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曉光
踏著一地的秋葉,我們來到莫斯科郊外的一棟別墅,這個別墅位于莫斯科西南40公里的五一鄉五一村,在沙俄時代曾是一個貴族莊園。1928年六七月間,中國共產黨的第六次代表大會在這里召開。
2017年,在十月革命100周年的日子里,一批曾在蘇聯時期在這片土地學習工作療養過的中國革命者后輩,組團尋訪父輩足跡,緬懷革命歷史。我參加了這個尋訪團,在中共六大舊址找尋父親歐陽欽的蹤跡。
1928年,中國共產黨正處于白色恐怖、極端艱險的環境下,經過共產國際批準,中共中央決定在莫斯科召開黨代會。這是中國共產黨唯一一次在國外召開的黨代會。中共六大召開的那段時期,父親歐陽欽在中央軍委和中央組織部任組織科長,承擔了送黨代表們從國內去蘇聯的任務。“文革”時期,父親在病中寫過的一個極其簡要的“我的平生”,其中一段話“1928年我和資道焜負責六大全體人員由上海到哈爾濱一段迎送工作,資住道里,由于負責人少,未發生問題。”后來看到一些黨史資料才知道這項工作有多艱險。“總共142位代表,110多人來自國內不同地方。光是代表的通知就很不容易。90年前,不僅沒有移動互聯,沒有電話聯絡,就是電報也不能用!中共和它的黨員都在秘密狀態下,會議的通知基本都是靠機要交通。當時在井岡山的毛澤東朱德部隊有兩個代表名額,可是通知此事的機要交通不幸犧牲。等到得知不幸,再派交通到了井岡山,已經是5月下旬,代表們早一個月就分期分批出發了。”這也可見中共當時所處環境的險惡。
“得到通知的110多位國內代表很多從未出過國門,而此次出國開會,他們連護照都不能辦,很多人還是被當局通緝的狀態。組織這樣多身份不能公開的人秘密出國,難度可想而知。但即使在這樣困難的境地,中共還組織這些代表分批在上海做了培訓,包括一路如何走,到莫斯科干什么,還要學說普通話,廣東、福建、湖南的代表要從東北往蘇聯去,一口南方話是不行的。另外還要學習一些俄羅斯的習俗。”
“代表們分不同路線,以不同身份,用不同方法,跋涉一萬多公里,到了莫斯科。其中,鄧中夏等人是由蘇聯水手中的布爾什維克掩護,潛伏在蘇聯貨船的底艙中到的蘇聯;周恩來鄧穎超夫婦是化裝成古玩商經長春到的蘇聯,路上很有些驚險。所有代表千辛萬苦,都抵達了莫斯科。”
在這個期間還發生了一個嚴重事件。何家興、賀芝華這對夫婦從德國、蘇聯留學回來之后在黨中央做接待工作,他們貪圖享樂生活,利用六大之前安排接待代表的工作之便,偷偷把代表姓名住址記下來,拿到巡捕房賣,作為換取去歐洲費用的籌碼。根據他們提供的線索,巡捕房抓住了時任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的羅亦農。
在監獄中,羅亦農視死如歸,用隱喻給黨中央寫信,交待未盡的工作,表示自己的堅定信心,勉勵“在外的同志繼續奮斗”;給妻子李文宜寫遺信,要她“學我之所學,以慰我”。還寫絕命詩:“慷慨登車去,相期一節全。殘軀何足惜,大敵正當前”,表現出革命者大無畏的精神,犧牲時年僅26歲。羅亦農的犧牲是我黨在六大之前的一個慘痛的損失,后來中央特科嚴懲了何家興夫婦。
從武漢到上海,父親一直都是在羅亦農直接領導下工作,發生這個事件后,父親的工作毫無懈怠,毫無畏懼,他更加小心謹慎地完成護送六大代表的任務。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共六大代表回憶錄》一書中,能夠看出當年參會代表何等不容易。福建代表羅明回憶說:1928年3月,接到通知參加黨的六大,4月間他和另一位代表許土淼離開廈門到上海,“在上海等了很久,然后取道大連到哈爾濱,在哈爾濱住了20多天,才由交通員帶我們乘車去滿洲里。下了火車后,改乘馬車到中蘇邊境的一個山地,我們是晚上爬山過邊界的。事先,交通員提醒我們不要咳嗽,而當時許土淼患肺病,咳得很厲害,過邊界時,只好捂住嘴……”
