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巖石



從絲綢之路考古再認識中國都城考古學優勢
中國考古學,特別是都城考古學,有自己的學科發展脈絡。新石器時代晚期出現最早的城邑遺址,到秦漢帝國統一之后,建成了中國最早的封建帝國都城。中國都城規劃有自己的特點,以隋唐長安城為例,它由三重空間組成:皇帝占據的宮城空間、官署府庫等國家機構占據的皇城空間、一般人居住的外郭城空間。此外,由城墻城門等構成的防衛系統、道路交通系統、給排水系統等公共系統空間與上述三個空間交錯存在。直到元明清的北京城,中國封建帝國都城依然保持了這樣的設計方案:紫禁城(宮城)、皇城、外城。
在都城考古發掘與研究中,我們非常重視線性遺跡的考古工作,線性遺跡指的就是防衛系統、道路交通系統、給排水系統等遺跡,如果確認了這些線性遺跡,就能夠更好地厘清古代都城規劃的核心思想。如果通過考古勘探發掘工作,能夠畫出這三個線性系統遺跡的位置,古代都城的平面圖就可知概略了。
秉承這一理念,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考古學者根據西漢長安城、漢魏洛陽城、隋唐長安城、隋唐洛陽城一直到元明清的北京城的考古勘探發掘,像拼七巧板一樣,一點一點地積累各類遺跡位置,最終,對中國古代都城的發展脈絡形成了自己的認識。長期、持續、有計劃勘探發掘,著重尋找確認古代城市線性遺跡,這是中國古代都市考古學的一個特點。
通過考古發掘與研究,中國古代都城發展脈絡逐漸明晰起來。西漢長安城是多宮制度,還沒有全城中軸線。曹魏鄴城首先出現了中軸線,還創立了單一宮城制度。此后,北魏時期都城洛陽城,有了三重構造:內城、宮城和外城。隋唐長安城繼承了全城中軸線、單一宮城制度規劃思想,建立宮城、皇城和外城都城格局,這樣的成熟設計理念一直延續到元明清北京城。
今天,隨著數碼技術的飛速發展,我們利用一些專業軟件,包括大數據平臺分析,輸入海量考古勘探發掘數據進行分析。這樣的新方法結合傳統都城考古工作理念,運用到都市考古工作中往往獲得意想不到的成果。
明鐵佩遺址
古代絲綢之路是由一個一個遺跡的節點組成,有的是軍事、商貿據點,有的是都市。201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為學科建設的需要,決定開展境外絲綢之路遺址考古工作,最終選定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明鐵佩古城遺址。
明鐵佩古城遺址位于費爾干納盆地東部,翻過天山就是中國喀什,距離中國非常近。這里是張騫出使西域到過的區域,出土了與漢唐文化有關的文物。在當地語音中,“費爾干納”的發音對應的是漢文典籍中的“大宛”,《史記·大宛列傳》記載了大宛國的一些情況。這一地區是漢帝國權力影響的最西端,因此,認識這里的古代文化對于了解秦漢帝國和中亞地區的關系非常重要。
從漢代張騫鑿空之后,絲綢之路一直到隋唐時期都非常活躍。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商團,在從事貿易的過程中,也融入文化的交流,在古代東西方交流中貢獻極大。他們信奉的瑣羅亞斯德教,還有印度佛教、西方文物等,都通過絲綢之路傳到中國。絲綢之路文化文物的交流是雙向的,在中國西北地區新疆、甘肅、青海、陜西等地能夠見到西亞、中亞甚至西邊更遠的文物,同時在中亞特別是在費爾干納盆地,也能夠見到中國的文物。在費爾干納盆地,墓葬中出土的絲綢,從紡織方法看,能夠辨認出屬于中國內地生產。可以說,費爾干納盆地在整個絲綢之路的交流過程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區域。
關于明鐵佩古城,發掘之前的情況是這樣的:衛星照片上能看到地面上比較完整地保存了城墻,南城墻破壞較多,地面上基本看不見。它是一個東西500米、南北800米的古城,基本接近一個規整長方形,在研究中亞的學者當中一般認為,這種規整設計的古城規劃,可能是受到了東方或者說中國城市規劃的影響。衛星照片上除了能夠看到一些城墻,還能看到兩個高臺遺跡和城內地貌的情況,高臺遺跡可能與宮殿或官署有關系。后來我們利用中國城市考古的方法,在已知的古城外側更大的范圍,發現了一個規模宏大的外城。
