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籍貫江南無錫(今屬江蘇)的鄒一桂(1686─1772),與董邦達、蔣廷錫、錢維城等皆屬滿清朝前期詞臣畫家,各自畫風均具有一定影響力,在昔日皇家文化生活中發揮了比較重要的作用。鄒一桂從政之余,創作了不少丹青作品,尤以花鳥畫成就最高;他亦能詩文,乃當時文人士大夫階層代表人物之一,因此在雍正、乾隆年間(1723─1795)享譽一時。
根據史料記載,鄒一桂字元褒、原褒,號小山、讓卿,晚號二知老人。其父卿森、伯父顯吉等,皆以詩文書畫名重當時。鄒一桂家中庋藏較豐,自幼便受到良好環境熏陶,習文讀史研經,而且嗜好丹青,筆墨耕耘不輟。期間多次科考不第,經過努力終于在雍正五年(1727)42歲時考中進士,繼得殿試二甲第一名,由此步入仕途,歷任翰林院編修、云南道監察御史、貴州學政、太常寺少卿、禮部侍郎和內閣學士等官職。乾隆二十三年(1758)鄒一桂辭官歸里,息影家園,有時外出優游。乾隆三十年(1765)弘歷帝第四次南巡時,曾賜其“畫禪頤壽”匾額,因此獲得了較高榮譽。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鄒一桂奉旨前往京師,恭祝皇太后萬壽,嘗獲“加禮部侍郎銜”。次年由京返鄉時不幸“卒于東昌(今屬山東)道中”,朝廷遂命“加尚書銜”。民國《清史稿》(卷三百五·列傳九十二)有記。
鄒一桂在繪事方面擅長花卉,頗得畫壇“清初六家”之一惲南田(字壽平)之真傳,而且“派接(五代)徐(熙)黃(荃)”(注:鄒一桂曾有一枚“派接徐黃”閑章),并且受到當時某些宮廷畫家如郎世寧等人的影響,善于精工細寫,兼融沒骨技法,注重自然寫生,把握客觀對象的神態特征,他為此還栽培過不少植物用于觀察寫生。所作強調“一活,二脫”(注:這也是其倡導的繪畫創作“兩字訣”),敷色考究,形神兼備,生動自然,風格清麗秀雅;其山水畫尤得趙孟頫、倪瓚、黃公望、王翚等前賢影響,但并不拘泥于陳規舊法,而是堅持師法造化,觀察體味物象,不斷豐富個人蒙養,其創作構圖不拘一格,寫中兼工,從形似中追求神似,畫風往往清淡滋潤、秀逸雋冷。
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續錄》(卷下)記載:鄒一桂“工花卉,分枝布葉,條暢自如,設色明凈,清古冶艷,惲南田后僅見也”,嘗作《百花圖卷》,“每種賦詩一絕進呈”,畫藝深得乾隆皇帝賞識。張庚還感嘆:“人皆知其花草之工,不知其山水之佳”;乾隆皇帝還特地吟有《鄒一桂山水畫歌》:“一桂繪事素所知,家法相傳善花鳥。近為山水頗入神,左右逢源真復好。橫圖大嶺作遠屏,一谷寒煙散林表。兮來別幹殊秀拔,層列岡巒致窈窱。山窮水抱凡幾曲,野橋不計大與小。笠亭蝸居相間出,紅蓮宮矗青松杪。倪黃宗派何須論,要當取師于大造。春華秋實以怡情,智水仁山從體道。為術貴慎有名言,其然否乎堪絕倒。”此外清代蔣寶齡在《墨林今話》(卷一)中亦稱:其畫藝“以清艷之筆競美藝林”。但晚清秦祖永《桐陰論畫》(卷下)對鄒一桂的評價卻不算太高,所見其花卉之作“雖極工麗,究嫌板刻,非雅構也”,而山水畫“鉤(勾)皴率易,尤無氣韻,知當時之聲譽未足憑矣”,故僅將鄒一桂作品歸為“能品”之列。這些可謂見仁見智,或許與鄒一桂作為詞臣畫家離封建統治者相對較近等緣故,在特殊的官場氛圍中為了保全自己并期盼獲得重用,時常注意取悅皇上,比較難以完全自由地發揮個人心境等具有一定關系。清末文人孫靜庵《棲霞閣野乘》還記述:由于他長于丹青,“至今零縑尺素,得者人爭懷寶”。鄒一桂畢生創作數量相對較多,存世畫作主要有《花卉圖冊》《翠柏雙喜圖》《玉堂富貴圖》《桃花圖》《太古云嵐圖》《杜牧詩意圖》及《林壑高秋圖》等,分別典藏于海內外一些博物館、美術館等公私機構,如今民間中也有他的某些作品流傳。
除了丹青藝術外,鄒一桂還長于畫理,著有《小山畫譜》傳世,此書曾在清代收錄《四庫全書》。他結合繪畫創作實踐提出的“八法”(注:即章法、筆法、墨法、設色法、點染法、烘暈法、樹石法、苔襯法)、“四知”(注:即知天、知地、知人、知物),忌諱“六氣”(注:即俗氣、匠氣、火氣、草氣、閨閣氣、蹴黑氣)及“兩字訣”(注:即“曰活,曰脫”)等觀點主張,對后世產生較大影響力。他還留下了《小山詩鈔》《本朝應制琳瑯集》等著述。
