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知識,我們的認知則是知識的組合與分類。人類歷史的演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人類認識自身和外部世界共同推進的過程,分類不僅區分了知識的新與舊、知識內部的等級框架,更在劃分過程中塑造了不同時空內部的認知方式與思維特質,而隨著近代以來世界逐漸形成整體性聯系,以帝國、民族國家為空間范圍先后形成的帝國學術和國家學術,構成了當今學術史的重要回溯內容。
如果從地方性的角度來看,世界各區域都因其獨特分類而形成對于本身和外部世界的認識,但現實的歷史進程則使這些豐富多樣的認識方式無法在同一層面上全部凸顯,而是形成了以歐洲空間為主軸,匹配以其他文明軸心的總體發展框架。在這一整體之下,博物學(Natural History)作為與分類息息相關的近代自然學科雛形與母體,自然也服從于這種“主軸”加其他“軸心”的歷史敘述。地理大發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契機,歐洲的傳統知識空間從此被打破,新世界的發現為新知識的到來提供了空間與舞臺。
有意思的是,在近代早期,以歐洲為中心開始的對外部世界的探索與對人體的探索形成了一種共時性節奏,解剖學視野下的身體各部分往往被視為外部世界的其他部分,被看成泉水、溪流,甚至是植物的分支。在解剖學蓬勃興起的日子里,歐洲的航海探險也如火如荼,后者所發現的新大陸和其他地區的東西,被源源不斷地帶回舊大陸。
在這一過程中,這些從遙遠、未知的土地上帶回來,并在歐洲商業國家都市里日益增加的巨量動植物標本,都面臨著一個重新加以編目的問題。這些從新大陸帶到歐洲的標本往往是沒有“魅力”的,因為它們缺乏在歐洲視角下的神話和符號意義,而這些意義恰恰是那些曾在希臘或羅馬神話中出現過的歐洲植物所具有的古典傳統的一部分。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在考古學層面上對于北歐甚至不列顛北部遺存的認知,由于這些都跟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的歷史書寫空間并不契合,因此同樣需要重新加以歸類與整理,從而更好地形成某種體系性的認知。可以說,新的博物學正是在這種對超出原有歐洲分類框架的動植物及相關歷史遺存加以重新分類梳理的過程中逐漸成型,“博物”精神也日益拓展到其他各項手工業和技術工種中,有力地推動了其分類化與科學化的過程。
一七三五年是一個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年份,正如美國學者瑪麗·路易斯·普拉特所指出的,這一年“發生了兩個新鮮且極為歐洲的事件。一件事是卡爾·林奈(Carl Linne,Linnaeus)的《自然系統》出版,這位瑞典博物學家在書中展示了一個分類系統,旨在將歐洲人已知或未知的地球上所有的植物形態加以分類。另一件事是歐洲發起第一次重要的國際探險,這是一次共同的努力,打算一勞永逸地確定地球的準確形狀。……這兩個事件以及其同時發生,暗示歐洲精英分子在理解自己以及他們與地球其余部分關系方面發生變化的重要維度”([美]瑪麗·路易斯·普拉特著,方杰、方宸譯:《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互化》,譯林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20頁)。林奈分類法通過獨特的雙名體系,使其對植物的分類能夠被植物學家、園藝學家甚至藥劑師所共享,并在當時英國貴族的博物學潮流追捧下,建立了以其名字命名的國家級植物學會。博物學開始成為一項國家事業。
值得注意的是,在具體實踐中,特定地區和時段的博物學實踐又與林奈式一般分類學意義上的博物學形成了某種內在張力。如果說特定地區和時段的博物學更多地跟當地民眾尤其是牧師、醫生等專業人士息息相關,那么,一般分類學意義上的博物學則更多地呈現出全球性的特征。隨著歐洲殖民力量在全世界的拓展以及各大洲殖民地的建立,從十八世紀后期開始,植物采集作為當時科學帝國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為構筑歐洲列強的博物學“知識帝國”添磚加瓦。