中國城市考古勘探發掘方法理念及應用
面對這樣的遺址,如何利用中國考古學方法作出獨特的貢獻,這是中國考古學者到國外發掘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
首先,我們帶去了中國考古的鏟探技術,這是洛陽鏟在境外的首次應用。我們是和烏茲別克斯坦學者共同發掘,雙方共同討論工作與研究的思路,而最初烏方學者對于洛陽鏟鉆探技術完全不了解。其次,我們應用了先進的遙感考古測繪技術,引入多學科合作,利用多旋翼的無人機拍攝以及大數據處理平臺,非常迅速地完成大比例的矢量地圖,然后在這個數字化地圖上處理考古勘探發掘獲得的資料數據。這使得我們在短短的5年內,對整個城址的平面格局認識有了重大的突破。
發掘過程中,我們培養了一批當地年輕人跟著我們進行考古勘探,以中國技師為核心、當地人為主體的勘探工作提高了效率。由于勘探面積非常大,想更多了解到城內文化層的內涵,就要詳盡測量。我們使用RTK測量技術,記錄每一個探孔的測量數據,根據勘探出來的土壤的細微差別,來判定地表下古代道路、溝渠以及建筑和城墻等遺跡。中國之外的其他國家的田野考古,基本上都是考古學者眼睛能看到什么,才發掘什么,因為他們沒有類似于洛陽鏟的鏟探技術。地表下面縱使有重要的古代城墻,如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談何發掘呢?在明鐵佩遺址,利用中國鏟探技術,同時結合RTK精準測量、數據分析,使我們可以在地面沒有任何跡象的地方找到遺跡,再通過發掘確認遺跡,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例如,明鐵佩古城的南城墻地面上已經沒有了,是我們利用鏟探技術,加上試掘確認出來的。這樣就能把明鐵佩古城四至位置確認下來。此次利用航拍繪制的地圖非常精確,而舊地圖的誤差非常大,如果在這樣一個誤差非常大的地圖上分析數據,是不可能獲得科學研究成果的。
明鐵佩古城遺跡與遺物
首先,我們對于城墻、城門、城內的建筑遺跡、道路等進行了發掘確認。總的來說,明鐵佩古城城墻的保存還是很不錯的,達到7-8米高,寬度14-15米;出土的遺物也非常豐富,對我們斷定時代,提供了很大幫助。在原來的復原研究里,東南西北各復原有一個城門,但是經過發掘,南城門和東城門都被否定了,現在唯一能確認西墻有一個城門,北墻城門復原地點破壞非常嚴重,暫時還不太好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問答。西城門遺跡經過發掘能夠看到,兩邊有非常大的“馬面”拱衛城門,馬面的墻壁上還有“射擊孔”設施,是用來射箭的地方,這與中國的城墻馬面形制完全不一樣。中國古代城墻的馬面是實心的,中亞地區古代的馬面是中空的,類似炮樓一樣的建筑,非常高大。西城門是現在能確定的唯一城門。在中亞有一些古代城市有一個城門的實例。
考古勘探,首先要確定勘探出來的土是什么土。在中國中原地區,對于土層我們已經有一套認知系統,所以判斷起來非常簡單。但是到了中亞地區,什么土是夯土,什么是城墻,什么是道路,什么是溝渠,就令我們非常困惑,開始就是兩眼一抹黑。所以,我們花了不少時間,逐漸建立起一套認識判斷土層的認知系統,以此為出發點,然后才能夠確認不同土質的遺跡。像其中的夯土(當地學者叫“帕克薩”),與中國傳統的夯土不同,它有點像軟泥,一層一層堆筑起來,一旦干燥也非常堅硬。它和土坯結合起來,可以建造很高大的建筑。我們審視整個古代中亞城市建造技術,完全不同于中國中原土木建筑技術系統,而具有當地的特點與傳統。
其次,在城南發現了手工業作坊。作坊房址保存狀況還可以,殘存的墻還有一定高度。它由一間間房子組成,這些房間至少屬于兩個不同時期,可以看到早期、晚期房子之間的疊壓關系。房子里有一些大陶甕和灶臺。還發現了磨石,它很可能與熟制皮子有關。我們在房址、大陶甕中都取了土樣,計劃今后進行土樣浮選等,并請植物考古學者鑒定植物種類。這樣將利于科學判斷手工業作坊的性質。
