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理應怎么教？

演 講 / 干國祥（南明教育總校長）

這是我最熱愛的現代詩之一。

dāng wǒ chén mò zhe de shí hòu ，wǒ jiào dé chōng shí ；wǒ jiāng kāi kǒu ，tóng shí gǎn dào kōng xū 。

guò qù de shēng mìng yǐ jīng sǐ wáng 。wǒ duì yú zhè sǐ wáng yǒu dà huān xǐ，yīn wéi wǒ jiè cǐ zhī dào tā céng jīng cún huó 。sǐ wáng de shēng mìng yǐ jīng xiǔ fǔ 。wǒ duì yú zhè xiǔ fǔ yǒu dà huān xǐ ，yīn wéi wǒ jiè cǐ zhī dào tā hái fēi kōng xū 。

沒感動是吧，換一下書寫方式。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

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

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

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腐朽。

我對于這腐朽有大歡喜，

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魯迅《野草·題辭》

當我剛才在臺下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此刻上臺即將開口，就感到空虛。

這是多么精辟的文字，多么深刻的詩歌。

但就是用漢字寫出了這樣詩歌的這個人說：“漢字不滅，中國必亡！”他還說：“方塊漢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

中國文字真的有毒嗎？

傳統文化真的全是糟粕嗎？

但魯迅先生萬萬不會想到，一百年之后，在他的故鄉，在他的祖國，出現了一種新現象，這種現象用一個新概念可以形象地概括——油膩中年男！

有人形象地描繪：

他們愛穿唐裝、僧袍、道袍、漢服……

他們愛戴各種串；

他們在聚會時朗誦詩歌然后開始哭；

……

比這更重要的是，幾部學術界最“敬畏”（神秘主義）的古老典籍，成了最流行的思想寶典。他們相信兩三千年前結集的《易經》，已經能夠解釋全宇宙的奧秘；他們相信《黃帝內經》，已經完全掌握人體的奧秘；他們相信《道德經》，足以指導人類社會和個人生活……

莫非西方的文化，在演化過程中主要是進化的；而東方的文化，則一直是退化的？

傳統文化是什么？

我們不妨粗略地把傳統文化分為三個層次。

在它的表層，是一種物的裝飾，如穿漢服，把學校建成徽式建筑……但商周隋唐宋明清，哪個時期的服裝才是漢服？難道我這一身衣服，五百年后有人翻出照片，會不認為這也是漢服？漢人普遍愛穿的，就是漢服，我這樣認為。每個地方有不同風格的建筑，每個朝代有不同的建筑，它們都是中國風——凡今天好的創造，在未來看來都將很中國。

傳統文化的第二個層面是切身的技藝，如琴棋書畫歌舞詩酒茶……我贊同更多地重溫這些技藝，只要它們能給我們帶來美感和舒適。譬如我們學校每到冬天就釀酒，孩子們不能喝酒，就吃點甜酒釀，酒老師們喝，喝了一年也喝不完。

但傳統文化最重要的是第三個層面，存在的層面。以儒釋道文化的創造本源為魂魄，如是生活，如是存在，如是命名和創造……

簡言之，我們要把對傳統文化的復古訴求，更換為復興訴求，要把對傳統文化的懷舊訴求，更換為本源訴求。

做教育，我們認為，立場和姿態比方式和方法更重要。

對傳統文化的教學，我們最基本的立場和姿態可以歸納為四句話：

同情地了解；

批判地接受；

大體處認同；

細節上追究。

下面分別舉例加以闡釋。

第一條原則：同情地了解

我以大家比較熟悉的“農歷的天空下”課程為例，事實上武術、民樂、吟誦、書法、茶藝、陶藝等都相似。

2016年，中國的二十四節氣申遺成功。但早在十年之前，我們就啟動了“在農歷的天空下——以二十四節氣為線索的古詩詞晨誦課程”。

除節氣和節日詩歌外，我們按詩歌里的物候和溫度，精心編排了秩序。第一個課程是“梅花課程”，不僅因為梅花開放得最早，而且作為人格和文化的象征，它的意蘊也最為豐富。我們在校園里的一樹樹梅花下，吟誦，感受，玩味，理解，把自然的梅花，歷史的詩句，和當下的生命打通。我們拒絕死記硬背——任何領域的死記硬背，即使不能透徹理解，但至少我們能夠做到興發感動，在興發感動的基礎上，再有選擇地熟讀成誦。