黨史學者林寶敏在《中共“六大”的五個歷史細節》一文中寫道:“1928年4月下旬起,142位參加‘六大的代表,冒著生命危險,穿越茫茫的西伯利亞,分批秘密前往莫斯科。為了避開特務跟蹤,代表們到哈爾濱后兵分兩路,一路由綏芬河過境,另一路經滿洲里出境。黨的領導機關在哈爾濱設立了接待站,接送過往代表。代表們離開哈爾濱時,每人領了一截折斷的火柴作為接頭信物。到滿洲里下車的代表,由蘇聯人駕駛標有‘67和‘69號碼的兩輛馬車負責接送。來人只要交上半根火柴,不必說話就可以上車。然后換乘火車,前往有7天車程的莫斯科。”參加六大的代表們,雖歷盡艱辛,但基本上都安全到達莫斯科。這些細節的描述,還原了父親當年工作的艱險。
父親作為六大的工作人員并沒有到莫斯科,他的工作是在國內一段護送黨代表。但是他對莫斯科并不陌生,早在1925年,他從法國回中國的時候,按照黨組織的安排在莫斯科學習軍事,準備回國參加北伐戰爭,歷時約一年。他在“我的平生”中寫道:在蘇聯初與中國留蘇同志一起在莫斯科附近莫洛霍夫卡營地……約四十多人……大部分時間是習巷戰,我負責整理聯絡學員。1926年夏季回國,……除鐘汝梅、黃佐堯犧牲于上海外,其余人員大部犧牲,也有消極的,個別叛變的也有,現在存的,除我外,尚有朱德。我們回來后,有一部分葉挺團實習過。有在打武昌城犧牲的,后來在湘鄂西犧牲最多。
一段平平淡淡的敘述,令我感慨萬分:為了新中國,多少優秀中華兒女獻出生命!!!父親提到的“莫洛霍夫卡營地”當年即蘇聯紅軍學校中國班,幾年來許多中共后人前往俄羅斯尋蹤查檔,查到前輩們當年在中山大學、東方大學、伏龍芝軍事學院、列寧格勒軍政大學、國際列寧主義學院、莫斯科高級步校、蘇共遠東局黨校等處學習的寶貴資料,但是相關“莫洛霍夫卡營地”蘇聯紅軍學校中國班的資料還很少。
遙遠的俄羅斯有我們抹不掉的懷舊情結,一次實地探訪,喚起我們共同的記憶。中共六大是我們黨史的一個重要事件,但是在長期戰亂和歷史演進中,六大舊址幾近成為廢墟。
2010年3月,時任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在訪問俄羅斯時,向時任總理普京提出保護六大會址的設想,得到熱情回應。2013年3月,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習近平對俄羅斯進行國事訪問,專門出席了中共六大紀念館建館啟動儀式。兩國還簽署了會址租賃合同,租金每年1盧布,租期49年,中方出資修復后,將其作為莫斯科中國文化中心分部,舉辦中共六大常設展覽。2016年7月4日,修葺一新的中共六大會址常設展覽館隆重開館,習近平主席和普京總統還特地發來了賀詞。如今,這里已經成了中俄文化交流的一個新場所。
我們一行人來此參觀,得到馬先軍副館長的熱情接待,他如數家珍向我們介紹了六大召開前后的歷史情況,介紹了參加六大的人員,六屆中央的組成人員,…… 據統計,六屆中央先后產生中央委員、中央候補委員74人,這74名委員中,犧牲18人,殉職1人,病逝5人,撤職2人,脫黨3人,被開除黨籍3人,肅反擴大化被錯殺1人,自首1人,叛變15人,失蹤1人。中共七大召開時,六屆中央委員尚有24人。足以見證革命的艱險,大浪淘沙,堅持革命的共產黨人多么不容易,多么了不起。
依依不舍離開中共六大紀念館時,天色擦黑,已是燈光闌珊。
責任編輯/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