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圓

很快又是中秋了，萬家團(tuán)圓賞月的時節(jié)！

湛藍(lán)的天幕，緩緩地浮動著羽毛般的白云，幾分靈氣，幾分浪漫，為月圓人圓的節(jié)日鋪設(shè)好了場景。

八月的秋風(fēng)，輕輕地拂動著竹樹，幾片棕紅的樹葉飄下來，幾分眷戀，幾分憂傷，撩動著中秋的情結(jié)。

中秋，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也是我想和家人團(tuán)聚的時候。可是在今天，這種團(tuán)聚已被心情虛化為夢想了。

夢想，在眼下的中秋攝取了我的靈魂。

此刻，我下了公路，順著一條溝渠走著。我一邊走，一邊念著蘇軾的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我贊嘆這滴血斷魂的悲情意境，但又可惜不是為先母而作……

我懷著急切探望先母的感情，走到了與我一直相伴的大堤邊，然后轉(zhuǎn)彎穿過一道茂竹掩映的小道，來到了老家。

老家還是老樣子。我的兩個弟弟的兩棟兩層小樓并立著。兩棟小樓之間一間較寬敞的老平房，就是我父母的居室。

老家眼下沒有住人。兩個弟弟都帶妻攜子在東莞辦廠。三妹、幺妹一家及二妹的孩子一家都在小弟的廠里。大妹也隨孩子到了他鄉(xiāng)。這中秋的黃昏，回到老家的只有我一人。

我回來時沒有驚動任何人，除了我妻外。我只想一個人在這月圓之夜與先母的靈魂作短暫的相會。

可是我來到這里，倒驚動了一群斑鳩、小雀，這些平時自由自在慣了的小精靈們對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很不理解，也不愿意。它們聽到我的腳步聲，從齊膝深的草叢里猛地躥飛起來，落在附近的大樹上望著我唧喳地鬧著，似乎是抗議我干擾了它們的生活。

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感到母親生前住的房子，包括弟弟們的房子及整個院子，都被它們和荒草搞得孤寂而凄涼。但我卻又無理由去責(zé)怪它們，也許，它們是我父母寂靜空間的要好伴侶。

我撥開母親門前的雜草，正要開門，手機(jī)響了。

“哥！帶大嫂、鋒鋒和慧慧到我們這兒來吧！大家都等你們來團(tuán)聚呢。我派車來……”

“我不啦……我不在深圳……”

“在哪兒……”

“老家！”

“怎么不告訴我……”

“你們忙……千里迢迢的……”

“……那……回深圳了到我們這兒吧……”

小弟掛了機(jī)，聽語氣帶著幾分遺憾。

今日月圓，弟妹們合家他鄉(xiāng)團(tuán)聚，也不失為幸事。只可憐了兩座孤墳，獨(dú)守故土。要是父母尚在，大家總是要回來的。那時的年頭月節(jié)，這老家?guī)状茫笠缰鴿庥舻挠H情氣氛，是多么地?zé)狒[啊！現(xiàn)在斯人已去，光景不再了。

我想，這維系家庭親緣的孝心，到底是一種責(zé)任，還是一種感情？

要是一種責(zé)任的話，那么父母入土為安時，是不是就是責(zé)任完成日？

倘若是一種感情，父母之恩放到記憶深處，帶到哪里都會存在。逢年過節(jié)，不忘了放一個碗、擱一雙筷，這孝心也算是一種表達(dá)吧。

像我今天，不遠(yuǎn)千里而歸，獨(dú)步父母房前，究竟為的是什么？我當(dāng)時回來的心情，決不只是為了放一個碗、擱一雙筷，只是感到就是要來！反正要來！

父親去世已經(jīng)多年，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逝去。只是母親在今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酉時走的，她的存在那樣鮮活，我的情感和思維無法擺脫這種鮮活的纏繞。

我把為母親準(zhǔn)備的月餅放在她的靈位前，也給父親放了一個，囑告以饗。

接著，我擦試母親遺像上的蒙塵。母親仍然深情地望著我。她滿臉的溝壑藏著近九十個春秋的煙云，一雙深邃的眼睛蘊(yùn)含著世情的冷暖與清濁，滿頭白發(fā)飄動著人生的風(fēng)霜。母親的遺像像青松那樣古老而蒼翠，又像石碑那樣鐫刻著命運(yùn)的符號。