梅花還未開盡，百花已經綻放，萬紫千紅總是春的百花課程就開始了。

梅花樹下講詩詞

百花還未開盡，梅花、櫻花、杏花就已經在紛紛飄零，最動人心弦的落花課程開始了——因為我們總是把自己的生命比喻成花，它的期待、孕育、含苞、綻放、凋零，就是生命周期性的期待、孕育、含苞、綻放、凋零，所以，穿越了落花課程之后，這些四年級的孩子的心靈，便真真切切地變得敏感起來——對萬物，對自己。

今年的每一個節氣和節日，我都要為師生們寫一篇文章，在當天的一大早發布。譬如這是驚蟄那一天的文章：

《驚蟄：天地變化，萬物蠢生》

文章里，我講到了歷史、地理、氣象、物候；講到了驚蟄得名的由來，和它的妙處；講到了眼前的諸多細微的風景；講到人作為萬物之一，同樣受天地影響的生命狀態。

呼應剛才李海林老師關于早戀問題的演講，我讀兩段，表示共鳴:“是的，蠢蠢欲動，這就是驚蟄前后萬物的風情。心再也按捺不住，要打開門去，要翻出墻去，要吶喊和游戲，要戰斗和戀愛，要產生無數莫名其妙的念頭，和不切實際的夢想?！?/p>

學了驚蟄詩歌，讀了我的文字，孩子們就去觀察物候，依據物候、詩歌和自己的感受，寫出他們自己的節日文章。

第二條原則：批判地接受

關于中國思想，我們認為與其回到某個盛世，不如回到百家爭鳴時代。也就是說，我們認為，審辯式思維（又叫批判反思性思維）在傳統文化的學習中尤為重要。

我們認為古今東西對話中的絕對原則，不是孔子、孟子或者蘇格拉底，而是自由，再配合上民主和科學。

以二年級教學《弟子規》為例，它只是一本很晚才出現的蒙學或者掃盲教材，并不是經典，但它確實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正好可以用來對話和審辯。

比如教《入則孝（2）》：

事雖小 勿擅為

茍擅為 子道虧

物雖小 勿私藏

茍私藏 親心傷

我們配上了字面理解的白話:

你現在年紀還小，想做什么事，應該先和父母商量，不應該一個人自作主張。因為你的爸爸媽媽要對你的一切行為負責，如果你擅自去做某些事，就可能傷害他們，這不是做子女的道理。

同樣道理，你所用的一切物品，都是爸爸媽媽勞動換來的，你不應該偷偷地藏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更不應該在外面偷偷地把不屬于你的東西拿來。所有這些，都會讓你爸爸媽媽傷心的。

但我們讓學生自由表達，展開對話，最后提供一種成人的意見，僅供參考：

除了爸爸媽媽已經告訴過你，讓你獨自去完成的那些事外，有什么新的想法，最好是和他們商量商量，因為萬一事情做壞了，帶來了損失，也一定要承擔后果的，是你的爸爸媽媽。

這是不是說應該膽小怕事呢？當然不是，只是說：學會商量。

不要私藏物品，是不是說一個人不應該有自己的秘密抽屜、秘密花園呢？也不是的，它只是說，你不應該把本不屬于你的東西，偷偷地據為己有。

大膽做事，更大膽地想事情；擁有自己的秘密日記、秘密抽屜和秘密花園……這些和孝敬爸爸媽媽并不矛盾。

記得哦：有大事，一定要和爸爸媽媽商量，聽聽他們的意見。

第三條原則：大體處認同

我們認為，儒釋道等傳統文化，都有其積極意義。

儒家的積極意義，就是它的仁智勇，它的生生不息，它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道家的積極意義，就是它對個人自由，尤其是心靈自由和藝術超越的無條件推崇。

