學專業的劉雅提交了畢業論文:湘繡的發展和當下市場現狀。答辯會上,劉雅信誓旦旦:希望自己將來能為中西文化的合璧做些事情。回到寢室,她又自嘲:太大言不慚了,我能做些什么呢?
盡管從小對湘繡耳濡目染,但劉雅并沒有被母親引導成為一名湘繡傳人,母親堅持送她出國學習,讓她成為家族里唯一一個留過學,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但傳承,似乎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在劉雅的生命中,一直有兩條線,一條親歷自己的成長,一條則見證母親在傳承湘繡過程中的曲折,伴隨的是湘繡作為非遺項目的演進、生長。
1996年,柳建新注冊自己的繡莊,湘女繡莊成為第一家湘繡民營企業(現已被認定為湖南省老字號)。當時市場繁榮、人工費低廉,繡莊生意很紅火,鼎盛期有四五十名工人,月營業額逾十萬元,湘女繡莊成為湘繡名副其實的第一批弄潮兒。母親立下開店宗旨:世世代代誠信,要繡就繡最好的湘繡。2000年初,劉雅出國留學,母親的繡莊也順風順水,兩條線平行向前,似無交集。
進入2004年,越來越多的繡莊涌入,無序競爭愈演愈烈,勞動力成本激增,低成本營銷猛烈沖擊著湘女繡莊,經營狀況每況愈下。母親的艱難和抱怨時不時傳到劉雅耳朵里,可當時的她,正忙著走遍歐洲,感受油畫的明快色彩,領略精致唯美的異國文化,接收全世界的新鮮事物。“在歐洲,每一棟樓都有著鮮明的當地風格,有著百年老宅的范兒,但其實每一塊石頭都沒有超過50年的歷史,再想想我的家鄉長沙,千年古城在經歷過幾場大火之后面目全非,成為千城一面的水泥森林,昔日的古城文化難覓蹤跡。我們崇尚的實用主義,導致現代人對于傳統文化普遍缺乏傳承和保護意識。” 劉雅在異國行走中的思考里隱藏著對于像母親這樣的傳統手藝人現實境遇的擔憂和反思。
2005年,劉雅的父親罹患癌癥,母親開始獨力支撐繡莊,經營一下子亂了套。在劉雅眼里,母親是個純粹的手藝人,如今離開了父親,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片茫然。而此時的劉雅已落戶北京,就職于世界五百強企業,有車有房也結了婚,生活剛安定下來。
四代傳承的祖業,身為獨女,劉雅面臨選擇:是繼續留京做金融白領,還是回湘幫母親打理繡莊?如果她選擇前者,老祖宗的傳承恐怕就此斷裂。于是2005年底,劉雅只身回到長沙,將自己的婚姻狀態切換成“異地”,26歲的她決心回歸成為湘繡鬅毛針法第四代傳人,從那天起,她的現世安穩轉變為“在浮躁、喧囂、掙扎、彷徨中堅持”。周邊流言四起,有人說她是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成了“海帶”,有人說她年紀輕輕就貪圖安逸,投靠母親……“沒人相信我在北京混得不錯。”劉雅感到崩潰。
不過,她最需要面對的,是技藝的生疏,一切需從最基礎的分絲劈線學起。刺繡創作成了劉雅生命的重心,她多次前往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等專業學府充電,沒日沒夜地學習。可是,即使再忙碌再充實,劉雅還是避免不了“外表瘋狂、內心彷徨”——“因為想念老公和孩子,每晚都是哭著睡著,在別人眼里我是不接地氣的海歸,完全靠老公養。跟媽媽時不時還有工作上的矛盾,我反復問自己:兩代人的付出,究竟得到了什么?”唯有在刺繡中,她才能放空自己,拿起針線,針線成了畫筆,在繡地上自由行走、穿梭、宣泄、表達……
刺繡,作為一項民間手藝,有著鮮明的地域特點,承載的是民俗文化。“江浙的繡娘,溫婉的氣質由內而外,所以蘇繡給人感覺優雅秀美,湖南的繡娘大大咧咧,‘女漢子’性格,手頭功夫自然不矯揉造作。”敢為人先的湘人特質讓湘繡在四大民繡中水平更高一籌,風格質樸狂野,追求技巧上的極致,更講求圖案色彩搭配,所謂大俗即大雅。
劉雅是個急躁性子,可偏偏刺繡燥不得、急不來。一根絲線分兩股,一股又分64絲。分線很費時間,用一根絲來刺繡,絲有多細,繡女的心就有多細。一幅湘繡,往往有著幾十種針法,幾千個深深淺淺的色階,一針一線地游走,短則耗時數月,長則磨礪數年。其間若是亂了技法,或是錯了顏色,是極為麻煩的事,因為絲線覆蓋不一定能挽救,而返線則易毀壞底布,稍有不慎可能前功盡棄,只得重開篇章。劉雅每天在繡莊至少堅持五六個小時,她說自己只有在繡針的時候最開心。沉浸在刺繡中的劉雅,安靜地像一幅畫——獨坐繡屏前,素手引針線,凝眸繪花鳥,不計眼前幾個春秋掠過。
