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偉


孔子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古往今來,華夏歷代的繪畫名家,都鐘愛山水圖作。且人以山顯、山以人傳,使得名家與名山相互成就與完整,最終成為一道畫壇的傳奇。若論中國的名山大川,莫過于著名的“三山五岳”,而“三山”之中就包含有浙東的雁蕩山。據沈括《夢溪筆談·雁蕩山》中,其“唐僧貫休〈諾矩羅贊〉,有‘雁蕩經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之句”所載,可知自五代、北宋起,畫家的視野中即有雁蕩入境。明嘉靖年間,著名畫家葉澄作有寫北雁蕩景觀的《雁蕩山圖》卷;其后吳彬亦作有寫實雁蕩諸景的《雁蕩山圖》。而清乾隆年間,畫苑領袖錢維城所繪五十三處景觀的青綠設色《雁蕩圖》卷,更是呈現出一派蒼渾華滋、雍容大度的磅礴氣象。
盡管先賢歷歷成就了雁蕩美景,但自現代以來名家所繪的雁蕩山圖,則畫面更精、聲名更彰。如張大千、于非闇、吳湖帆,以及李可染、俞子才、陸儼少等繪畫名家,均有雁蕩山圖傳世。黃賓虹的三游雁蕩,就存世了數百件雁蕩畫稿,且件件盡得雁蕩之神韻。而潘天壽筆下的雁蕩,則天性成就筆性,美景觸發靈機。其作既有微觀的《雁蕩山花》,又有宏觀的《靈巖澗一角》,并令他的山水與花鳥結合成為其一大創造,且由此開創了中國畫的新格局。
張大千:清幽奇穎的《雁蕩西石梁瀑布圖》
1937年5月,39歲的張大千與著名國畫畫家謝稚柳、黃君璧、于非闇、方介堪,在南京參加完“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后,乘興共游了慕名已久的雁蕩山。五人不僅飽覽了雁蕩山的“二靈一龍”,而且遠邁陰陽洞、西石梁,欣賞了所有的奇峰異嶂、飛瀑流泉美景,其間還集體創作了《雁蕩山色圖》。同時五人在鐵城嶂合影的老照片(圖1),至今被香港著名報人沈葦窗妥善保存。
同年9月為記述此事,回上海后的張大千即作《雁蕩西石梁瀑布圖》(圖2)。
其中圖景右側,有他一首《點繹唇》的題詞:“石棟飛虹,砉然匹練垂天際。跳珠委珮,迤迤沾衣翠。蕩滌煙云,人在蕊官里。空凝睇,明朝吟思,夢掏銀河水。”另外他還作跋語:“雁蕩山奇水秀,微苦無嘉樹掩映其間耳。此寫西石梁瀑布,因于巖石上添寫一松,思與黃山并峙宇宙間也。圖成,更倚《點絳唇》題之。春間與蓬萊于非廠、南海黃君璧、武進謝稚柳同游茲山,永嘉方介堪為向導。下榻雁影山房。樂清張令索予輩作畫。其時諸人皆無印,乃由介堪急就鑿一章,文曰:東西南北之人。迄今諸人風流云散,惟予與非廠猶得朝夕相見耳。偶憶及之,因書畫上。丁丑秋九月,蜀郡張爰大千父。”
此圖以北派青綠山水風格,中景繪西石梁瀑布自頂端奔瀉而下,喧囂出谷;右景繪高崖上一棵蒼松,蒼勁挺拔;近景繪一位老者于石坡上倚石而坐,仰觀飛瀑。作品不但有清幽奇穎的畫面,宏大高遠的氣勢,而且構圖嚴謹,賦色清妍,用筆精到,不失為張大千中年時期的一幅巨作。
于非闇:生機盎然的《雁蕩春雪圖》
于非闇與張大千等人在1937年結伴游覽雁蕩山后,于歸途中又意猶未盡地同游了浙江的天臺山。且于非闇對“春云滿山,時桃花正旺,紅顏白雪”的天臺山佳境,可謂依依不舍、念念不忘。故此他采用傳統工筆,精心勾勒出這幀《雁蕩春雪圖》(圖3)。
以罩染法層層疊加創作的此圖,植物顏色以白粉為主;為了讓畫面更加生動活潑,于非闇還輔以了淡薄礦物色的敷色沒骨渲染的配彩法。鳥雀每片羽毛的畫法,均為小弧線連接成的一片整體;而為了令人感覺鳥雀在苒苒飛動,畫家在其頸部與胸部的銜接處,還以干筆濃墨梳出上一部分羽毛后,再摻雜到下一部分羽毛。同時圖中那肯定有力的竹石線條,筆法靈動的繁花,雖巧而不漂卻婀娜多姿,盡顯于非闇的大家風范。另外,或棲息、或飛舞的鳥雀,與潺潺細流的溪水為畫面 “動”的因素,更是讓“雁蕩春雪”十分生氣鮮活。