佛教的積極意義，就是它道出了宇宙本質上的虛空，所謂意義，就是我們在虛空前的舞蹈，在寂滅前的歌唱。

東方文化的積極意義，就是它告訴世界，文化和文明不只有一種模式，作為人類的創造物，它怎么走，同樣取決于特定處境中人類的自由意愿。

我們在六年級實施《鐵肩擔道義 妙手著文章——儒家思行錄》的課程，和《道法自然——道家文章選讀》的課程，其實儒釋道文化早就在不斷滲透，這只不過是一次比較集中的學習。

就我本人來說，少年時熱衷自由的道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后，就成了標準的儒家弟子；但時刻準備著放下一切——或者說把權力和責任交給后來者，成為一個佛理的踐行者。這便是文化對我個人的因緣。

第四條：細節上追究

這一點上，其實就是審辯式思維和研究性學習在傳統文化教學中的運用。

以文言兼歷史課程為例，我們學生五年級上學《世說新語》，五年級下學《三國志》，六年級學《史記》和《漢書》，他們要練習句讀，學會批注，并對主題和人物進行討論和評議。譬如曹操的成敗得失，司馬遷如何虛構了李廣這個英雄，而如何巧妙黑化了衛青和霍去病……

我們努力希望擦亮每一個漢字。

商

因為每一個漢字都有它的美妙和奧秘。

比如大家想過一個問題嗎？為什么今天經商的人叫“商人”？商是一個朝代的名字，答案就在漢字里。“商”——商丘以及商朝在河南，“商”字上面是掛下來的繩索，下面是打出火來的碎石，它也可以做音樂的石器。商這個地方生產這種火碎石，也就是當時的打火機，這在當時很暢銷，所以這里是商貿的中心，自己也生產東西。

還有，我們要去淘寶網上買東西了，為什么是買“東西”，而不是買“南北”？“東西”到底是什么？西，河南的西邊就是陜西，為什么“西”這么寫的？我們看一下甲骨文的“西”字，其實就是鹵，鹵水就是鹽半溶化的狀態，而鹽是古代最重要的商品。

再看“東”，從它的字形演變，我們可以看出“東”原來是絲綢，絲綢之路原來是從山東開始的，從商朝開始，東西方貿易就已經開始了，絲綢已是大眾商品了。這就是研究性學習。

我們要吻醒每一首詩歌。

“東”“西”

漁父

上圖，哪個是《漁歌子》的漁父？答案我們已經知道是左圖中的，右圖是《江雪》中的漁父形象。

道家的漁父——養生求真，逍遙快活；儒家的漁父——擔當使命，改良社會。

你要過優美恬靜和諧的生活，還是清冷孤寂高寒？你是逍遙自由快活，還是孤苦堅毅卓越？我們的答案是儒道兩種理由，哪一種都是對的，哪一種都是可以的。

我們要復活每一個傳奇。

因為神話和經典故事里，蘊含著這個民族興衰的密碼。《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造人》《夸父逐日》《精衛填?！贰洞笥碇嗡贰队薰粕健贰瓋H僅這些標題，你就能讀出這是一個怎樣的民族。

最典型、最有名的是《西游記》，在《西游記》里有兩個重要的實物，金箍棒和緊箍咒，哪個更重要？

我們發現，金箍棒象征神通、能力、科技、經濟、武器、軍事，而緊箍咒則象征法律與道德，它代表著正義、公平、博愛……那么應該誰領導誰呢？當然不能是槍桿子駕馭法律，而應該是憲法領導著軍隊和警察。

什么是傳統文化？它就是賦予人間草木、一切語篇以這片土地特有的色彩，東方的色彩。它是贈與我們每個個人，和這個世界的一份禮物——當然，每個人仍然有權拒絕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