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蘿卜

董改正

小時候上學要經過村東的菜園地，放學回家路上，我們常常拐進地里，瞅準了拔一個蘿卜，在鞋跟沿擦掉土，沿主根撕皮成花狀，蘿卜肉水津津的，一股辣甜氣味，吃起來脆甜，汁水多，都說“蘿卜賽梨”，我覺得真是這樣的。

那時也沒吃過什么水果，西紅柿和蘿卜，一紅一白，一夏一秋，都是現摘現吃，無農藥無污染，現在想來，倒是奢侈得很。也不懂養生知識，不知道什么水果可以空腹吃，反正是很多人就那樣吃了，也就那樣吃了很多，也沒見誰腸胃出了毛病。“蘿卜賽人參”，也是后來知道的。

蘿卜地就在路邊，隨拔隨吃，不金貴。只要不浪費，不踩壞地畦，主人是不會說的。蘿卜的品種很多，有紅的、紫的、青的，翠羽白皮的白蘿卜最常見。有楊花小蘿卜，有“心里美”蘿卜，有穿心紅蘿卜，有白玉蘿卜。天津民國時的書場，賣切片的青蘿卜，邊聽戲邊吃蘿卜邊喝茶。北京舊時街上，有人挑著蘿卜賣，嘴里吆喝聲悠：“蘿卜賽———梨———”

蘿卜種類多，做法也多。腌水蘿卜，大缸、鹽、洗干凈的白蘿卜，上頭壓一塊大石頭；五香蘿卜，切成條，曬蔫了，辣椒粉、五香粉、鹽等，壓實在玻璃瓶里；還有糖醋蘿卜，醬蘿卜等。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腌制蘿卜，是小時候親戚家的親戚給的。那次我們一家到十里外的圩區拉一板車稻子，歇在路邊吃中飯。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挎著一籃子衣服路過，她微黑，眼睛撲閃著看我們，不久一個中年女人送來一小瓶五香蘿卜，一說還是拐彎的親戚———那蘿卜腌得真好吃！

除了腌制，還有涼拌蘿卜絲，拌醋、蔥、麻油，脆香。常見的吃法是蘿卜燒肉，燒豬肉、牛肉、羊肉，加醬油，燜長一點時間，肉要有點肥才好。燒湯，排骨燉蘿卜湯最常見，可以燉長時間，出味，有清美之境。汆羊肉湯，鮮美。我在南方吃的鮮貝燉蘿卜湯，也極其美味。蝦米燉雞蛋好吃，燒蘿卜更好吃，沒經過食無肉的年代，無法想象它的美好。

蘿卜似乎沒有個性，不偏不倚的中庸之性。配什么都可以，卻又和而不同，無論怎樣燒、燉、拌，它的味道在那里，溫和醇厚卻不張揚。再加上它的仁厚平易，實在是有君子之風的。近讀《閑情偶寄》，李漁這樣說：“生蘿卜切絲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噯，噯必穢氣。”蘿卜吃多了，容易嗝出氣味來，他說自己曾經聞過別人嗝氣，料想別人也曾因此厭憎過自己，所以不想再吃了。但發現蘿卜跟蔥蒜不同，生吃生臭，熟食則無：“是與初見似小人，而卒為君子者等也。雖有微過，亦當恕之，仍食勿禁。”

有人說，君子總是有微瑕的，因為他不想圓滑，我是很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