認為中國畫不能完全脫離書法的于非闇,還特別強調以書入畫方面的學習。為此他不但臨習了唐代李陽冰的篆書、“草圣”懷素的草書,1931年還開始寫宋徽宗趙佶的瘦金書,并一直持續到晚年。此幀《雁蕩春雪》中的“丁丑二月中旬,游雁蕩山歸道經天臺,春雪滿山時桃花正王,紅顏白雪真奇觀也,非庵寫記” 題款書體,即為瘦金書這種其作品的常用落款。且從書體里可見緊密遒勁中,獨具靈動鋒芒,極具蕭疏風流。
黃賓虹:別開生面的《雁蕩山龍湫圖》
黃賓虹自1889年到溫州后,聽聞雁蕩山水瀑奇泉怪、峰雄嶂險、洞幽寺古,即在1916、1931、1954年,三次行游雁蕩。他遠觀近摩(圖4),只見丹霞蔽日,山谷幽深,云英蔽谷,危峰聽泉,溪虹收霽。摧崖裂石,石帆橫海,天懸匹練,實乃驚心駭目、美不勝收。故在大師筆下的雁蕩,漬墨積染,濕筆濃墨,濃郁深厚,沉雄渾圓黑白相映成趣,蒼潤韻致自有風味。而大師的雁蕩山圖,既繼承傳統又師法造化,且畫作渾厚華滋又意境幽深。
三游雁蕩,引得大師既繪畫又賦詩,并留下《雁宕紀游雜詠》十首和《題畫雁宕山巨嶂》二十韻等。他還在1943、1951、1953年,多次重作雁蕩山圖。特別是大師晚年所作,更是章法奇特、風格別致,尤臻于爐火純青之境。其雁蕩圖景,筆力圓渾,元氣淋漓,墨色飛動,最為突出的是有“黑、密、厚、重”特點。如黑白灰的雁蕩山水畫《三折瀑圖》《響巖之景》《大龍湫圖》《鐵城壯觀之圖》,以及《雁蕩山靈巖靈峰圖卷》《雁蕩紀游冊》等,狀寫雁蕩山川神貌,云橫林岫,巖壁聳天,墨氣冉冉,有不可名狀之妙。其意境清遠而深邃,去盡斧鑿雕琢之跡。而他的《雁蕩山龍湫圖》(圖5),真可謂清森沉雄,蓊郁幽深,別開生面。作品近看有渾厚之氣,用筆柔韌圓曲,一波三折,綿中藏剛,骨肉勻停,渾樸沉雄,爐冶鑄成,渾融無跡,層次井然。筆墨之妙,達到了前人未至的境界。
潘天壽:質樸自然的《靈巖澗一角》
有“雁蕩山水潘公石”之譽的潘天壽,對雁蕩山可謂情有獨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直在杭州工作的他曾三游雁蕩山寫生,并獨創一家畫風。上個世紀50年代,大師還曾與浙江山水畫小組成員吳茀之、諸樂山等,一道前往雁蕩山采風,且于小龍湫詩詞唱和,甚至到杭州后特地舉辦了“雁蕩山采風交流展”。尤其是在構圖上,大師善用“造險”和“破險”手法繪雁蕩山圖;同時可將雁蕩山突兀的巖石形態,用神奇的轉折之筆恰當地表現無遺。
1955年,時任浙江美術學院教授的潘天壽出游雁蕩寫生后,即作獨具一格地將花鳥意趣納入山水的《靈巖澗一角》(圖6)。由于新中國花鳥畫強調表現“欣欣向榮”之境,不能只彰顯文人士大夫喜好的“超然隱逸”之美,故該圖和古畫中常見的“孤高清艷”意趣有別,而在構圖上將山水、花鳥相結合,因此極具“筆墨當隨時代”的特點。且圖中花草真實展現的質樸自然之感,讓人更多地感受到一股清新亮麗的勃勃生息。
另外,大師在《靈巖澗一角》的技法上不僅用筆工寫相濟,而且涂、點、勾并舉,更強調以積墨技法表現雁蕩山,使得該圖清新潤朗而極富透明感。其主要表現在畫山時層層積點的點子上,所以顯得十分厚重。而畫中以幾何形狀為多的山石,在大膽奇崛、雄強有力的造型與結構中,可謂蘊涵著無限的能量。且堅硬的山石與生長其間的柔美花草,于色墨交融中剛柔并濟,于平淡見奇中自得野趣。因此該圖雖是一角之景的描繪,卻于清新雅致中不乏雁蕩山圖的盎然生機。
李可染:融貫中西的《雁蕩山下村舍》
