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沒有聽過傻瓜的歌聲?
三十年前,我曾在故鄉的小山村聽過一個少年傻瓜的歌聲。他是因腦炎而變傻的,是我同學的弟弟,在家排行老三,我們都叫他傻三。傻三很神奇,你不能說他傻,若是誰這樣說他了,他就氣咻咻地跑回家,用收音機和掛鐘來證明他的“不傻”。他極為熟練地把它們拆卸了,讓各色零件像殘花敗柳一樣謝落在地上,然后再有條不紊地把它們一五一十地安裝上。收音機照樣能說話,掛鐘也照樣能有板有眼地行走,令我們這些不傻的孩子目瞪口呆!但他的其他舉止說明他還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他一天到晚嘻嘻地笑,喜歡在街巷中閑逛,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而且,他常常會突然地仰起頭來對著藍天白云放聲歌唱!
他的歌聲是即興式的,有強烈的爆發力,干凈、透亮、精短,當你琢磨他究竟唱了些什么的時候,他卻戛然而止了。他的歌聲進入云端,像一只小鳥一樣,很快消失了蹤影。他平素說話是清楚的,但他一旦唱歌就吐字不清,所以你永遠不清楚他唱的是什么——他自己大約也是不知道要唱什么,只是抑制不住地要歌唱罷了。
其實歌聲是可以沒字的,我們聽它的旋律就可以了。為歌聲填詞,大約是對歌聲做蹩腳的注腳。所以現在想來,傻三的歌聲是很有內涵的,那歌聲沒有表演的成分,它天然、醇厚、質樸;傻三的“傻氣”把他靈魂中最浪漫、最活潑,最富有激情的品質激活了,他選擇了一個歌唱的瞬間,將它們完美地展現出來,所以從某種意義來說,他是那片土地真正的歌者。
十年前,我發表了一篇談短篇小說的文章《激情與滄桑》,現在回過頭來讀它,我仍然覺得我要說的東西基本還是在那里,那就是說,短篇小說的寫作一定要有激情的推動,而推動這激情的,是一個作家的“滄桑感”。激情是一匹野馬,而滄桑感則是馭手的馬鞭,能很好地控制它的“馳騁”。有了這兩點,一個作家駕馭短篇小說才會得心應手。
寫這篇序言時,我驀然想到了傻三的歌聲。我覺得短篇小說應該呈現給讀者的,就是那個傻瓜在一瞬間的飽滿的歌聲。我還覺得,好的短篇是飯后的一杯茶,它會給人帶來沉靜、安詳與閑適感。這是人生和文學最佳的境界。
在如今這個浮躁而喧囂的文壇,長篇小說成為了一股創作洪流。這是一條泥沙俱下的洪流。優秀的長篇雖然在其中也有閃現,但它們像瀕臨滅絕的魚類一樣,只占極微弱的比例,更多的是那些沒有經歷過短篇中篇鍛煉的寫手,提著一把把骯臟的屠刀粉墨登場了。他們肢解生活時不像“皰丁解牛”那樣因為有章法而游刃有余,他們胡亂地砍殺,把一堆散發著腐爛氣味的血淋淋的垃圾呈現在我們面前,讓不明真相的人品嘗這樣的“盛宴”。我覺得除了一個作家的素質的欠缺使他還沒有達到表情達意的準確性和藝術性,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長篇小說的文體本身,使他們能盡情地在漫長的篇幅中“藏污納垢”。所以我覺得要想做一個好作家,千萬不要漠視短篇小說的寫作,生活并不是洪鐘大呂的,它的構成是環繞著我們的涓涓細流。我們在持續演練短篇的時候,其實也是對期待中的豐沛的長篇寫作的一種鋪墊。
收在本書中的短篇,新作居多。《采漿果的人》是剛剛完成的作品,它的發表與書的出版可能就會同步了。當我寫完它時,眼前閃現的是白雪中的蒼蒼婆的形象。而在《微風入林》中,我寫的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悲劇(也可以稱為頌歌),因為生命的激情是那么的捉摸不定,它像微風一樣襲來時,林中是一片鳥語花香,但它在我們不經意間,又會那么毅然決然地抽身離去。它雖然離去了,但我們畢竟暢飲了瓊漿!在經歷了生活的重大變故后,我為自己還能寫出這樣有激情的作品而感到欣喜。
《逝川》是我編任何選集都不愿意放棄的作品,我喜歡它。我寫了一條河流,寫了一個守望著這條河流的老女人的命運。逝川上的那種會流淚的“淚魚”,當然是我的創造。我現在覺得,短篇小說,很像這些被打撈上來時流著珠玉一樣淚滴的“淚魚”,它們身子小小,可是它們來自廣闊的水域,它們會給我帶來“福音”;我不知道未來的寫作還能打撈上多少這樣的淚魚,因為不是所有的短篇都可以當“淚魚”一樣珍藏著的。但我會準備一個大籮筐,耐心地守著一條河流,捕捉隨時可能會出現的“淚魚”。如今在這個籮筐中已經有一些這樣的魚了,但它還遠遠不夠,但愿真正的收獲還在后面。
(作者簡介:遲子建,著名作家,現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作品多次獲全國大獎。本刊曾選載其作品,受到廣泛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