湘繡是湖南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湖湘人最值得驕傲的一份精神財富。不過,打上了“非遺”標簽的東西都屬于過去,注定小眾。在劉雅的解釋里,“所謂非遺,不過是非常容易被遺忘的東西”。
而劉雅努力嘗試和改變的,正是為了要讓這份過去的東西活在當下,讓更多的年輕人接受。在繡品主題的選擇上,她喜歡所有跟生命有關的東西,花花草草都可能成為取材對象,絕不囿于傳統主題的動物或富貴牡丹之類,她認為“技藝無新舊,趣味有高低。傳統的工藝美亙古不變,如何把技藝放在作品上,傳統與創新結合,技法配上好的畫面就是好的作品”。
湘繡中,針線就是畫筆,好的畫面須搭配恰到好處的畫法、用色和技法。傳統的湘繡鄉土氣息濃厚,配色偏民俗化,重大紅大綠,屬于“過去的東西”。劉雅年輕,又留過洋,創新與傳承在她的湘繡作品中交相呼應,體現出更多的變化與融合。相比于傳統湘繡的濃重色彩,她更喜歡清新淡雅的風格,底布上有著更多的留白。傳統湘繡一般以真絲為地、蠶絲為線制作而成,劉雅則不囿于傳統,嘗試以不同材料施針。較早的作品《銀虎》,以蠶絲線繡于苧麻布之上;后期以張大千藝術作品為基礎創作的繡品,更是以本地多見的夏布為地。地材的粗獷與繡面的光潔,形成鮮明的對比,突破了人們對于傳統湘繡的想象,“夏布顏色偏黃,粗糙古樸,襯托出絲線的光滑細膩,雅致得像一幅古畫,很有歲月感。”劉雅與母親合作的《銀虎》,融合了傳統與現代元素,這幅長寬均為1.4米的湘繡,采用西方的油畫布,摒棄了傳統湘繡中以黃色為老虎毛發的風格,取代以黑白素描的形式,劉雅巧妙地運用了冷暖、深淺等不同色調的黑白灰,輔以傳統的鬅毛針等多種技法,耗時一年多,最終呈現出一只生動又獨特的銀虎。作品《銀虎》《母愛》獲得中國工藝美術“百花杯”金獎,《母愛》同時榮獲國際手工藝精品銀獎并入選國家博物館“2016中國當代工藝美術雙年展”。
劉雅說,繡每一副作品都是一種沖動,其間會不停拷問自己,為什么要這么繡。很多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的異想天開會不會導致全盤皆亂,畢竟對于湘繡而言,一針一線,都是匠心獨運,承載著刺繡者的光陰。
如今的劉雅,身兼數職,大師、匠人、老板、策展人,懂藝術也懂美術,外語又好,這些特質加上行走世界的經歷讓她成為湖湘文化輸出的一張名片。作為湘繡杰出代表,她受邀出訪了英國伯明翰、美國拉斯維加斯、法國拉多謝爾、瑞士、列支敦士登、葡萄牙里斯本、法國巴黎、日本等國家和地區,并在當地舉行作品展覽、文化交流和現場刺繡展演。多幅湘繡創作榮獲國家級、省級最高獎。她在每一副繡品中都融入不同的美術元素,從西方油畫到中國青花瓷,從寫意山水到工筆畫,創新讓傳統煥然一新,精湛的百年技藝傳承引來嘖嘖贊嘆,“每當聽到那些外國人用不同的語言贊嘆我的作品時,總有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劉雅向記者描述了一次奇妙的異國緣分:“2016年9月的一個周末,小區保安突然通知我說有個老外找我,原來是在瑞典看過我展覽的一個商人,專程飛來長沙找我,真是嚇我一跳。”
在長沙,劉雅投資成立了柳建新刺繡藝術博物館,是湖南省首個私人湘繡博物館,展覽著母親柳建新和自己的上百件湘繡作品。館內開設DIY體驗中心、文創中心和中長期培訓課堂,承擔傳承、普及湘繡的功能。建館參展、對外宣傳、創造“精神GDP”,這是劉雅目前為非遺項目湘繡選擇的一條工業化時代的生存之道。
“我堅持這條路,未必不是一條路,將來可能也是條康莊大道。”她自然無法忽視產業化對于手工刺繡的沖擊,也曾經在困窘中探索產業化道路。比如,將人工繡與機器繡相結合,由人工研發走線、色彩和圖案,由機器來走針,效果模擬八分像,但很快發現此路不通——“我自己做不了,需要一個團隊”。曾經又嘗試向服裝轉型,投了十幾萬元,沒搞出名堂,配套產業鏈的契合太難,不過劉雅最終還是覺得“技藝到了這種程度,繡在服裝上可惜了”。三四年前,文創風起,劉雅領著工作室跟風制作了一大堆文創產品,因為沒法產業化,無法實現真正的市場對接。后來,劉雅想明白了,“行業發展或許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但我目前堅持的是一種情懷,國粹代表一個時代最好的東西,若是放棄絕對是一個民族的損失。” 細數母親窮盡一生加上自己的十幾年,也不過成就了這百余幅作品,注定了她們的湘繡不是被消費,而是被鑒賞。
這也是為什么劉雅愿意花上3年多的時間,繪制一幅重量級的作品《唐卡》,這幅融入了眾多湘繡傳統手藝和針法的作品,在劉雅眼里,是創新更是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