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涼山：靈魂的雪舞（組章）

羅國雄

大瓦山之晨

有聲音來自夜空或發自草間。

成昆線潮濕的路上，綠皮車，一頭穿進群山的寂靜里，尾巴卻還拖著，風不曾吹皺的霧。

大渡河向著低處，降下炊煙。但這一切都不影響大瓦山的胃：允許黑暗中所有蟲豸吐露心事，先于一朵花與另一朵花相知遇，讓一片云落下來，把地面的雨水收回。

我們肩并肩，背靠這大桌狀的山取暖。眼里有兩個月亮——大小天池的溫軟！

雞叫三遍，塵世就慢慢露出了真相。從你的額頭，蹦出的那輪紅日，鮮艷的，像一顆心在跳動。

我們相擁著又分開，如靈魂松開了自身，又像夜晚和清晨的短暫告別。

大瓦山陽面，露出了笑臉的部分，是我愛你的大好河山！

而其陰面，低頭飲水的牛羊，鼻息攪動星星們顫抖的嘴唇上，是我愛你的秘密——在另一個人間。

大瓦山濕地

宣紙上墨跡未干。畫師躲在蓑衣嶺睡覺，還沒有給夢的邊界，畫上一扇靈魂進出的門。

鳥鳴聲里醒來，極不情愿又重溫了一下舊夢。睜開左眼，發現自己真的就在大小天池里，拄一根蘆葦孑立。睜開右眼，一池春水，喘息著爬上岸來。魚腥的味道，女性的氣息，控制著周圍的一切。當它一躍而起，像穿過身體的那股暖流，薄霧，就會被瞬間驅散……

水藍得沒有回旋的余地，草綠得沒有退路。經筒般迎風轉動的野菊花，一朵追逐著另一朵。像散落湖畔的一間間旅店。

“我們能不能進去閑坐一會兒？”

羊在啃食綠蔭，當它用一副盲人的深瞳盯著我時，整個大瓦山的神秘都是它的。似乎當年威爾遜就是透過它完美的額頭，看見那座神山，以此打開中國西部的花園。

而在它身后，跟著斷斷續續的蟲鳴，仿佛要把壓彎了的草給扶起來。

此時，我試著朝向天邊輕輕地叫了自己一聲……遠方有成千上萬個回答，掛著水滴。

群山寂靜

來到掛燈坪，海拔超過一千五了。

四面群山仍高聳入云，世界深如一口井。我們走了一天，一直還在她們的膝下徘徊。途經的那些彝寨，只是散落人間的腳趾頭。

越野車的轟鳴和尖叫，像一陣風吹過去，掀起野草的裙子，才讓人看見她們的赤腳。

暮色降臨。薄霧在視線上下支起帳篷。我能感受到它的輕，在芨芨草絨毛上。而它的重，藏在某個抽屜，掀開一角，就能看見另一個我，在里面坐井觀天。

夜空中，讓兩顆星星對峙的是一條銀河。睡夢里，讓我和油榨坪隔岸相望的，是掛在遠山樹梢的月亮，像點著一盞神燈。春風中顫抖著，照亮了萬物在時間長河中那一點點有序的消逝，也照亮了群山深處，神秘游蕩的靈魂，和它們的不朽之心。

今夜，千古江山萬籟俱寂。她們身影重重疊疊，顯得憂郁而且寬大，多像是我的一些親人，去了天堂之后，心就交給了菩薩。在黑暗背后跑步，讓愛來回奔忙，直至從云層深處，榨出油和光亮，點燃所有群峰，就有蒼鷹隕石一樣，墜落在我站的這座古典法式教堂的廢墟上。

像在用肉身碼一部圣經，到一定高度了，會齊聲彌唱：“出生與入死，皆由天命。若你已靜如小涼山的石頭，深山一夜，定能看破紅塵，聆聽到大地的清吟。”

云朵上的歌謠

無非是山重水復疑無路。無非是每一棵樹都枝繁葉茂，樹下時有日月星辰前來乘涼，三二神仙于此打坐。

棋弈，小飲，臆想巧遇前世，到時卻認不出那個自己，直到王維進了空山，才算有了人煙。

無非是石頭們屁股結實肥美，坐在草甸中央，雖未生育過，不妨礙硬心腸里也有回憶的河流。

多年以后，一只鷹隼，從比靈魂更高的地方，帶回了自己的孩子。

無非是兩只蜻蜓，疊在一起輕浮地飛。無非是云把霓裳羽衣給了第一只蝴蝶。頃刻間，一萬畝蝴蝶就把這兒當成放生池，要把體內的斑斕和靈魂之蜜卸在這綠海洋里。

羊群從天邊來，日落前要帶走這些干凈的草垛。

無非是夢游者散步來到了天堂。終于有時間安靜下來，卻被青草葉尖亮著光澤的云，拉進了她的隊伍，她的合唱團。

在神的后花園里徜徉，用詩經的韻律，吟詠這高山草甸，大風頂的日出，云海，花海、佛光，以及忽閃著翅膀奔跑，準備接受任何一滴雨水的珙桐、索瑪花……

它們要活在自己，沒有煩惱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