作為歐洲之外的重要文明發源地,古代中國有其自身對于內外部世界及其物種的分類秩序,并以文字典籍、圖像輿圖等形式呈現出來。在這種呈現過程中,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關于動植物等的分類傳統,例如明人李時珍《本草綱目》中將藥物分為水部、火部、土部、金石部、草部、谷部、菜部、果部、木部、服器部、蟲部、鱗部、介部、禽部、獸部、人部等十六部;清人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中將植物分為谷、蔬、山草、隰草、石草、水草、蔓草、芳草、毒草、群芳、果、木十二類;同時又經由神話傳說等方式,體現出對于非現實物種的獨特想象,例如《山海經》中即有這樣的記載:“又東五十二里,日放皋之山。明水出焉,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蒼玉。有木焉,其葉如槐,黃華而不實,其名曰蒙木,服之不惑。有獸焉,其狀如蜂,枝尾而反舌,善呼,其名曰文文。”以上的分類都與歐洲的既有動植物分類以及珍奇異獸傳說無法契合,卻能隨著歷史綿延而下、自成一統。
進入世界近代,撇開殖民因素,當這些博物學家來到遙遠的東方,面對一個具有自身分類話語,同時無法被原有的歐洲分類系統(不管是希臘一羅馬神話中的動植物分類還是后來的林奈分類法)完整“收編”的古老文明,他們就不得不在與中國知識和知識人的交往中尋求妥協,并求得來自中國內部專業者的支持。范發迪的這部《知識帝國: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下引此書只注頁碼)一書就是圍繞著這一重要議題加以展開,為我們展現近代中西方知識交流過程中所存在的遭遇、沖突與妥協,并揭示出這個時代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博物學家在華進行博物學考察所面臨的內外部語境及其應對策略。
如前所述,古代中國具有自身的物質與世界分類,因此,當作為外部觀察者和參與者的西方博物學家以各種方式進入這片土地的時候,他們必然會面對一套獨特知識體系的挑戰。為應對這種挑戰,這些西方博物學家往往會在知識框架層面與既有的中國本土知識形成妥協。以我們一般認為具有西方特性的博物學繪畫為例,當這些繪畫與中國議題相涉的時候,實際上更多地體現出某種中國特性:“在華的英國博物學者雇用中國畫師,裨助自己的研究工作;這些中國畫師原先就已經吸收了西方寫實主義的元素,他們很快地調整作畫技巧以滿足新顧客的要求。雙方都為自己的目的在積極利用洋畫交易帶來的機會。雙方都是制造、傳播混合文化產品的媒介。在里夫斯的畫中,藝術、商貿和博物學匯集在一起。而且我們應該把這些畫作看作更廣泛的文化接觸的一個縮影,這些文化接觸包括商品及貨幣的交換、愛好及思想的通融、人際關系的延伸以及帝國問的遭遇。即使其他方法不適用的時候,博物學的視覺表現傳統也使在中國和歐洲的英國博物學家仍然可以進行科學信息的交流。然而,把這個過程變為可能的卻是中國的畫匠。”(70—71頁)
在作者看來,生活在近代中國的西方博物學家除了需要具有專業能力的中國幫手之外,還更需要中國本地的人際網絡以實現他們的博物采集目的,其中不僅需要增加能進行采集等作業的本地人手,更需要這些本地人手所擁有的對于動植物的本土知識,并以此為基礎加以新的分類。“那些零星散布于不同省份的博物學研究者,需要靠他們之間的聯絡網以收集、分析并分享信息與標本。事實上,博物學研究的這一問題不過反映了在華西方人的一個共同需要。不管他們是傳教士、商人或者外交官,都會發現自己卷入收集及傳輸越來越多關于這個‘神秘帝國及其‘獨特民眾信息的過程中。出于種種原因,他們認為必須充分掌握與中國相關的準確信息,結果就出現了以收集與散播信息為主要目標的機制。所有這些活動都可說是與‘揭開中國的神秘面紗有關。這類活動在現實考量及東方學的欲望驅使下,試圖調查這個龐大帝國,并制造出關于這個帝國的‘客觀的事實性知識。”(79頁)雖然這些博物對象在中國已經有了相應的知識分類和概括方式,但在西來的博物學家眼里,這種原有分類缺乏“客觀性”,只有將其歸并到歐洲的博物學框架下,才能構筑起他們眼中的“客觀”事實性知識,進而搭建起一個涵蓋中國的更“科學”、更“統一”的知識帝國。
作為殖民帝國世界擴張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以知識話語為特征的“非正式帝國”(informal empire)所構筑的“軟實力”,與以軍事、行政體系等為主要特質的“正式帝國”結構“硬實力”組成了一體之兩翼。隨著世界范圍內殖民帝國力量的漸次消解,雖然帝國的外在結構退出了日常生活的視野,但按照近代歐洲分類而形成的知識本身卻延續了下來,并成為近現代科學知識的基本框架。在這種背景下,如何理解中國關于博物的知識及其傳統,如何以自身的知識圖景來解釋中國的博物資源及其既有話語,進而內化為某種形式的科學共同體,就成為那批在華的西方博物學家所著力完成的事業。