長年在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任職的李可染,于1954年和1956年曾兩次到雁蕩山寫生創作。其中1956年他還與陳大羽、黃潤華一道同游雁蕩(圖7),且從“對景寫生”發展至“對景創作”,由此創作了不少的寫生佳作。此時他還把注重感性真實與對象個性的近代西洋繪畫特色,融入到傳統中國畫的筆墨形式之中,由此不但給作品注入了現代特色,而且賦予了新鮮的生命感受。被稱為“開拓期”的1954—1965年這10年,是他藝術變革的重要轉折期;期間他的山水寫生與創作,邁向了一個新的高峰。而他的《雁蕩山下村舍》《雁蕩山村圖》《雁蕩山》《雁蕩山百崗尖》等雁蕩山圖精品,皆為該期間所繪的杰作。
李家畫風開拓期的重要作品:《雁蕩山下村舍》(圖8),就是李可染融貫中西筆墨、獨創“黑山水”的探索佳作。該圖畫面雖小,卻濃重飽滿、恢弘開闊:用濃重的筆墨寫就的山巒,用透明的邊線分隔山與山之間的空間;在雄奇的山水中,遠山、樹木與河流洋溢出一種優美的變化;而雁蕩山近處村舍中的白墻和溪流,閃爍著明亮的反光,籠罩著一派“倫勃朗式”之光影。立體空間層次豐富且整體感強烈,既符合自然規律,又超乎現實實景。畫面達到力、勢、氣完美統一,筆墨間暗含書法風神,沉雄博大,逸宕飛動,宛若金鐵煙云,鑄就了雄渾、堅實、凝重、幽冥的個性風范。該件小中見大的雁蕩山圖,于方寸間氣象萬千,實乃畫家探索將西方繪畫觀念與中國傳統筆墨相融的標志性代表作。
吳湖帆:清麗明朗的《雁蕩山大龍湫》
吳湖帆從上世紀30年代中期伊始,熔南北二宗于一爐的大成,便成了他努力的方向,并由此開創了他的青綠山水新面貌。他的青綠山水,不但對宋畫的刻畫之習實施了摒棄,對明清文人畫的輕巧空靈之風恰當地融入,而且還對水墨山水畫的皴擦技法進行了借鑒。其創作中的用筆,講究輕松流暢;圖景中的描繪,刻畫細致入微;作品的用色,追求單純高雅;構圖上的布局,在畫面緊湊之余還作大段留白作虛的處理,如此開創了青綠山水清麗明朗的新格局,形成了意境開闊、氣象清新的新境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湖帆在傳統基礎上更參以生活、融入山水,并飽覽、遍游祖國的山山水水,創作了眾多新意盎然且頗具時代氣息的精品。他在游覽雁蕩山后所創作的《雁蕩山大龍湫》(圖9),就是畫家后期青綠山水畫中的經意之作。
1958年吳湖帆為海上名醫方幼庵所作的此圖,設色青綠,并以寫實方式描繪了雁蕩山大龍湫奔瀉的壯觀之景。此時吳湖帆的山水已于摹古基礎上,添入了現代的寫生元素,因此畫面更顯生氣勃發:那爛漫競放的芙蓉,已然滿滿占據了半幅畫面;而澹若輕云、飄渺浩蕩的煙云中,龍湫飛瀑自山巔崖間從天而降,于青山綠水間一掛傾瀉,噴珠濺玉,落至崖底飄飄渺渺,已成水霧;且圖下的蒸騰水汽,畫家以淡墨暈染而出,與其后來的名作《慶祝我國原子彈爆炸成功》畫的蘑菇云,手法類似。在這雁蕩山龍湫飛瀑間,吳湖帆點染煙云的絕技,真可謂發揮得完美無缺。
另外,吳湖帆于此圖下部特意添加的兩個點景人物,也特別有意思。頗具時代氣息感的兩人物,為山民本色而非古人裝扮,故顯而易見新時代的社會風氣,對畫家的影響深刻。而整幅《雁蕩山大龍湫》中,可見畫家一改清代以來山水畫因因相襲的陳腐面目,其自有的生氣既不枯澀、荒涼和怪誕,又于層巒疊翠、溫潤靜妍中不覺滯重,遠岑寒澗、青翠爽朗中不覺寂寥。
俞子才:師法自然的《雁蕩山西石梁》
專攻山水、尤擅金碧青綠山水的俞子才,十分注重師法自然,并曾師法北宋董源、郭熙、巨然與元明清書畫大家。他非常善于山水的寫生,其創作的山水取材通常為真山真水。自上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他即游遍了中國的名山大川,并“搜盡奇峰打草稿”,將其偏愛的雁蕩山、峨眉山等地山水多次游歷,且常作入畫之景。曾入選第二屆全國美展的《雁蕩西石梁》(圖10),就是1960年俞子才取法自然的金碧山水代表作。
