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這個題目有點不雅馴,但是“薦紳先生”早已言之,我就照用了。清人吳喬說:“人之登廁,不可無書,無書則不暢。”(《圍爐詩話》卷一)此語深得我心。雖然我至今不明白“無書則不暢”的原因究竟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但我從小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上廁之前,先得抓本書在手里。如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書,就急得團團轉。
起初我以為這是個人的怪癖,有點羞于示人,后來發現與我同好者為數甚多。1979年我考進南大讀研,同住在南園13舍的幾位室友便都是同好之人。于是我們將幾本過期雜志放在房門邊的臉盆架上,有人要上廁所,便撕下一兩頁帶去閱讀。當然,讀完之后便充當手紙。時間久了,我們便將登廁稱作“看書”。當時經常堅守在宿舍里的是我與張三夕兩人,有時旁舍生前來串門,問我:“三夕呢?”我便回答:“他看書去了。”我們在那間宿舍住了兩年多,大家對此習以為常,從未覺得有何不妥。但天下萬事都不乏異見人士,我的老伴便對此大不以為然。畢業之前我倆剛認識,有一天她到宿舍來看我,過了一會想要如廁,向我索要手紙。我走到門邊隨手拿起一本雜志,“嘶啦”一聲撕下兩頁遞給她。她稍稍有點吃驚,但當時未予置評。結婚以后,她多次秋后算賬,就此事聲討我。罪行有數條,最嚴重的一條是“不尊重女性”。我雖不敢置辯,但內心不服。撕下幾頁雜志給她當手紙,正體現了“男女平等”的觀念,怎么會是“不尊重女性”呢?
登廁讀書雖是簡單易行的好事,但也有必要的條件。第一是合格的廁所:太簡陋的不行,太豪華的也不行。我曾在皖北的一個小農具廠里棲身,廠里有個廁所,簡陋得無以復加:它緊挨著圍墻角落的兩面墻,全部設施便是地上挖著兩個淺淺的坑,坑的兩旁各放一塊磚,連屋頂都沒有。我們蹲在磚上方便時,日曬雨淋全無遮擋,四周蒼蠅亂飛,哪有心思讀書。《世說新語》記載了古代的豪華廁所:“石崇廁,常有十馀婢侍列,皆麗服藻飾。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即使有客人硬著頭皮進去了,恐怕也會張惶失措或心猿意馬,難以安心讀書。幸好上述兩種廁所都難得一見,正常的廁所里都能讀書。要是細分,則以坐式馬桶為好,蹲坑次之。原因很簡單,若非蹲慣的翻砂工人,一般人要是蹲著讀書,片刻便吃不消了。如今機場與高鐵車站的廁所里多設蹲坑而少有坐式馬桶,多半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如果旅客們人手一卷安坐在馬桶上閱讀,那廁所門外肯定會排起長隊。好在大家日常都是在家里登廁,家里一般不會設置蹲坑,我們都能享受登廁讀書的快樂。
登廁讀書的第二個條件是合適的書。北宋錢惟演自稱:“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小辭”多半是指詞這種文體,因為它篇幅短小,最長的詞調“鶯啼序”也不過240字,登廁的時間再短,也來得及從容讀完一兩首。況且詞在宋初尚未登上大雅之堂,其主要功能是在宴樂場合供伶工歌女歌唱,在廁所里隨意翻閱,頗為合宜。吳喬則對登廁宜讀之書有所分析:“書須淺陋,不足嚴待,又逐段易了者,《韻府群玉》《五車韻瑞》最善。展卷終是有益,而應酬簡易,此為捷徑。”《韻府群玉》《五車韻瑞》是兩部古代的韻書,也是類書,它們在每韻之下附有押該韻的古詩名句,以及相關典故。我猜想吳喬把它們帶到廁所里去,并非想鉆研音韻學,而是瀏覽那些附錄的名句和典故,它們確實是“逐段易了者”。
我最初并未聽說上述高論,但無師自通地養成了選擇登廁之書的習慣:《論語》《孟子》等書是不在其列的,因為它們是身份尊貴的經典。學術性著作也不在其列,因為它們艱深難讀,只會增加“不暢”的程度。唐詩宋詞倒是讀來輕松愉快,但我一向將它們視為下酒之物,不宜帶進廁所。長篇小說也不妥當,因為它們不是“逐段易了者”。其它的書像短篇小說、散文集、科普讀物等都很合適,報紙雜志也可充數。現在我干脆在馬桶旁邊專置一架,上堆書報,再也不用如廁之前臨時找書了。歐陽修說:“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尤可以屬思耳。”(《歸田錄》卷二)在廁所里構思文章,那是文豪的專利。我輩凡人,只圖一時愉快而已。坐在馬桶上手捧一本有趣的書,借用金圣嘆的話說:“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