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北京,下班晚高峰,擁堵的北三環上。網約車司機何冬關上車窗,打開空調。他體態微胖,穿一件整潔的白襯衣,戴黑框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開網約車只是何冬下班后的副業,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中國農業科學院的副教授。
何冬直言,開車是想多掙點錢。他每個月到手工資有8000塊,房貸卻有一萬多。孩子今年剛滿三歲,他還在打算給孩子換一套學區房。“如果不開順風車,油錢都是筆不可承受的支出。”
何冬只是千萬科研工作者中的一個,在中國,有無數人像他一樣,從事著辛勞的科學探索和技術研發。習近平總書記在4月全國網信工作會議上說,核心技術是國之重器。長期以來,中國在核心技術的研發上花了不少力氣,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2016年,中國高技術產業研究與試驗發展經費達到2400多億元,開發經費超過3000億元。高額投入下,多個“國家科技重大專項”取得突破。但在認可成績的同時,外界對于核心技術的批評與質疑卻從未停歇,核心技術的研發似乎仍未達到人們的預期。
中國核心技術的研發究竟還存在哪些問題,未來又該往何處去?
在高宏遠眼中,何冬已經“上岸”了,因為他至少有了一套在北京的住房。高宏遠是信息工程學的碩士,他還在為畢業后的去向而煩惱。他目前的打算是進入互聯網企業,因為“留校讀博、做研究,是買不起北京的房子的”。
最近,高宏遠正忙著幫導師寫結項報告,他告訴《南風窗》記者,結項報告要對著預期成果來寫,沒有實現預期的,也可以通過“灌水”的方法來接近預期。比如小范圍地調整一些數據,再比如闡釋數據時盡量往預期成果上靠。在他看來,對科研項目和論文灌水的現象并不少見,研究生想要順利畢業,老師想多做幾個項目,多少都得灌點水。
其實,大多數科研工作者并不想對科研項目動手腳。中國航天科工三院的研究員郭若平說,大家都知道科學研究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沒有結果或者結果達不到預期是很正常的;如果是學術最前沿的探索,失敗的可能性會更大。可問題是,現行的科研體制不允許失敗,科研人員無法承擔項目失敗的后果。“這個項目做不好,很可能的結果,下一個項目就爭取不到了。”郭若平說,科研項目的競爭非常激烈,往往是很多人搶一個項目,研究履歷、研究成果是證明一個人科研能力最重要的依據。如果此前的項目成功率不高,在與同行的競爭中就失去了優勢,所以他們不敢失敗。
對科研人員來說,科研項目實在是太重要了。一位“985”大學電氣工程專業的博士說,沒有項目就沒有經費,沒有經費就很難做出科研成果,所以“科研項目不怕結不了題,就怕申請不下來”。這位博士表示,他從未聽說過結不了題的項目,哪怕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包裝一下也照樣能結題。
由于科研項目的競爭十分激烈,為了增強競爭力,有些科研人員在申請階段就加注水分,最常見的手法是在預期成果中夸大數字。一位研究轉基因作物的研究員舉了一個例子,假設一種轉基因大豆的預期增產率是10%,預期成果中可以寫成20%或者更高,這樣才能申請到項目。
大家都知道科學研究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沒有結果或者結果達不到預期是很正常的;如果是學術最前沿的探索,失敗的可能性會更大。可問題是,現行的科研體制不允許失敗,科研人員無法承擔項目失敗的后果。
問及科研成果注水會不會被發現,高宏遠說,這種可能性并不大。這是因為研究課題,特別是高新技術領域的研究有很強的專業性,會深入某一個細分領域。在全國范圍內,研究這個領域的學者都屈指可數,所以負責項目評審的專家也未必真的懂行,他們只能根據結項報告了解個大概。另外,評審專家大都是行業內的“老交情”,一般也不會“刁難”研究者。
需要說明的是,科研成果注水并不是常態,這只是一部分人投機取巧的手段。但必須承認,科研領域的確存在不寬容失敗,只宣揚成功的體制設定,這會打擊科研人員鉆研難關的積極性,形成急功近利、求穩避險的風氣。于是,面對國家核心技術這樣難度高、風險大的研究,不少人選擇知難而退。
陳志遠在一家央媒從事了20多年的科技報道,他認為當前中國核心技術研發存在一個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大學與科研院所距離市場太過遙遠,研發成果缺乏實用性。“這個問題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們沒有搞清楚科學與技術的區別。”陳志遠說。
長期以來,大眾都將科學與技術合稱為科技,但實際上,科學探索與技術研發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科學探索的目的在于拓寬人類知識的邊界,所以沒有明確的方向,可以采取“廣撒網”的方式,由眾多科研院所分頭來做;一旦發現了新的成果,也應該用學術論文的方式公之于眾。而技術的研發則有非常明確的目的性,比如大飛機發動機、芯片和航天器的研發,這些技術在研發之初就有很明確的目標,所以應該集中力量重點突破;而且技術研發的成果用論文展示意義不大,一項技術只有被市場接納、形成產品才有價值。
