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文/武明麗
現在回想,遇見這條青曼花織錦竟已是十年前的事。
正是國慶假期,處處人滿的時候,舟溪卻別樣冷清。下了車,水泥路自顧往遠處延伸。路兩旁人家門前,村民有坐著下棋的,發呆的,閑聊的。狗在午睡,雞踱著步子咯咯叫,時或打一聲鳴。
寨子在山高處,去山上的路竟份外通達。汽車順著柏油路面依山繞行,往上,往上,再往上,霧越來越濃,估摸著還要上時,車子驟然停下了,苗寨已到。順著山脊,柏油路逶迤往前。太陽底下,路的一側是一野金色平疇。另一側,山巒如屏,吊腳樓層層錯落,依山而建。田里稻桿已收割捆扎好,場壩上鋪曬著谷粒。

◎青曼織錦花背帶
向路邊一戶人家打聽住處,這家女人走出來,頭上綰著髻,前額發縷凌空攏成涼篷似的“一抹云”。她領我去一戶開農家樂并提供住宿的人家。路過一塊空地,繡品攤子一家家羅列開,花紅柳綠,無聲息的喧鬧著??盏匾慌蚤L廊上,守攤子的女人們或刺繡,或聊天。婦人招呼過來一位年輕女子,女子與她同樣發式,手里正拿著一塊繡制中的繡片。她是我要入住的那戶人家的媳婦。
天色暗下來了,我一個人,晚餐與屋主人共食。酸湯田魚和米酒,鮮美與甘冽。夜色籠罩,苗寨燈火如螢。月亮穩穩當當地停在對面山頭,仿佛抬腳就能步入那道圓門,走進一個白光世界。房間窗戶外面是蘆笙場,白日曬滿了谷子,此時惟余一地清輝。年輕媳婦取出一套盛裝:絳紅對襟綢褂、黑色土布百褶短裙、掛在裙幅前紅綠相間的大幅繡片、繡花護腕、項圈以及其它銀飾。這身衣飾,年幼時,她母親就開始為她準備了,長大后她也一針一線參與繡制。這是她的嫁衣,她穿著它由鄰村嫁過來,嫁到這個名叫青曼的寨子。爾后,這身衣裝只在蘆笙節、牯藏節等苗家重大節日才會穿。苗人相信用心制作的盛裝,穿在特別的日子里,會得到祖先神靈庇佑。現在,因為我這個陌生人的到來,她跑上奔下,衣裝配飾件件尋來,樂滋滋地給我穿戴上,銀飾叮叮鐺鐺,隨笑聲在夜色中響徹整座木樓。她的小男孩已上小學,此刻依偎在奶奶懷里望著我們笑,奶奶也笑著,眼睛彎成月牙。小男孩出生時,正是奶奶在這座木樓里接生了他。

◎青曼織布的老人

◎繡品攤的主人們,依舊會日復一日,在勞作之余,安靜地擺攤,刺繡、織布、閑聊,一如既往地期盼著外面世界的人上山來,用好價錢換走她們耗時費力精心繡制,賣了就難再有的織繡品。
夜更深了,我獨自躺在這座崇山野嶺中的木樓里,在睡夢迷糊中,聽著隔壁屋主人的鼾聲,下午紗窗外勞作間隙休憩閑聊的幾個苗婦在頭腦里浮現出來。我躺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夜正濃釅,窗外有 沙沙的聲音傳來,細細地劃破夜的寧靜。我起身到窗前,透過紗窗,見一個身影在月光中忙碌著。他彎腰鋪好曬谷墊,又將抬來的谷粒一袋一袋解開撒上去,鎬平。弄完剛走,另一個人來了,又一陣沙沙。我回去躺下,在鼾聲與鋪谷聲中睡去,再次睜開眼,蘆笙場已是金光閃耀。
木樓前昨天那塊空地上,繡品攤子早早的就已重又一個個擺上。寨子的夜單調得讓人感覺漫長,白晝也就格外令人迫不及待了。這個早晨,我是繡品攤唯一的顧客。我一家一家細細地看著。到一幅花織錦前,我停下步子,它正是與蘆笙并稱“舟溪二寶”的織錦花背帶。
那個昨日領我找住處的婦人,帶著我去人家里看織機上的錦。這里家家門戶大敞,她自若地走進去,在織機前坐下??棛C擺在臨窗位置,她操起梭子埋頭數紗挑線,晨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烏黑油亮的頭發上,光柱中,塵埃在舞蹈。挑完一排,她拉動織機,又一次挑紗,如此往復?!翱椖敲袋c要好幾天,織完一條,要好幾個月。我小時候上織布機,織著織著就睡著了,口水流到織物上還遭我媽罵。”精美的圖案在嘰嘰聲中次遞呈現。她指著錦介紹我認識那些圖案:“這是蝴蝶,這是鳥,這是青蛙……”蝴蝶是苗家物種起源的關鍵角色。傳說蝴蝶媽媽生了十二個蛋,當中有人類祖先姜央,蝴蝶不會孵蛋,請姬宇鳥來幫忙,用好幾年時間才將蛋孵出。作為萬物之母,蝴蝶是苗錦苗繡中的代表性圖案。她說這些織案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而她家現在已無人可傳,兒女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問她知不知道這些圖案的意蘊,她只是看著我笑,有些茫然。
又隨著攤子上那幅織錦的主人去她家里。她拿出一條制作完整的花背帶給我看。黑白圖案織錦縫在一條更寬更長的藏青色土布上,織案平整,色彩均勻。她說這是織給女兒的嫁妝。繡品攤上那條織錦想是上了年頭,土布已有些泛黃。同樣是平整密實的織案,依然有蝴蝶、鳥、青蛙……構圖紛繁不失嚴謹,富于變化。細看,一些紋案在一段錦中呈現后,就不再重復。這條錦,色彩漸變,由土布的本白到淡青,然后是更亮一些的白,顯然是經歷了不同時期,不同人的手。如此倒讓它更具層次與韻味。
如此手工藝品,我不知道拿什么價格來衡量。除返程路費,口袋已所剩無幾。見我實在喜歡,她把與這樣費時勞神的杰作相比遠談不上貴的價格又降到不能再低,一咬牙說:“就這價格,給你了。”后來才知道,她因為急需錢給孩子讀書,才舍得拿它出來賣。這是擺攤子上唯一一條棉質織錦。
我帶著這條織錦走了,寨子遠遠地留在身后山高處。繡品攤的主人們,依舊會日復一日,在勞作之余,安靜地擺攤,刺繡、織布、閑聊,一如既往地期盼著外面世界的人上山來,用好價錢換走她們耗時費力精心繡制,賣了就難再有的織繡品。
這條來自青曼苗寨的花織錦,現在是我的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