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
這是《莊子》里的一個寓言故事:“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大意是說,魯國城郊飛來一只海鳥,魯王從來沒見過,就用車子迎接它,在宗廟里對它敬酒,演奏《九韶》使它高興,準備牛、羊、豬三牲全備的肉作為它的食物。海鳥于是眼花,憂愁悲傷,一塊肉也不敢吃,一杯酒也不敢喝,三天就餓死了。莊子因此下了個結論: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
魯王愛鳥,把鳥供在廟堂,給它吃大餐,享美樂,這哪里是養鳥,分明是養人。華屋美服,美酒瓊漿,靡靡之音,自己喜歡,便以為海鳥也會喜歡,結果只能要了鳥命。
一般人做事,很容易以己度人。比如請客吃飯,專挑自己喜歡的館子,點自己愛吃的菜,很少提前詢問客人愛吃什么。觥籌交錯之時,還不忘挾箸布菜,美其名曰:這是最好的館子,最好的菜。如若主客口味相投,尚可以把酒言歡,吃得盤碗見底。最怕主客口味迥異,你愛甜,我愛酸,你愛辣來,我愛咸。主人越盛情,客人則可能舉箸茫然,膽戰心驚,每盤菜也只能蜻蜓點水般臨幸。
如遇這樣以“己好”請客的東道主,多么令人掃興。好在一頓飯尚可挨得過去,倘若再有盛情邀約也還有婉拒的可能,如若以己養的方式養育孩子,可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孕育孩子自然辛苦。嬰兒呱呱墜地,夫妻即刻榮升為家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之迫切心情,便由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其實,早在娘肚子里時孩子就已經聽上了音樂,美其名曰“胎教”,甭管莫扎特還是貝多芬,天天聽,不厭其煩,不管孩子喜不喜歡(當然,此時孩子還沒發言權),反正大人覺得好就行;等孩子慢慢長大,從幼兒園起,報各種興趣班便提上日程,鋼琴、書法、舞蹈、游泳、跆拳道……多多益善,似乎非要把孩子培養成十項全能。每逢周末,起早貪黑趕場子,甭管孩子有沒有興趣,反正家長興趣盎然。搞得孩子疲于應付,一旦要罷工,家長便斥責,甚至喊冤:放著大禮拜不休息,犧牲了時間陪著孩子上興趣班,孩子不懂事,不好好學,白瞎了家長的一片心。其實,細琢磨,那些所謂的興趣班,興許都是家長孩提時代的夢想,有幾個是孩子真正喜歡的呢?這樣養孩子,和魯王養鳥又有什么區別?
柳宗元有篇文章叫《種樹郭橐駝傳》。郭橐駝是個種植大戶,植樹造林技術一流,普天下養孩子的家長都應該好好學習他的養樹之道。郭橐駝的養樹之道說來也非常簡單,“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簡言之就是“順天致性”。只要順應樹木的天性,便沒有養不活的樹。只是很多養樹人“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總是以己之私,干預樹的生長,種了樹,早晨來看看,晚上來摸摸,甚至摳下一塊樹皮看看它活沒活,搖動樹干,看看根扎得實不實,那樹要是能活,實屬僥幸。
無論養鳥還是養孩子亦或是養樹,乃至養萬物,都要順其天性,而不要憑一己之喜好行事。如若按照柳宗元文中所言,把養樹之道移之官理,則又有異曲同工之妙。《管子》第一篇便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這個道理,于今之國家的執政者也頗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