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淵
我的家鄉在上海市郊奉賢縣南橋鎮,那地方屬于典型的江南古鎮,河汊密布,石橋眾多。那時候,鄉里人出行主要靠舟楫,陸上交通反倒不甚便捷。如今奉賢縣已劃入上海市區,域內人口達108萬(其中外地人口占48.66%),地鐵5號線目前正在朝那里延伸,2020年底前就可以建成通車。
家鄉有祖傳的老宅一幢,在鎮西頭的西街上(當時街上都沒有門牌號),面街背河,后門沿河堤處有2棵高大的櫸樹,那是我的祖父(1884--1927年)年輕時親手栽種的。那樹冠終年綠蔭濃濃,一直延伸到后園的院子里,幽靜而安寧。聽老輩們說,老宅原有三進,沿街的一進,原是樓房,后因對面一家印刷所失火,波及到我家而被燒毀。那時我的祖父已經故世,因此家里已無力翻造,于是就成了一塊廢蕪地。后來為了安全,外面僅用黑漆的竹籬笆筑了一道矮圍墻。我小的時候隨父親回老家去探望祖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道黑漆竹籬笆。進了竹籬笆的圍墻,穿過荒蕪地才到二門,算是真正到了家。
記得那時進門是一個小天井,左邊是廂房。天井的轉角處都筑有陰溝,便于雨天排水。天井正中有一口倒臥的砌石缸,缸上再另駐一口大荷花缸,每年荷花盛開的季節里,荷葉飄香,蓮蓬招展,給小院增添了勃勃的生機。當時鎮上還沒有自來水,因此祖母就在天井沿墻的轉角處,安置了兩口大水缸用于接天落水。接水的方法其實很簡單,父親請鎮上的鉛皮匠上門,沿屋檐四周量好尺寸,定制了幾段廊檐管槽及落水管,再做了缸蓋,蓋上鉆一小圓孔,接水的管子就通過這個小圓孔插入缸內,于是天然的儲水池即成。夏季雨水多的時候,不消半天工夫,水缸里就會積滿了天落水。我的祖母就常常用那水煮茶喝,不必再用明礬沉淀,后來竟活到93歲,生前倒也沒聽說她老人家有什么腸胃毛病。現在想來,大概那時候的空氣還比較潔凈,天空中的懸浮顆粒物也沒現在這么多吧。
穿過天井,就是“師古堂”,那是我家的堂屋,廳內有八仙桌、擱幾及太師椅,兩側置有靠椅、茶幾和高腳銅痰盂,墻上掛有字畫對條,其中有一幅緙絲的軸子,上面繡的什么,如今已記不得了,后來因害怕是“四舊”,“文革”中被我母親偷偷銷毀了。廳的左側有一扇邊門,可以通向祖母及兩個姑姑的臥室。臥室與臥室之間還有個小天井,天井里栽有梧桐和芭蕉。穿過“師古堂”,靠右側有一條廂廊可以直通廚房和后面的柴間。廂廊的左側也是一個大天井,祖母在那里栽了許多花卉和盆景,還有一棵參天大樹。沿著廂廊一直朝里走就是后院,我記得那院里還有一棵香椿樹,祖母常常折了香椿葉子用淡鹽花腌了去拌豆腐吃。那道菜極爽目,綠白相間,清涼爽口,現在想來那屬于綠色食品一類無疑。
出得后院門,就是一條寬約2-3丈的河浜,可直通黃浦江。河岸邊有一堍石水墩,本地人叫“水橋頭”,也叫“水踏墩”,我的二位姑姑就在那里淘米、洗菜、汰衣服。那時候的衣服似乎也沒什么油膩,洗衣服也不用肥皂,而是將衣服放在河灘邊的青石板上用棒槌拍打;考究點的人家則用皂夾樹葉捏出泡沫來代替肥皂……當時水面上常常有捕魚的小船劃過,訓練有素的鵜鶘們就站在那船幫上悄悄地觀察著水中的動靜,突然猛地一下子扎進水中,待浮出水面時,它們的嘴里常常叼著還在拼命掙扎著的魚兒,幾乎沒有落空的。那些鵜鶘們也不偷吃,因為它們的頸脖處被主人扎了草繩,因此吞不下稍大點的魚兒。盛夏的傍晚,我常常在后門的河灘邊、大樹下看著小伙伴們在河中嬉水(可惜我不會游泳),船家則在堤岸邊抽煙、歇息,那纜繩就系在我家的大樹樁上。也有船家直接將剛捕撈上來的魚腥蝦蟹等水產當場賣給岸上人家的。
1958年“大躍進”的時候,西街遭毀滅性拆遷,整條街上的老住戶悉數遷走,搬得“七零八落”,再也聚不起來,屋后的河道也被填埋,西街從此一蹶不振,元氣再也無法恢復。聽姑姑們說,我們的上輩在鄉下還留下了3.3畝墳地,因為當時沒那么多骨殖供下葬,因此我的祖父就在那空地上栽下了100多棵樹苗。“人民公社”一搞,農村土地不能私有,于是那墳地也就歸了公,老祖宗的骨殖從此不知去向……其實我們家既非地主,也非資本家,二位姑姑都是當地的小學教師;祖父早年雖然經商,但卻屬于幫傭一類,他自己并沒有多少股本金,而且他1927年就去世了,那時候有什么“家庭出身”或“本人成分”的說法呀。
如今的南橋新城已完全脫離了小鎮味,馬路上也開起了小公交車。路兩旁的商鋪、酒家、超市、娛樂場所鱗次櫛比,且新潮時尚;高樓也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五星級賓館已不止一家,這個江南小鎮已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古樸模樣,使我這個南橋籍的游子再也無法辨認。鎮上的老親如今都已不復存在(父親生于1913年,伯父生于1911年,倘若他們這一輩人還活著的話,那都100多歲了),年輕人都在上海市中心買了房,有好幾房的小輩已移民海外,因此我現在再回南橋去,已既無老親老友可訪,又無老屋老樹可尋。而鎮上那些后建的“假古董”和新造的“舊建筑”,能讓我去留戀嗎?
記得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巫鴻去哈佛讀研之前,他的父親巫寶三先生曾特意告訴他說,你去哈佛上學,可以去哪里吃飯,有哪些飯館的飯菜很好吃等等。巫鴻當時還嘲笑父親說:“你以為過了50年,那些飯館還會存在么?”結果巫鴻到了美國后發現,父親介紹的那個50年前的老飯館居然還在!瑞士有一個叫“科里波”的偏遠小山村,如今村里只剩下15位將近90歲的老人,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但當地政府并沒打算放棄,那些老房子還照原樣完好地保留著……
有人說,高樓大廈只代表全球化的程度,而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市井和草根;他們根植于這片土地中的厚度,決定了這座城市文化的深度。然而對于我來說,本鄉本土的人都已經離散;而老房子、老街坊、老河道、老石橋、老墳地則統統遭填埋或拆毀,因此我已經無鄉念可懷。
但沒有了家鄉,就意味著鄉土文化載體的消失,那么我的鄉愁又去何處尋覓、我們的下一代又如何去傳承?那些“假古董”能承載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