“技術研發出來就是應用的,應用是技術的生命。”陳志遠說,如果用探究科學的方法研發技術,肯定行不通。中國許多核心技術的研發由大學或科研院所承擔,他們在拿到這個項目的時候,首先考慮的不是技術的實用性,而是項目績效能否完成。導致的結果很可能是,論文發表了,技術也研制完成了,但是研發出的技術不被市場認可,只能束之高閣。
一個例子是我國對超級計算機的研發。當前,中國擁有全世界運算能力最強的兩臺超級計算機:“神威·太湖之光”和“天河二號”。不可否認,這說明中國在超算領域具備很強的自主研發能力。但也應看到,國產超級計算機在應用方面還存在短板。
原因在于,中國超級計算機主要的應用方式是租用,這就意味著中國超算的建設者并不是使用者。在國外,超級計算機的研發是先有計算量的需求,再根據所需計算量設計系統。例如運算速度世界第三的“泰坦”由美國能源部建設,也主要用于美國能源部內部的核試驗模擬。中國則是先進行建設,盡量提高性能,嘗試滿足更高的計算需求。但問題是,如果用不起來,再高的計算能力也只是個數字。
比如說,在運營初期,“天河二號”的利用率僅為60%,年耗電量卻達到2億度。近幾年,在科研人員的努力下,“天河二號”有了更多客戶。這也給了我們一個提醒,那就是如果在研發之初就考慮到市場需求、維護成本和軟件配套的問題,中國超級計算機的研發將少走許多彎路。
科研院所存在重視成果、輕視應用的情況;在企業的研發部門,這種情況就不存在了。
京東方是一家以顯示屏為核心業務的公司,它掌握著柔性屏、液晶顯示屏等多項產品的核心技術。京東方高級副總裁張宇告訴《南風窗》記者,作為企業,他們在研發一項技術時,最先考慮的問題是這個技術能不能落地,能不能帶來收益。由于在研發之初就考慮到了應用成本、市場競爭力等因素,企業研發的技術更容易被市場接納。
舉例來說,早在幾年以前,京東方就有實力研發第10.5代薄膜晶體管液晶顯示器的生產技術,但當時考慮到大尺寸顯示器市場并不成熟,這家企業決定暫緩這項技術的研發與應用;直到最近幾年,大尺寸顯示器的需求量有了明顯的上升趨勢,京東方才在合肥建立了生產線,這也是這項技術在全世界的首條生產線。
“單靠研發部門閉門造車,研發出的技術很容易被市場淘汰。”張宇說,在技術研發之前,他們的研發團隊會提前與產業鏈上的合作伙伴、客戶溝通,看這項技術該如何與市場結合。“與科研機構的目的不同,企業不單要把技術做出來,更要把它用起來。”
近來,國內對核心技術的研發模式有許多討論。有人主張,中國應發揮自身優勢,利用“舉國體制”突破一些技術難關,實現對西方國家的彎道超車;還有人提出,核心技術的研發應該采用“企業主導”的模式,發揮企業的積極性。
在陳志遠看來,有些技術與國家安全緊密相關,比如導彈、航天器的設計,這些技術的研發無疑要由國家來主導;但更多核心技術是民用技術,最終要接受市場的檢驗,比如芯片、顯示屏的制造,這類技術由企業主導研發更有優勢。
在企業的研發部門,論文、專利只是附帶產品,技術的實用性才是評價體系中最核心的因素;為了激發科研人員的積極性,企業會采取更加靈活的薪酬安排,科研經費的使用也更節儉、高效。
優勢來自于企業的效率。在企業的研發部門,論文、專利只是附帶產品,技術的實用性才是評價體系中最核心的因素;為了激發科研人員的積極性,企業會采取更加靈活的薪酬安排,科研經費的使用也更節儉、高效;另一個科研院所不可比擬的優勢是,企業往往能提供專業的知識產權保護,而在研究所,科研人員很難分出精力維權。
張宇說,主張政府靠“砸錢”搞科研的思路有待商榷,一味盲目燒錢,不考慮市場,很可能重金換來的技術只是個擺設。但他也承認,科研活動離不開國家的支持,政府應該扮演引導者的角色,協助企業在科研領域長期布局。
過去,中國高新制造業曾流行“造不如買,買不如租”的觀點,有些人希望通過合資、收購的方式,短期內獲取西方先進的技術。其實,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很清楚,買來、租來的技術終究不是自己的,但他們依然不愿走自主研發的道路,或者研發不順利就很快選擇放棄,是因為核心技術的研發確實困難重重。
核心技術大多是高投資、高風險、周期長的項目,高額的研發投入會讓企業面臨巨大的業績壓力。在民間,京東方曾有“燒錢機器”的稱號,因為其在連年虧損時依然保持著銷售額7%的研發投入。張宇直言,那段時間,社會上有許多反對的聲音,開股東大會時,公司的決策者更要面對極大的壓力。但是不堅持投入,技術就研發不出來,他們別無選擇。
“長期發展和短期收益之間的取舍,對經營者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張宇說,國家可以為企業提供一些產業政策,鼓勵企業進行長期的技術研發,幫助企業渡過難關,這種政策引導對于科技含量高、研發難度大的技術尤為重要。
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何冬說,他當初也可以選擇去企業工作,年收入至少能翻一番。但企業的科研經費不如研究所充裕,而且不能做自己最感興趣的研究,他還是打算在研究所熬幾年。
“做科研要慢慢熬,要熬到上面的‘學術大牛退休,熬到自己成為‘學術大牛,到那時候,就不一樣了。”何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