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余暉，咽下蒼茫（組詩）

畢俊厚

就這么吧

死都死過一次了，就這么吧。

你說，她聽。

她搓著衣角

你搓著發腫的手指。

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初次也是，二次也是，那么那么多次也是。

有什么呢。

一只穿破的鞋子，反正也是腳疼。

就這樣吧。

一個云南女人，她已忘記了自己的門牌

她只記得

她像一棵草，賤賤的草

插在二千里外的黃土上。

那么多年

她竟然忘記了淚為何物。

腳下的兩個孩子，像蚱蜢，蹦過來，跳過去。

她長長地嘆口氣

就這么吧！

擲硬幣

擲硬幣是門巫術

也是門法術。我卻偏偏相信這個

整個下午，一枚硬幣被我折磨得死去活來

它一會兒字面朝上

一會兒字面朝下

像是一條被反復煎烤的鯽魚。

面對一枚毫無主見的硬幣

我徹底陷入一種絕望。

這個兩面性的東西，它的不確定

使我生悶氣，惱火，憤怒，以至于忍無可忍

一枚硬幣是不會自我選擇的

它一直掌控在別人手里。在我看來

不像是我在反反復復地擲著硬幣

倒像那枚硬幣在不停地戲弄嘲諷一個丟掉主見的人

鐵 匠

他在不停地“叮叮當當”地敲打

像是要把身體里的痛，一點點逼出來

彌補在鐵上

鐵匠是吃硬不吃軟的

他一旦離開鐵錘，鐵鉗，鐵鏨

虛空的身體就會生銹，黝黑發紅的銹

就會由內向外，溢滿全身

一個鐵匠，傾其一生都在為廢棄之物超度正形

佛心是柔軟的

而一個鐵匠，必須懷有鐵石般的心腸

否則，他不配與一枚枚

釘子較量

本草綱目

在山里，一些草被招安

另一些草，陷入迷茫。剩下的

那些，蜷縮在犄角里

不敢出聲

一個午后，我下鄉。剛好遇到早年的赤腳醫生

他在翻看《本草綱目》。

陽光仿佛一副破舊的袈裟

斜斜地披在倒塌的肩上

兒子外出。故人游走云端。

孤獨的藥典，只剩下一根高貴的

骨頭

哦。世間若無疾苦

何需治病良方。世間若無良方

離愁多悲歌

僧官屯梯田

在僧官屯，土地疊加在一起

繡滿五谷的圖案。像一床床高高掛起的花被子

鄉親們一步步把頭磕到天上

他們采摘云朵和鮮花

將收成一點一點儲藏在黑色陶罐

再一點一點享用

——我一度認為，高出生命之土的莊稼

是賜予大地的花環。而所有鮮亮的事物，在一個古村落里

被奉為上賓

讀村史

翻爛春秋，翻爛二十四史

沒有找到僧官窯的蛛絲馬跡。它們藏身在窯洞里

被十三個秀才和一個舉人圍追堵截

五百年后，豁了牙口的土墻

和幾棵歪歪扭扭的古榆暗中達成和解

一水的土黃，一水的窯洞，一水銹黑的鐵鎖高懸村頭

以至于炊煙直不起身子，以至于長跪不起的老人

一次次失去牌位

蒼茫之石

途經這里，任何生命都會驚慌失措。

留守的孤獨，從巖縫之間生出，一腳踩塌

歷史的斷裂層

仿佛在裝聾作啞

仿佛被人間的眼神逐一鍍上靈魂的彩釉

空曠的寂野，偶爾有馬踏之聲

有蟋蟀沿秋色一路高歌。

有滑落的燈盞，打翻短暫的暗黑。有牧馬人甩出長鞭

敲開絕世的光芒。

唯有石頭是寂寥的。它們忘我于自身的仙境。

它們憑借手中的刀子，修煉佛性。

浩大的悲涼被繁華鍍上金身，又被歲月的煙火，漸漸抹去

壩上高原

流沙貼緊流沙。伏在地上的草，傾聽風的琴音。

在壩上高原，黃，是初春唯一的顏色

而我內心的鐵正在生銹。中年病痛安放在古老的陶片之上

這塊破碎的藥引。

駝峰濺起的泥沙，是掩埋故人的郵路

孤獨的楊樹逐漸暗通生存哲學

一株芨芨草可以潦草，可以走完衰敗的一生。

而我更喜歡螻蟻的命運。它們多像前朝遺落的子民

手捧黃沙

坐享巨大的荒蕪。

在高原，任何事物都是渺小的。

唯有風，才是割斷歷史甬道的主人

落日被一根枯黃的樹枝接住。

西天下，沙漠流出金子。一道彩虹將土城子團團圍住

游客匆匆遠去

零亂的腳步，被初到的夜色，一層層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