第三,發現明鐵佩古城外城。2016年秋季兩個月的發掘中,我們發現了明鐵佩古城外城的東南西北四面城墻,這樣明鐵佩城址的面積擴大到了南北2100米、東西1300米。經過5年的艱苦勘探,最后確認了宏大的外城遺址。現在中亞考古隊員正在明鐵佩遺址發掘,主要工作就是尋找外城范圍內到底還有什么重要的建筑,它的性質是什么,外城和內城是不是同步建造的,等等。
第四,發現墓葬區。在外城東墻發掘中,偶然遇到了古代墓葬。這些墓葬非常重要,它正好壓在城墻上,也就是說,它建造時,城墻很可能已經被破壞了。我們做了一個樣本測年,大約相當于東漢末期。該墓葬出土的一些遺物,包括具有中亞、西亞特點的戒指、玻璃珠子、陶器等。這一區域陸續發現的一些墓葬,構成一個古墓葬區,今后期待深入考古工作。
中烏聯合古城考古工作的收獲
(一)建立了覆蓋城址區的精確矢量測圖,形成處理基礎數據的平臺
勘探的探孔達到3000多個,包括采樣。明鐵佩古城平面格局的認定、成果的取得,是基于中國都市考古理論方法。我們從線性遺跡入手開展工作,在城門、宮殿等重要遺跡重點勘探,再結合較大面積的發掘,兩者相互支撐,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取得可喜成果。明鐵佩古城的規模在費爾干納盆地是數一數二的,年代相當于西漢中期偏早至西晉時期。從其時代、規模上可以推斷,它是大宛國一個重要的、類似王城的城邑。
(二)展現中國城市考古特色,初定了明鐵佩古城格局
考古勘探是中國考古學所特有的技術手段,也是被中國考古學的實踐檢驗過的行之有效的工作方式,在都城遺址等大遺址考古發掘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迄今為止,通過勘探發掘,訂正了之前關于城門址的認識;明確了城內一號建筑臺基、二號建筑臺基的范圍;探明了城內主要道路系統的分布和走向;初步建立起了城內、外地層堆積的序列;確定了外城范圍與規模,初步確定了古城遺址的布局。
證明了明鐵佩城是迄今考古發現中費爾干納盆地內公元前后時期面積最大的古城遺址。它的時代和地理位置與漢代文獻記載的大宛王國接近,其內外城雙重城墻構造又顯示出它的獨特地位。
(三)通過勘探發掘了解到遺址文化堆積與年代
在勘探基礎上,對發現遺跡進行必要的試掘,不僅可以豐富勘探的認識,更可通過出土遺物的時代確定遺跡的時代。目前,在城內共發掘探溝、探方面積逾千平方米,發掘對象涵蓋城墻、馬面 、道路、夯土建筑等。通過發掘,揭露了一批重要遺跡,明確了城墻的寬度和構筑方式;了解城內道路和建筑地面的分布和保存狀況;確定了城內一號臺基和二號臺基的范圍、布局和建造方式;在內城南墻內側發現了手工業作坊遺跡,出土了豐富的遺物。通過發掘,獲取了一批出土層位明確、時代特征明顯的遺物,其中部分樣本獲得了重要的測年信息。這些都為建立明鐵佩城址地區的出土遺物的編年序列和城址的絕對年代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四)促進中外考古研究機構的協作及交流
明鐵佩遺址發掘是中烏合作發掘項目,中方考古隊和烏方考古隊既分別承擔不同區域內的發掘工作,又密切合作共同研討發掘的遺跡現象、城址格局等。中烏兩國學者的工作思路、發掘理念各不相同。中方學者,長期在大遺址工作,有豐富的城址考古實踐經驗,中方團隊更在測繪、測試分析、攝影攝像等技術方面有優勢;而烏方學者具有長期在本國調查發掘的經驗。因此,中烏學者積極交流,加強相互之間在工作理念、工作思路方面的理解與互動。
同時,通過科學、規范的現場發掘工作,也展現了中國考古學在田野工作中的技術、思路與理念,增進了中烏兩國考古學者的交流與互信,極大提高了中國考古學在中亞考古研究中的影響力,也促進了中烏兩國學術界的交流與民間友好交往。
總之,通過中亞考古項目的開展,我們對于明鐵佩城址的時代、性質、演變等有了初步的認識,該城址的時代約為公元前2世紀—公元6世紀前后。同時,該城址近長方形的平面形態,與中亞地區常見的圓形和不規則形的城市形態有很大的不同,顯示出該城址獨特的文化背景。這表明該城址是費爾干納乃至中亞地區重要的遺址,在該地區古代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