作者在書中指出:“在意識形態與實際運作上,科學帝國主義的主要組成部分之一是收集世界其他地方的信息并生產關于世界其他地方的知識——這種知識號稱是真實、客觀、科學及無可置疑的。而且它自認為具有認識論上的權威性,并且是企圖把自然世界,不管國家和其他人為的界限,置于真理的崇高視角之下的理想和信念。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參與了建立這種信息帝國、知識帝國的事業。這種信息帝國的另一個主要部分是其生產的知識并不只是‘客觀的,而且還是有用的。對那些博物學家來說,獲得中國博物學及經濟植物的資料不但對歐洲人有利,對中國人自己也有利。他們相信能從這些信息中生產出有用的科學知識,而不管這種知識是地質學、經濟植物學還是其他科學,它最終都會為中國人帶來實質性的利益。從這種觀點來看,獲得就等于是慷慨的贈予。當地人的意愿在這種科學共同體的堂皇視野中毫無立足之地。”(115—116頁)當近代中國退化為一個歐洲之外新物種的采集地的時候,曾經關于這個東方大國的美好想象同樣消失不見了,而變成了舊大陸上的新世界,一個物種的世界。在這種技術性的冷酷中,近代中國的物種被重新歸類為歐洲分類下的新物種,并漸次形成在華的科學共同體,盡管其中有很多活動必須借助中國人的幫助方能達成,但這些中國人卻不為后世所知,很多都是默默無名的。新的轉變,要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本土科學團體逐漸形成,方才改觀。
在近代知識的帝國化競爭中,中國本身不僅被弱化為歐洲之外新物種的采集地,更從認識層面被轉變為一個需要與歐洲既有知識框架相印證的對象。“對英國公眾來講,中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最極端的他者,是與歐洲完全相反的對立物。旅行對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來說既是空間探索也是時間探索。中上層的年輕人到歐洲大陸的‘壯游,以及到地中海地帶度假的風氣,好似帶領著英國旅行者進入時光隧道,沿著歷史軌跡往回走,回到羅馬,回到雅典,回到埃及。有關中國的紀行文學則仿佛把讀者請進了一個奇聞逸事的博物館,一個凝固在實踐中的古代文明,就像一八四二年在海德公園舉辦的‘中國萬物展覽會所做的那樣(那個展覽引得大批參觀者蜂擁而至,其中包括托馬斯·卡萊爾和珍妮·卡萊爾),也像一八四八年帶到倫敦展示的中國帆船‘耆英號所做的那樣。”(210頁)在這種氛圍下,中國在西方博物學家眼中與其說是一個民族國家,毋寧說是一個巨大的異質性客體,這個客體足夠龐大,足夠多樣。在先前風靡歐洲的“中國風”消退之后,即便沒有處在新大陸,中國仍然重新退化為西方尤其是歐洲人眼中遙遠的、缺乏歷史演進的異域空間,成為滿足他們窺探與想象欲的重要舞臺。
但是,“中國并不是無人的空間,不是一座博物館,也不是刻意任意涂寫的空白板”(211—212頁)。由于中國自身內部的巨大空間,限于當時的通訊條件,使得任何一位來華的西方博物學家都只能了解到某一區域的情況,而且往往主要集中在東南沿海和長江、黃河流域,對于廣大的內陸邊疆地區了解甚少。在差不多同一時段內,一批批西方探險者進入當時中國的內陸邊疆地區,客觀上也搜集到了諸多關于這些區域的重要信息,其中就包括關于物種的內容,這構成了西方在華博物學空間的邊疆場景。
作者在最后的敘述中指出:“博物學意欲研究自然界的萬物,其涵蓋面是全球性的,因而空間性是博物學事業本有的特質。博物學的空間性與歐洲勢力的擴張齊頭并進——這可以從探勘、交流、運輸以及對自然萬物分布的空間思考之間的重重關系中發現。沿著這種傳統,英國博物學家將中國視作進行探索并繪制地圖的一個‘空間(space)。從這種觀點來看,中國人及其社會和政治機構,便成為博物學家在一塊叫作中國的土地上攫取關于動植物及地質的完整知識的障礙。但是博物學家也知道,在博物學中,‘地方(place)關系重大。各個地方并不相同。英國博物學家常對那些地形、地理以及氣候能夠向英國及其殖民地提供獨特價值的動植物的地方特別注目。人類所建的機構也界定了地方。中國有別于歐洲直屬殖民地,因而英國博物學家常常不得不將就這種既定狀況,他們的研究工作也難免受制于中國當地的社會與文化環境。”(215頁)在既有的相關博物學書寫中,往往會將民族國家空間作為一個單一整體加以敘述,而忽視了如中國這樣的大國內部的多樣性。當我們回溯西方博物學家在華活動的整體圖景時,關于邊疆地區的博物知識及其歷史生成恰恰是缺失或者零亂的,這是一個未竟的話題,也正是一個值得深入探究和發掘的新議題。
(《知識帝國: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美]范發迪著,袁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