母親蒼老啊！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了七個兒女之后，用自己瘦弱的雙肩擔(dān)起了家庭重?fù)?dān)之后，用辛勤的勞動養(yǎng)活了一家之后，日夜為兒女操勞的雙手漸漸變得像枯柴之后，在曲折的人生路上帶領(lǐng)兒女走完了她的生活歷程之后，在她的兒女一天天長大、成家、立業(yè)、兒女繞膝之后，她走了——帶著蒼老、疲倦和一身的疾病！

此時，天色已晚，中秋的圓月東升，月亮的輝光像母親去世那天的臉一樣慘白。我坐在母親的靈位前，不愿拉燈，望著投在眼前像母親的臉一樣的月光，眼里浮現(xiàn)母親駕鶴西去的情景……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把疲憊不堪的身子倚靠在用被子卷成的枕頭上，吐一口血，她身體下的土地嚇紅了臉；她側(cè)過頭看窗外的菜園地，她親手種的油菜、白菜、萵筍掉下了擔(dān)憂的淚；她望了望屋梁，上面吊著的她收藏的種子在心驚肉跳；她無力的眼光落在床前的桌子上，未喝完的開水、魚湯還散發(fā)著等待她接吻的熱情。然后，她有氣無力地念著她的兒孫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最后她的頭向我們的背面一歪……關(guān)閉了心靈的窗口，歇息了生命的鐘擺，鎖住了氣息運(yùn)行的關(guān)隘，無聲無息地走了！

此時，江南晴空的下午，夕陽把最后的一抹紅霞從西窗射到她的身上，她就安靜地躺在霞光的輕紗里，面頰上的溝溝壑壑定格著褶皺而安詳?shù)匚⑿Α?/p>

她走得很匆忙，就像賣菜小販趕早市那樣。她的大兒媳帶著她的孫女和重外孫正趕在從深圳而來的火車上；她的二兒子、幺女、二女的孩子一家都在匆忙回家的路上；她的三女兒一家還來不及上車……她就走了，誰也不等，沒有一絲猶豫。

當(dāng)一片哭聲趕走她的孤寂時，她竟然毫無表情。她臉上凝固的微笑，一點(diǎn)也不被這撕心裂肺的哭叫所動。

透過淚簾我望向西窗，紅霞的余輝已經(jīng)收盡，一只白鶴正向西天飛著，我仿佛看到母親的靈魂被它帶到一個神秘的幻境。我此時真愿意相信道教的描述，希望這顆辛苦的靈魂，可以“逍遙寶樹下，自在蓮臺中”！

我最后一次輕撫母親的面頰，我最后一次輕摸母親的手，她對我就像對陌生人一樣，用冷冰的感覺冷卻我的心。她的兒女使勁兒地拍打著她的病榻，搖動著她的身子，她竟然無動于衷。

在我們的顫抖中，母親被無情地放進(jìn)黑棺，我才敢于去意識那無奈和遙遠(yuǎn)，才敢于去想象母親的另外一個世界。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想到把佛香點(diǎn)燃，把冥錢燒過去，把給她扎的房子燒過去，把還帶著她的體溫的拐杖、鞋子、衣服給燒過去。

直到殯葬回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以后見母親就只能在她的遺像上了，想母親就只能到夢里了，回憶母親就只能在她生前住過的房子、用過的物件和走過的路徑上留下的一些痕跡里了。

眼下，母親生前住過的房子、用過的物件和走過的路徑上留下的一些痕跡，正編織著母親的形象。她睡過的床、她用過的炊具、廚房熏黑的煙塵、每天從房里到水井到草坪到菜園走過的路徑，無不閃現(xiàn)著她的身影，那是些從年輕到年老的身影，是些由健步如飛到佝僂蹣跚的身影，是些伴隨我們長大成人而自己卻日漸衰老下去的身影……

月光如水，我心如夢。

我看見，三月的菜園地里，雨后，一個瘦弱的身子頂著鐵鍬的鍬把，挖開堵塞的排水溝，旁邊插著一根拐杖，還放著一個凳子。溝通了，水在汩汩地流，她坐在凳子上歇一口氣，又轉(zhuǎn)向另一條堵塞的溝……那是我退休的第一年回家碰到的場景。