客觀理性看待鄒一桂畢生藝術成就,花鳥畫應在山水畫之上,但他有些山水佳作其實蠻值得品讀玩味,只是人們對此關注不夠罷了。如其赴黔等地為官履職后創作的《山水觀我》畫冊(二十二幀)等,筆墨技法豐富多變,將湘、黔地區奇山異水的雄峻壯美,一一再現于素紙。乾隆二十七年(1762)鄒一桂暢游棲霞山后,深深地為如詩似畫的古都南京美景所陶醉,不禁生發筆墨之興,欣然揮寫出心中的山水意境──《棲霞勝賞圖》(紙本設色,縱118.2、橫48.5厘米,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
值得一提的是被譽為“第一金陵明秀山”的棲霞山,位于“十代故都”南京東北郊約40余里處。古時候因為滿山生長藥材,攝入后可以養身治疾,因名攝山。該山自然風光幽秀,人文古跡較多,享有“一座棲霞山,半部金陵史”譽稱。山中南朝古剎棲霞寺原系齊代隱士明僧紹住所,后來他捐宅成寺,得名“棲霞精舍”(注:“棲霞”寓意“棲居于山壑云霞之中”),山獲今謂。隋代高僧吉藏在此創立了佛教“三論宗”,產生過不小的影響力。棲霞寺唐時與湖北荊州玉泉寺、山東長青靈巖寺、浙江天臺國清寺并稱“四大叢林”,明代乃“金陵八大佛寺”之一,香火梵音延續迄今。棲霞勝境先后被列入明代“金陵十八景”“金陵四十景”以及清代“金陵四十八景”等,歷代名流墨客慕名沓來,詩畫詠嘆抒懷。
現讓我們一起徐徐展開鄒一桂的《棲霞勝賞圖》畫軸,但見風光綺麗的棲霞山逶迤起伏,雄峙江南大地。人們沿著崎嶇不平的山間小徑,從山腳下向峰巔緩緩攀行,一路上風光無限、氣象萬千。清澈幽秀的山溪由遠而近,淙淙不息地歡快流淌,營造出輕松閑適的氛圍。山上坡下老樹挺拔、蒼枝虬曲,山石嶙峋突兀,丘坡平緩起伏,途中不時地可見,亭、臺、閣、欄散落于山野。遠處一水垂掛蒼崖,瀑流飛濺直下,觀景臺上卻空曠無人。峰巒丘壑之間,輕靄薄霧彌漫,嵐氣清潤飄逸,富有靈秀空濛之意象。越是臨近峰巔,山石愈加陡峭,氣勢更為不凡,“無限風光在險峰”的詩意畫魄頓然而生。
大概是發自對金陵山川秀色的無限留戀,游興頗濃的畫家在該圖軸的左上側揮毫紀游,一吐胸壑激情:“倦游揜關座,放筆猶能豪。排列萬丈松,號風卷波濤。直壁障幽穴,奇峰矗招搖。丹楓日輝輝,紺宇云迢迢。曠懷邈何極,結伴蓬瀛招。怪石幻獅犼,突泉怒螭蛟。鏗訇喧金聲,挌搏爭戰鏖。或云像臺岳,噴瀑飛天橋。上與志城偶,雙絕千古標。我讀愚公志,選勝無其曹。心焉渴仰止,無緣會神樂。山僧一再至,為我夸輿嶠。約余跨絕頂,策杖撥云寮。閉目即在眼,何為夢魂勞。縮地有奇術,入座如登高。壬午(注: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閏五月望后,寫棲霞勝賞圖于金陵旅舍。二知鄒一桂并題。”隨后鈐有“一桂之印”“畫史詩人”陰文方印各一枚。該畫作右下角另存有一枚陽文方印。這不禁讓我聯想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乾隆帝第三次南巡時,鄒一桂參與過迎駕,而皇上于當年三月下旬巡幸金陵時曾駐蹕棲霞山行宮。只是筆者暫且不知,年逾古稀的鄒一桂當時是否專程來到這里受到皇上接見,游山之后便在“金陵旅舍”創作該畫作的呢?
鄒一桂在《棲霞勝賞圖》的創作中,主要采用“高遠”法和俯瞰視角構置圖像,近、中、遠景布局得當,彼此相互映襯,隱隱地透析出一絲自然主義色彩。畫家既追摹宋人筆意,又兼取元人之道,筆墨蒼渾古樸,健中含潤,濃淡疏密有致。如用細筆長、短線勾寫景物輪廓,而山石則多以披麻、斧劈、折帶等皴法表現,并且輔以淺絳、淡墨等渲染。無論飛瀑、溪流、小橋、石蹬,還是坡樹、山房、院落、云靄等,畫家皆能悉心繪寫,略施水墨、淺赭、草青等加以烘染。所作設色簡淡,清雅明凈,氣韻生動,意蘊悠遠。氤氳變幻之中,淡霧輕鎖棲霞山,一派恬幽、輕快及閑淡景象,令人不啻可望、可行,而且心生可游、可居之感。該圖軸詩里藏畫,感情奔放,畫中有詩,思潮馳騁,盡情地抒寫出作者的胸中逸氣,富有文人畫中的率性灑脫之趣。
此時已經離開官場多年的鄒一桂,心性確實放開了不少。他于詩畫交融中努力追求清秀、婉約、含蓄、雅靜之美,獨有一份寄情山水的逍遙心境,不僅反映出畫家對大自然真切而生動的心緒與實感,一定程度上還再現了他不同時期的畫風演變狀況。筆者以為:曾為詞臣畫家的鄒一桂山水佳作,同樣值得人們更多地去開展一些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