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榮
早年魯迅為《死魂靈百圖》做廣告說:“介紹名作兼及如此多的插圖,實為空前之舉。讀此書,果戈理時代的俄國中流社會情狀,歷歷如在目前。但只印1000本,且難再版,主意非在貿利,定價竭力從廉。且只有150本發售……定購似乎尤應從速也。”
魯迅還給自己翻譯的《苦悶的象征》做廣告道:“此書現經我以照例拙澀的文章譯出。并無刪節,也不至于很有誤譯的地方。印成1本,插圖5幅,實價5角。魯迅告白。”
魯迅的廣告,無絲毫夸張渲染,客觀介紹,語言精到,自信滿滿,彰顯的是對讀者負責的誠實精神。
近讀《北京文學》載汪曾祺《西山客話》一文———這是汪先生給一家地產公司做的“宣發”。宣發者,中醫術語,即“疏導發散”之謂。作為被商家借來的摩登名詞,“宣發”大概是宣傳、發布的意思,也就是廣告———它是商人獲取收入和利潤的重要途徑及手段。
汪曾祺那么一個大作家,為什么給地產做廣告呢?《西山客話》一文前,有汪曾祺女兒的一個說明,她說,1993年底,一家地產公司劉小姐找她爸寫“宣發”。“汪曾祺哪能寫這個!”但劉小姐有韌勁,說“只有汪曾祺的文字最適合寫這個”。磨來磨去,她成了汪曾祺夫婦的小朋友,“他們都很喜歡這個鬼精靈的姑娘”,“更為打動人的是,劉小姐的公司開出了天價,3萬元,現在不值什么,當時可真不少,發個短篇也就幾百元。老頭兒覺得值得賣賣塊兒”。于是,就有了《西山客話》。
瞧瞧,一個“更”字,端的令人感慨,文學是那么不值錢,寫100篇短篇小說,尚且不如給商家寫一條廣告。汪曾祺,清雅的文學“大塊頭兒”,此時卻覺得“值得”為3萬元“賣賣塊兒”了———君不見孔夫子說了嘛:“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
汪曾祺是怎么“賣塊兒”的?塊曰:
“八大處近在咫尺,舉步可以登山,有山居之清趣,無攀援之辛勞……建筑皆依山借景,藏屋于樹。原有古樹,怪石,悉皆保留。屋皆外樸內華,曲折有致。坐臥其中,有浮生半日之樂,得淡泊寧靜之懷。春宜花,夏宜風,秋宜月,冬宜雪。四時佳興,可與人同。其間亦有高敞廳堂,便交際,便洽談,便開筵宴客。北京人口日密,華屋如林,求一可建別墅之地已無多矣,‘八大處山莊甚難得,有意卜居者幸勿失之交臂。”
再來首五言詩曰:“驅車出京城,還見京城影。舉頭八大處,手攬十二景。”
此“宣發”不拘俗套,文白夾雜,曉暢易懂,親切自然,娓娓道來,不動聲色地把一個樓盤的宜居優勢盡情揮灑,不能不令人動心。當然“有意卜居者”,您得趁錢,但汪不提這個。大手筆啊!
比一下,瞧瞧另一些房產廣告———什么“緊鄰鬧市,坐擁繁華”“視野開闊,俯瞰全城”“高尚社區,成功人士的選擇”……玩高大上,叫人不知所云,兩個詞:炫富、粗俗。
房產大佬,您既花數以億計的錢造房子,卻不能像上述公司一樣,大方恭敬地請汪曾祺那樣的高人做“宣發”,真是糟蹋廣告費了。其實廣告亦是藝術,汪曾祺們沒有必要清高到輕蔑它,所寫“宣發”成妙文,該收潤筆便笑納,順便開開新風,刺痛著亂人耳目的低俗廣告,堪稱一功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