我看見，夕陽西下的霞光里，母親用瘦弱的身子壓著壓井的壓桿，一下……一下……又一下，壓井發(fā)出喘息的聲音，水在一束一束地流淌，水把紅色的塑料桶注滿后，她雙手努力地提著，巍顫顫的步子幾步一歇地提到廚房，然后，廚房里冒出了炊煙……那是我退休的第二年回家碰到的場景。

實(shí)際上我是常回家看母親的，但每次看到的都是她勞動的場景。母親離不開勞動，她害怕自己不能勞動。其實(shí)在她的晚年，弟妹們是不要她勞動的，每次和她拌嘴時她總是說：

“人不搞事了還有什么用……搞不得事了活著干什么……”

我們都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執(zhí)著。

就在她去世的前三天，她還拄著拐杖，把從菜園里收來的豆角、黃瓜之類的種子包好，要我給她吊在屋梁上。她說：

“這些種子我是用不到了。你們還要用的。”

月亮方圓，我情正怨……

我為什么今天感到一定要來？說實(shí)話，我內(nèi)心里自從母親去世后，一直藏著一個悔怨。

偏偏母親在世間的最后一個中秋——去年的今天，我們沒有回家。那天，我?guī)е拮印⑴畠号觥⑼鈱O，還有兩個弟弟、三妹、幺妹一家及二妹的孩子一家，都在東莞小弟的廠里過中秋。酒過幾巡之后，我們在熱熱鬧鬧的氣氛中竟然忘記了數(shù)千里之外故鄉(xiāng)的老母親。不是老母親從大妹手里要過電話打過來問候我們，我們還在得意忘形……

偏偏母親在人世間的最后幾天，我回家來看她，竟然在守候她的配床上睡著了。我被她輕輕地呼喚醒時，一碗冒著熱氣的荷包蛋，被一雙顫抖的手端到了我的床前……

月色漸暗，浮云漸密。

竹林里響起了沙沙的聲音，還有幾片葉子帶著重露落下來！

我感覺到是母親來了！這種感覺，是從來就有的。從小時候起，母親在晚上忙完了家務(wù)后來看我，輕輕的腳步就像風(fēng)吹動的樹葉。

母親最后一次踏著霜露來給我壓被子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我睡在小弟的房里。

母親最后一次在我的被子上加蓋衣服是今年二月她的生日那天，我躺在她的床上。

每次，母親關(guān)心我的冷暖時我的暖流里滲透著羞澀。老大年紀(jì)的人了還要老母親操心。每次看到我的不過意，母親總是安慰地說：“你就是一百歲也是我的兒子，娘身上的肉！”

一句話讓我如鯁在喉！

可是，沙沙的聲音響過，母親卻沒有來。我無限悵然！一種無法躲藏的憂傷又在我心頭蔓延。

夜又靜了，月光又冷清地在竹林里、在樹梢、在門前的荒草地，孕育著一種情感，它把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由母親的去世想到了生命的短暫與悲哀……其實(shí)生和死與憂傷無關(guān)，傷感只是一種情緒。世事艱辛，人生無奈，有很多無法忘懷的事，有很多不可解釋的過去，還有很多無法排除的煩惱，在心中留下的終是一種軌跡。今夜，我在這里所守望的只是心的另一隅，那就是一種一廂情愿的心結(jié)。

有些事，一過去就是一輩子……人生有太多的事無法估計。當(dāng)一切都成為過往，當(dāng)你用失去的日子回憶曾經(jīng)的人生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的人和事，讓你后悔不已……就像我的今天，想為母親補(bǔ)上欠缺的中秋，已經(jīng)沒機(jī)會了；想為我的過失向母親說句道歉的話，已經(jīng)過時了。這一過去就是一世，這世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

母親一生的形象，母親最后的定影，我內(nèi)心深藏的悔怨——將是我有生之年的心靈守候。

今夜月圓我無緣。我只為心結(jié)獨(dú)守。

作者簡介：楊傳向，湖南省常德市澧縣人，系中華辭賦社會員，中國文章學(xué)研究會會員，湖南省寫作學(xué)會會員，《澧州文藝》執(zhí)行主編。曾主編或獨(dú)著科研專著5部，發(fā)表科研論文近100萬字，小說、散文、詩詞賦常見諸國家、省級紙媒。

（責(zé)任編輯 高升榮）