俞子才的《雁蕩西石梁》,采用了勾金、填金、畫金并舉的筆墨技法,完美地繪制了雁蕩山第二大瀑布:西石梁大瀑的美景。畫家以雁蕩山石的陰面作青綠,以山石的陽面畫金,就像西化的明暗對比法,即把雁蕩山陰陽向背的山景,表現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而西石梁山頂與山腳的叢樹,畫家也采用了金色點染,就像整個西石梁被陽光普照,不但靜穆、溫馨,而且絢爛、多彩。畫家曾經說過:“一個畫家一生的畫法不應一成不變,應該不斷地探索,不斷地嘗試,才能不斷發展。” 我們如果縱觀畫家的藝術生涯,再透過這幅《雁蕩西石梁》,即可知此話正是畫家這一理念的實踐。且這幅打破南北宗的局限、再與師造化結合的金碧山水,亦充分體現了畫家結合自身所長精研傳統,并努力追求繪畫技法的創新。
陸儼少:章法奇譎的《雁蕩秀色》
陸儼少作為中國著名的山水畫大師,其一生游雁蕩山無數。早在1963年4月,他就和浙江美院師生同赴雁蕩山寫生。時隔十六年后的1979年,再赴雁蕩的他已是滿鬢斑白。上世紀80年代,他更是多次重游雁蕩(圖11)。偏愛雁蕩的他曾言:“世人多重黃山,故黃山畫派,大行于世。我獨愛雁蕩,認為遠較黃山能入畫,它雄奇樸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實秀,為他山所無。故我多畫雁蕩,一以山之氣質與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與人雷同,可以多所創意。因之,此二十年來,我多寫雁蕩風貌,所謂典型是也。得其典型,雖不能指名為何峰何水,而典型具有,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為雁蕩,這是最難。”
不管畫幅的大小,陸儼少全憑一支狼毫筆,于濃濃淡淡、干干濕濕、條條塊塊、點點畫畫之中,獨創出風格迥異的“陸氏山水”,并在畫壇堪稱一絕。大師的山水畫,章法奇譎,筆墨淋漓;其不僅能借鑒傳統筆墨技法,驅遣山川入紙墨,而且能寫出自己胸中“入化境”的感受,并將陰晴氣候全部妙入紙上。眾所周知,傳統山水畫一般以骨線勾皴為主體、或以點代皴構成畫面,而大師的“陸氏山水”畫面構成,卻獨善以點、線、面的相互分合來完成。其章法奇譎的《雁蕩秀色》(圖12),即為此法的代表之作。
從《雁蕩秀色》中,大師強調輪廓線勾勒造型的功能一看便知。細看畫中景物,有的幾乎不加皴,幾根線條,勾皴點染似乎都在其中。比如有的山川樹木乃至巨石的造型就是層層疊加的墨塊點,前人很少這樣用墨塊,古人以墨點表現山石或山林植被,而大師聚點而變為墨面,以墨面的濃淡深淺表現山體的總的體積感覺,很顯骨力。畫面中,不得不提的便是留白,也是最吸引觀者眼球的地方。墨塊的旁側便是流動的線條和空白,十分美妙。大師變用古法的線條,描繪出大形狀的云朵的體積和態勢,既有飄動感,又顯得厚重立體,他以書入畫流露出濃厚的中國風味。其間大面積的留白以表云勢,回環往復參差映帶,與勾云法合用,靜中寓動。
高山仰之,雁蕩情深。縱觀以上現代繪畫名家的雁蕩山圖,我們可知這些大家以雁蕩之奇、之險、之澄懷味象,心師造化;借雁蕩的山光水色暢意抒懷,落墨成像;并使得大美的雁蕩山水,終就成為中國山水畫壇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一座中國藝壇永遠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